许棠的师父是真的死了,但是血契并没结束。
我捂着自己的心口,本来还存有的侥幸之心仿佛一下子被冷水浇了个透。
我既没有料到栖木山的人真的得到如此歹毒的术法,也没有想到许棠的师父竟然在这个节点上死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许棠也被我找到了,怎么这种噬心的疼痛,这些天更加频繁了?虽都只是短暂地疼了一下,没有上次那么磨人,但是恼人。
没有人知道我在栖木山,他们也没有对外通知白敛回山的消息。
因为下一任的栖木山掌门人,是白珽。
我也乐得无人追捕,只想着快些了结这些,把白敛治好,把许棠交给栖木山,解了这该死的血契。
栖木山的弟子都有自己该待的地方,而我这个外人在哪里都碍手碍脚,只好躲到藏书阁里喝闷酒。
我在里头胡乱翻看着,果然一大半都是些无聊的文书契约,堂堂仙门,整理处理的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难怪他们始终不能得道长生。我也不在意自己有多闹,随手就把看完的文书丢在地上。带我摇摇晃晃走到阁中主台之上,才瞧见我一路走一路扔,就有人一路跟在后头捡起来放好。
“你到这里作甚?”我不想看见白珽,便转身坐在案上,仰头喝酒。
他现在也算是得意,不是那个可怜的小男孩了,也不需要我保护了。
“找你。”白珽把手中最后几本书放好,接着拾级而上,直冲我而来。
醉眼朦胧,只觉得白珽离我太过近了,孩子大了。我用握酒壶的手抵着他,示意他往旁边坐坐。他却顺手钳住了我的手腕,夺下酒壶,顺手放在桌脚,不让我再够到。
“什么意思?”我挑眉看他,孩子大了要造反不成,一个两个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我本就烦躁,干脆使劲推他,准备夺回我的酒。这小子不知在哪学的借力使力,我一下子撞到他怀里,被他抱了个正着。
“松手。”我有气无力地命令。
“不松,说什么也不松开,”白珽这回也是硬气了,“上次松开你,我找了十年才找到,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只当这孩子把我当成他母亲的替代品,觉得心酸,但又不能承诺他什么,拍了拍他的背,“可我到底要过自己的生活。”
“那你的生活里,就不能有我吗?”
白珽把我抱得更紧,但我的答案并不会因此改变。
“不能。”
话音刚落,我就觉得心口一紧,疼的我弓起腰来。白珽握住我的肩,将我和他的距离拉开,查看我的情况。
我捂着心口,嘟嘟囔囔,“等我完成约定消了血契,再不回你们栖木山来了。”
“恐怕不行。”
白珽松开我的肩膀,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不明所以,抬头看他,他的嘴张张合合,越说越叫我心碎。
“师公与你定下的血契由我继承,而我要你完成的约定,就是永远在我身边,与我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也就是说,栖木山的人并没有参透真正的血契法术,只要我杀了白珽,什么找密法抓许棠,什么长厢厮守的烂情话,通通不关我的事。
“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杀了你?”明明只要装傻,我就会一直以为这是不完成就不能结束的契约。
“你对我有愧,又是神籍,自然不会杀人,”白珽的脸上露出我没见过的神情,让他整个人显得执拗得可怕,“你那么怕疼,还舍命到天齐渊里救我,证明我对你很重要,不是吗?”
“我只是不想亏欠于你,还有桐尾。”我实话实说。
“但你已经亏欠我了!十年前你对我母亲见死不救,那些千金难求的仙药却是随手就拿去送人。你消失的这十年里,我为了找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到头来你都不曾多看我一眼,还扯什么一觉睡了十年,我送你的东西也是随随便便就给了别人。就连我为了救你伤了腿,你问也不问,转头就和师父一起离开,这半年来一点消息没有,却被我发现你和柳执事月月通信。温珏,你和那么多人牵扯不清,就不愿对我说些好听的话吗!只要你不离开我,就不会再疼。”
烛光浮动,在白珽的脸上照出明暗的影子。
“一直以来,你都恨我?”我觉得心凉,一次又一次的参与到凡人的生活中,好像结果都只有变得更糟。
“怎么会,我一直都是爱你的啊,”白珽俯下身子来拥我入怀,摸着我的头发,在我耳边叹息般轻语,“人生不过百年,就以我的生命为限,陪着我,好吗?”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便抬脚踹开了白珽。我全凭力气踢的那一脚,没有施术,他捂着肚子靠在墙上半天不出声。我站到案桌之上,冷声道:“他们交给你这么重的担子,你竟然私改了契约,只为满足一己私欲,不顾大局。今天我就要替你师公和师父好好教训你一顿。”
饶是这孩子天赋异禀,修炼神速,他们就这么宠他,不教他怎么负责任吗?
要说他身边最不负责的人,好像是我,总不会是跟我学的吧,我有些心虚,但并不想放弃白珽,希望他能走上正道,不要顾这些细节。就像他师父的师父说的,修仙之人不搞这一套。
他怎么就没学到许棠的这一点好呢!
白珽在暗处冷笑了几声,吸引了我的主意,他直起身子,张开双手,满不在乎地样子,道:“来吧,无论你怎么打骂,我也不会放弃血契的。”
我满心恨铁不成钢的怒气聚在胸口,便把脾气都撒到案桌上,直接从中间把它踩断,又赌气般连踩了好几下。发泄完了怒气,我怒瞪白珽,冷冰冰道:“我就是疼死,死外边,也不会再见你了。”
白珽追着我离去的身影大喊,“骗人!你怕疼!你会回来的!”
我更怕他这种混蛋。
取下腕上的红绳,摆脱魔头帮我在桃枝岭上找犀浮的下落,来不及多解释,我拖着许棠匆匆赶往桃枝岭。
大概师父的离世给他很大打击,一路上许棠的话都很少,只是给饭就吃,给床就睡,也不问我要到哪去,去了干嘛。
南方到底比北方暖和,我整个人觉得舒服不少,法力也稍有回缓。
到了桃枝岭,我和许棠就加入搜山队伍,在桃枝岭撒网式地寻找犀浮的下落。
我和许棠没日没夜的在山上搜寻,片刻不敢耽搁,就这样扛了三日,我们累的靠在树底下就睡着了。
我梦见自己在天界读书的日子,齐当真不知怎的和我坐一张桌子,他虽然不同我说话,但是仙师上课的时候总是不停地挤我。我自然是不肯让他分毫,硬抵回去,但他还不肯放弃,非要将我挤到桌子外头去。我一个不留神就歪倒在地,整个人却如坠落一般,一下子惊醒了。
怎么回事?怎么感觉还有人在推我?
我揉了揉眼,推了身边一把,让许棠不要再挤我。可是手一摸,却摸到了粗粝的兽皮一般的东西,还是温热的。
活的?
我大惊失色,生怕白敛的身子被野兽给吃了,一把将那东西扑倒在地,用术捆住,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些柴,把火烧起来,借着亮才看清那东西。
比乳猪大不了多少的身材,蹄子像山羊,尾巴像猪,大象似的皮毛,还有,犀浮角!
我的眼睛亮了起来,踢了踢身后还在安然昏睡的许棠,他哼哼唧唧地醒过来,不明就里,嘴里还嘟囔着什么“谁舔我”。
“是我踢你的,喂,许棠,快醒醒,看看这是什么?”
许棠走到我旁边,用袖子擦着自己的下巴,一脸嫌弃的样子,但是当他看到地上被捆住之后不住扭动的生物的时候,也停下了自己手上的动作,“这难道就是……”
“犀浮,”我对着这只小犀浮露出坏笑,“虽然有点小,不过也长角了,不打紧吧。”
我自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冷冷的兵刃在黑暗里闪着寒光,那小犀浮也知道我不怀好意,用小鹿般的眼睛对着我和许棠眨了又眨,似乎在求情。
这玩意儿真的通灵啊,那我怎么下得去手。
我咬咬牙,为了白敛,我……
我尴尬地止住动作,眼睁睁看着小犀浮把我用术法幻化的绳子给咬破,吃了个干净,又蹦蹦跳跳地跑到许棠脚边,轻轻地蹭他的腿。
“怎么回事?”
我和许棠异口同声,但也都一头雾水。
许棠干脆蹲了下来,摸了摸小犀浮的脑袋,那小犀浮很受用的样子,把头凑过去舔许棠的下巴。
许棠的动作一顿,我也紧张起来,“怎么,这小崽子咬你了?”
“不是,”许棠举手止住我拔刀的动作,“它好像,在安抚我。”
许棠把小犀浮抱了起来,不敢相信似的望着我,“那道伤口,是当初白敛魂魄受损的元凶。我虽填补了他魂魄上的空缺,护住了他仅存的残魂碎魄,但一直觉得自己的魂魄格格不入,虚浮迷惘,现在,我好像变得真实了。”
“那里,也不疼了?”我小心翼翼地问,虽然魔头又将许棠自己的肉身封印了起来,但他这些日子时不时地还会觉得下巴上的瘢痕疼。
许棠点点头,我却不知这是好是坏。白敛呢?想到这里,我冲过去抓住许棠的胳膊,严肃地问他:“白敛呢?”
许棠闭上眼睛顿了一会儿,接着告诉我,“他也很好。”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说实话,我刚刚生怕这小崽子把白敛的魂魄给吃了,那我跟许棠折腾这么一大圈不都白费力气了。
“现在怎么办,”我捡起刚刚丢掉的匕首,塞回靴子里,“犀浮角就在眼前,取还是不取。”
许棠也是一副为难的样子,看得出来,这个安魂养魄的灵兽已经得到了他的欢心,小犀浮也是一副舒服的样子窝在许棠怀里。
所以这小崽子,是冲着许棠来的?
看起来这些天小犀浮一直跟在我们后头追我们,奈何腿短,直到今天我俩停下来休息它才有机会追上来。早知如此,我就把许棠吊起来当诱饵了,哪还需要费这么些工夫。
我从许棠怀里把犀浮抱过来,举着质问它,“都说你是灵物,我们今天就放过你,为了报答我们,你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如果有不小心断掉的角,可不可以送给我们啊?”
犀浮显然不喜欢这个姿势,它用自己的角轻轻顶了一下我的眉心,我就觉得自己好像用脑袋撞了铜钟似的,被震得发昏,手一松,犀浮又恢复了自由。
这小崽子又跑回许棠的脚边,不过这回拱着他,好像是让他走的意思。我和许棠看看彼此,决定跟着这只小犀浮,看它要带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冢。
埋骨之处。
就算是通灵的神兽,也难逃生老病死,犀浮不见于世,就连他们的尸体也没人见过,原来都在这里。
我和许棠望着这个藏在悬崖峭壁上的岩洞,只觉得感慨。山洞里堆满了动物的骸骨,在其中吸引我们注意的,是数不清的犀浮角,还有……象牙和犀角?
所以大象和犀牛是怎么走到这个崖洞里的,这可能吗?
我实在是没心思分辨它们,便摸了摸小犀浮的脑袋,寻狗一般大喊一句:“去吧,去把犀浮角给我叼过来!”
小犀浮看傻子一般看了我一眼,悄悄地往许棠脚边蹭。许棠也觉得离谱,“你这也太残忍了吧。”
好像,是有点,我站起来仰头叹了口气,“那你说怎么办嘛,这么多角,我们就一个一个试?”
“我来。”许棠卷了下袖子,往岩洞里头走去。
“你自己说的哦,我可不会帮你。”我站在旁边准备看好戏,谁知话音刚落,许棠就举着一个犀浮角,冲着我笑。
这么神?
所以现在的许棠简直就是指犀浮针嘛,一抓一个准。
“事不宜迟。我们找魔头要了你的身体,现在就去虞渊吧。”
我伸手去抱小犀浮,想带它上去,谁知它躲开我的手,自己踩着悬崖灵活地爬了上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人和动物的差距啊,等我学会了幻形术,一定要试试。
许棠和我爬上悬崖的时候,都是灰头土脸的模样,那小犀浮又跑到许棠脚边,顶了顶他,又绕着他转了几圈,告别似的,许棠摸了摸它的脑袋,在它耳边嘱咐了几句,接着拍拍它的背,目送它消失在树林中。
“你跟它说什么啊。”我好奇地问。
“没什么,就是让它不要再那么亲人了。”
是担心它被抓啊,我看着许棠,觉得他的确是变了。
“接下来我们……”许棠问我。
“我们去虞渊。”我望向西北方。
传闻中天界的西极,养神之地,虞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