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夹着一只黑乎乎的肮脏布包,僧衣布满尘土,皮肤上也沾了不少草屑,但他的眼神依旧湛湛有光,得益于那对细长嫣红的眉眼,他似乎时刻都在向四周柔和地散发出善意,教人看一眼便忘不了这对眼睛。
墙外突然有脚步声响起,似乎有数人正向此处赶来,桃花眼和尚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草屑,对余虔安躬礼道:“公子,救救小僧罢。”
有数人来到了院外,默娘迎了上去,将那些人拦在了门外。
“救你什么?”
和尚的声音清淡平静,仿佛出声求救的并不是他:“门外那些人要取小僧性命。”
余虔安看着他的双眼,心中生出一股十分熟悉的感觉,他似乎在哪儿看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我似乎并没有搭救禅师的理由。”
门外的嘈杂声逐渐大了起来,那些人似乎在羽默娘争执着什么。
和尚合掌道:“我是寒石寺的比丘,十日前与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公子可能不记得了,但请念在晚晴师父功德,搭救小僧。”
这也许可以解释自己心头的熟悉感,余虔安想了想,很不情愿地掀开被子,披上黑氅,带着一筒慢悠悠地走到了院门处。
门外来人是三个杏坛弟子,为首一人身形矮胖,圆脸糟鼻,肩上绣着两朵杏花,身后两人各是一朵,代表了他们杏坛在八门中底层弟子的身份。
默娘被他们三人拉在门口,七嘴八舌地盘问着,言谈之间多有猥琐恶俗之语,默娘无法出声,委屈至极,此时也只能默默忍受着,杏山下门派皆依附杏坛生存,这三人是杏坛弟子,若是得罪了他们,不知会遭到怎样的报复。
“娘子是不会说话呀,还是见了心仪的男子羞赧,连道都走不动了?”为首的糟鼻少年似乎并不急着进入院门,而是十分享受欺负一个无法反抗的少女的感觉,他那双眯地极细的眼睛放肆地在默娘身子上游荡着,骚眉弄眼道:“这么急着来迎小生,娘子可是渴极了?”
他身后的二人一同淫笑起来,默娘呆站在原地,原本白皙的肌肤红到了脖子根,眼眶也跟着微红起来。
“这儿是她家院子,有什么阿猫阿狗来了,她自然要来拦一拦。”余虔安来到默娘身后,轻柔地伸出手,揽着她的纤腰,将她拉到了身后:“不然要是随地便溺,打扫起来未免费力。”
“你是个什么东西!”糟鼻少年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此女阻挠杏坛办案,我等好言劝说,你来插什么屁话!?”
繁生门虽在杏坛八门中是最不被重视的一门,但它主管山下民间事务,是杏坛与俗世沟通的桥梁,在黎明百姓面前自然是横行霸道,武断乡曲,这少年肩绣双花,在低一辈弟子里也算小有成就,平日里泡在别人马屁中,骄纵惯了,上来便是劈头盖脸一通大骂,全然不顾杏坛的形像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行为而受到影响。
余虔安看他唾沫飞溅,得意洋洋的样子,心中对杏坛的评价又低上了几分。
他骂累了,停住了嘴,对余虔安嫌恶地挥了挥手道:“暖阳下还要将自己裹成粽子,真是神经病,滚开,别挡了老子的路,老子要秉公查案,为民除害,懂不懂?”
“我从来只听说腰别天地通行符的巡司能往来于任意宅院间,却不知修士查案也能私闯民宅。”
余虔安微嘲道:“公然违法,诸位...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我杏坛在方圆百里内,就是法!”糟鼻少年蛮横道:“别说是今天要进你宅子,我就是把你扒光了扔河里喂甲鱼,那也是为了还杏镇一片太平!”
他说着便要推开余虔安向院中冲去,但却惊讶地发现伸出的手被一根黝黑的铁棍轻轻顶住了,下一刻他便感觉胸前猛地一痛,天地景色翻转起来,口鼻间充满了尘土的味道。
他在地上滚了数个圈,摔了个七荤八素,最后仰面朝天,躺倒在地。
有个额头很宽,眼睛很大,头发很黑的女孩子斜斜提着铁棍,耳旁别着桃花,站在了门内二人的身前。
少女在外人面前很少展露出过多的表情,故而显得冷峻而生分,但她的眉毛微翘,指节微紧,这一切都展示出了她的满腔怒意。
默娘做的饭很好吃,这让和公子吃了一路烤兔子的她很满意,这些人弄哭了做饭很好吃的默娘,这让她很不满意。
“俗话讲久病成良医,我便教教你。”余虔安冷声道:“鼻似蜂窝,脸似猪彘,面目可憎,骄纵自恣,皆因阴虚火旺,易怒好淫。”
“要治好你那双烂鼻子,先进宫当几年公公吧。”
那名二蕊弟子因肥胖而在地上挣扎不能起身,好不容易在其余两名弟子的搀扶下站直了身子,便听见余虔安这番冷嘲热讽,当即脸色发青,食指中指一并,一道淡青色真气沿商冲穴涌出皮肤,包裹在了两指之上。
以指为剑,这一套商冲剑决是杏坛弟子最先学到的一套剑术,胜在秉性温和,可稼万物,无论是刀剑斧钺,手指枯枝,哪怕是一片树叶,只要修习之人以剑待它,便能以它施展这一套剑术。
“知道为什么不拔剑砍死你这团粽子么?”糟鼻少年嚣狂道:“怕脏了老子的剑!我只需两指,就能叫你皮开肉绽,今天倒要看看是谁进宫里当太监!”
他心中认定这几人都是布衣门中弟子,在他眼中就是无缘上山的愚笨之人,那自然是像面团般任他揉捏,他双脚蹬地,向前猛扑,双指直直伸向一筒,打算逼退这小女孩儿,再刺穿旁边那个小白脸的胸膛。
一筒将铁棍举过头顶,缓缓向下打去,她是个慢性子,所以举棍挥棍皆极慢,慢到那一指到达她身前时,她的棍子只挥了一半的路程,离糟鼻少年的头顶差了整整一臂的距离。
糟鼻少年眼中喜色一闪而过,正要顺势刺入少女娇嫩的躯体,身形却骤然一顿,头颅一震,整个人仿佛青蛙一般被拍到了地上。
那根铁棍在一瞬之间加速,以风驰电掣之势出现在了他的头上,一棍将他打入了地里。
他双手撑地,抬起头,摇头甩净了脸上的砂土,发了会呆,拿眼偷瞄了瞄依旧面无表情的一筒,试探着再次伸出两指,向一筒脚踝刺去。
噗地一声闷响,那根铁棍横扫在他的腰间,将他打得惨嚎一声,在地下打起滚来。
“这是...这是什么棍法?”他鼻涕泪水横流,不甘道:“怎么一点章法都没有?”
那两名一蕊杏坛弟子称得上是狐朋狗友,此时看他落难,却不来上前相助,脸上神色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对哦。”一筒扭头向余虔安问道:“二师父教我的这套棍法好像还没有名字。”
“就叫打狗棍吧。”余虔安摸了摸她的脑袋:“相得益彰嘛。”
他拿脚尖踢了踢趴在地上的糟鼻少年,说道:
“报上姓名。”
糟鼻少年咬牙道:“杜丰。”
“为什么追那个和尚?”
“说了是奉命办案!”他不耐地吼了一声,又对上了余虔安冰冷的眼神,不禁一战,声音便小上了许多:“我们在追枯荣教徒。”
枯荣神教是陈夏两国刻于律法铁卷上的邪教,也是信奉枯荣这一神祇的门派之统称,他们相信人类诞于九重天上的胎宫之中,那座胎宫威武雄伟,无需任何外力便能浮于深空之中,胎宫的主人便是万神之神——枯荣。
它主宰轮回,传说有八亿八千头,八亿八千足,每一颗头都对应着人死后要经历的一次轮回,每一足都对应着人轮回后要遭受的劫难,而它体内的每一滴血液都孕育着所有生命的最初形态,创世时太阳的日轮划破了他的的足腱,滴落到地上的三滴血液便分别形成了母亲,胎儿,脐带,进而赋予了万物生命。
为了献祭枯荣,此教教徒往往以象征着生命力的鲜血与胎儿进行祭祀,他们屠杀村镇,饲养活祭,残忍地杀死母亲与腹内的胎儿......他们相信死去的纯洁灵魂将会回归胎宫,充当沟通凡人与枯荣的信使,而这当然被世间所有人视为异端,遭到官方与民间力量的一致追杀。
余虔安回头看了眼乖乖等在院内的和尚,问道:“他是枯荣教徒?”
“不知道。”杜丰摇头道:“我们本来得到线索,南油巷里藏着枯荣密教,所以下山围剿,我们到那儿时,所有教徒为了混淆身份,掩护同党,互相砍下了头,我们只看见这和尚从后门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所以才一路追来了这儿。”
他看余虔安沉吟不语,以为他畏惧不安,便讥讽道:“知道怕了就将他交出来,小爷便不追究你方才的无礼胡闹。”
他这一番话说得硬气,只是他无力站起,仍趴在地上,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你们抓到他之后会怎么做?”
“那还用问?”杜丰吹两眼一瞪:“此等人渣,人人诛之而后快,当然是一刀杀了了事。”
一筒在一旁蹙眉道:“不是尚不知道他的真身么?”
杜丰不以为然道:“这秃驴从枯荣密教的院子里跑出来,能是什么好鸟?当然要一杀了之,以绝后患。”
枯荣神教的种种恶行实在是令人发指,乃是所有人深恶痛绝的存在,从杜丰的态度中就可以看出,在陈国人的心目中,这已经是一块宁杀错勿放过的毒瘤。
余虔安心中下了定夺,他扭过身去,羽氅在空中划出一轮漂亮的半圆:“滚吧。”
“你要包庇恶徒?”杜丰伏在地上大喊道:“不怕连坐之罪!?”
“我亲自来审。”余虔安顿足,偏头回道:“若他是此等十恶不赦之徒,由我来手刃。”
他走到桃花眼和尚身边,端详着他的脸,心中那股熟悉感又油然而生。
今天他的决定很不谨慎,或者说很不符合他如今需要做到的隐忍,但他依然这么做了,不知是出于这股熟悉感还是心中的某些名为程序正义的东西,他救下了这个和尚,也就表示着要面对杏坛解下来有可能到来的报复,甚至一些更糟的东西。
万一自己的身份暴露,那些盯着悬红榜上那一百万两赏银的刺客会闻风而动,到那时,自己身边的这些小手段以及陈鸦九孤身一人,极难保全他的性命。
他坐回摇椅上,已然没有了晒太阳散心的兴致。
桃花眼和尚来到他身边,感激道:“小僧本名姚灿,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余虔安闭眼休憩着,没有搭理他,他便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也不出声打扰。
“太巧了。”余虔安轻声开口道。
“寺里每年要将比丘发往国内各道化缘,磨砺心性,以前曾施舍过的恩主,每年都要登门感谢一遍,这是寺内规矩,小僧前年曾被南油巷的某位施主施舍过干粮,所以小僧这一道里,杏镇是必经之地。”姚灿笑道:“故而我能被公子搭救,一半是缘,一半是理。”
“世事弄人。”姚灿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悲伤:“没想到那位恩主竟堕入魔道,信奉起了邪神,实在是教人叹息。”
余虔安仍闭着眼,右手却已在袖子里轻轻扣住了那只木匣.
“把那只布包打开。”
自姚灿从院外翻墙而入时,他的背上便带着一只脏兮兮的布包。
姚灿不语,余虔安也不催促,只是扣着那只匣子的手又紧了些。
姚灿粲然一笑,伸手开始解起包袱的结,他的动作极慢,极轻柔,仿佛对待自己的情人一般,将它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包袱无扣,自然散开,一只神色宁静祥和的头颅展露在空气中。
头颅上一丝血污也没有,双目紧闭,唇角带笑,仿佛沉静在某片甜美的梦境之中。
姚灿的唇角也带着笑,但配上他那双狐媚儿般的眼睛,却显得邪性而吊诡。
那根黑色铁棍又一次顶在了姚灿的额头上,但此次使了十成力气,将他的身子向后推开了几分。
春风拂过,空气仿佛静止了片刻。
“小僧听说枯荣神教教徒尸首,无论残缺多少,皆要付之一炬。”姚灿缓缓道:“小僧不忍恩主无骨可埋,便夺了他的头,打算寻一处宁静地入殓。”
余虔安睁开眼睛,想要看清那些遮挡视线的桃树枝桠后的某些东西。
“巷内有官府衙门,出门左转便是。”
“小僧并没有违法犯禁,为何要去投官?”
他似乎真的不认为此事有什么不妥之处,见余虔安没有多说什么,便摇摇头,蹲在地上,面对头颅,双手合十,轻轻地念起了一段经文。
这段经文朴素悲悯,庄严清寂,梵音生灭间,姚灿面容肃穆,虔敬安然,完成了对亡魂的超度。
一经唱罢,他站起身来,叹息一声,扭头对余虔安道:
“我希望公子能留下小僧。”
余虔安直直地看向他,没有说话,传达的意思却很明显。
凭什么?
“小僧与公子有缘。”姚灿认真道:“而且小僧有用。”
“杏镇内那伙专杀杏坛弟子的人,小僧知道他们的真身。”
余虔安问道:“谁?”
“枯荣教徒。”
“杏山下不止一家密教。”姚灿露齿而笑:“山下的龌龊阴污事,可比公子想的多得多。”
夜色不顾人世间发生了什么,总是一如既往地悄然到来,催人入梦,宛如巷子里那个烦人的小孩儿,到点了便哭着要吃奶,全然不顾他人的心情。
余虔安枕在瓷枕上,迟迟未眠。
姚灿的身份十分可疑,最关键的是,杜丰说那院子里的枯荣神教徒互相斩首,尽数死亡,那最后的那个人,是怎么砍下自己的头的?
姚灿很可能便是最后的斩首者。
余虔安心中那股即遥远又亲近的熟悉感又升腾起来,他总是觉得在某个时刻曾看见过那双嫣红的桃花眼,但却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有关的一切。
他想得脑袋发疼,索性便不再去想,尝试着清空脑海中的事物,默娘的身影却突然闯入了他的意象中。
在他眼前的那片漆黑里,默娘手持罔顾剑,踏歌起舞,灵动婉约,只是手上那一套剑术在他看来漏洞百出,不符此套剑术的本意,正是默娘早先表演的那一套错剑。
他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默娘的身影也久久没有消散,而是在一遍遍地使着那套错剑,渐渐地,他脑中的默娘抽象成了一个火材棍般的小人,小人手中的剑随着她的动作,一会儿划向东,一会儿划向西。
这是随着大师父锻炼多年来习得的本能,能将一套剑术掰碎了揉烂了在脑海中一遍遍重现,已经不是他能自己控制的事了。
余虔安叹了口气,翻身点起蜡烛,从枕边操起那本无名破书,希望能通过阅读催生些睡意。
那个小人依旧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它站在书扉上跳着剑舞,只是手中那柄剑渐渐地消失了,看上去就像是在手舞足蹈一般。
余虔安仍无睡意,破书上蝌蚪般的无解文字也无法让他生出困倦感,于是便有意无意地留意起小人来,小人的四肢一会儿指向左,一会儿指向右,渐渐地,连小人的身影也在他的眼中消失了,只余下几个移动着的黑点,代表着它四肢的轨迹。
看久了,这几条原本杂乱的轨迹便带上了某种规律,似乎在重复地指示着些什么。
余虔安心中一动,闭眼回忆起默娘的剑姿来,他的双手捧着书本,随着心中的推敲按某种节律颤动起来。
半响过后,他睁开双眼,眼中疑惑之色渐浓,低声道:“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