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姑遗身放于其生前住处前面空地搭起的灵棚中,日日皆有人前来陪灵,年长的恭肃有加、悲怆无极,年幼的礼敬不语、全无顽性,宫顶整日介嚎啕不断。
风隐和佳期灵前拜过后,退到一边,佳期这才得空将风隐离宫顶那一日发生之事说与风隐,风隐听了,胸中仿若巨浪翻滔,难以平息。
原来吕苍受任玄音族人首领之位,须得从圣姑口中习得大曛黄演奏之法,实则也是玄音功法唯一精妙所在,却唤作“玄音幻境”,竟是迷惑人心的乐法,风隐佳期二人初入五顶时被带去冰窟时所听即是,若非玄音族人自小修习乐律那般,听了“玄音幻境”即可轻易被演奏之人暗藏潜念于心间,圣姑正是用此法令风隐佳期二人淡薄了离开五顶的心思,实则是看重风隐体内阳灵火火种和他天然火元体质。
风隐在迷津坳受伤后被带至羽顶冰窟,圣姑传授吕苍“玄音幻境”功法时,一并告知吕苍,其实五顶结界一旦布下,并无解除之法。圣姑当年从道全和尚处求得“大孚灵音”这等佛家功法后,苦苦修炼,奈何资质有限,况且佛家功法世上本就无几人精通,道全和尚只懂功法口诀,并无实际修炼,圣姑钻研几年只得皮毛,只好将玄音功法的“玄音幻境”混入其中,不想竟能成功,是以五顶结界分内外两层,外层“大孚灵音”破绽四伏,所谓西向豁口本是“大孚灵音”唯一生门,但对施法者佛家功法修为要求极高。圣姑布下的“大孚灵音”本也只有西向一处生门,时日一久则四处皆有生门,渐有外人可入,幸而“大孚灵音”内层另有“玄音幻境”为基的结界,若是有人闯入,为幻象所困,一味想着原路返回,那终其一生便只能在原地打转。这些事实便是圣姑初布结界也未曾料到的,待她细细查勘诸般异象后,才渐渐明白,于是为防一心下山之人执意离开,便利用大曛黄吹奏“玄音幻境”,迷惑其心智,令其终生愿留五顶。
风隐又怨又怒,望了圣姑灵位,却又不免悲伤,口中道:“难怪,即便此刻,我心中也生不起坚定念头。那日在迷津坳听了慧雾大师所言,离开五顶心思一动,更是头痛欲裂,想来她在冰窟救我,实则故技重施,令我心智再度陷入迷惑幻象。哈哈哈哈......好一个五顶圣姑,好一个挚情待客。”
佳期见风隐脸上时喜时怒,不禁忧心道:“风哥哥,我们现在怎么办?吕苍姐姐虽然也不愿你我终生困在此处,可……可圣姑至死也没说如何破除结界。”
风隐心念转了几转,他知道吕苍前些日子一定是因为此般事实难以接受,故而躲避自己,可毕竟她是玄音族人,况且圣姑临终苦苦相劝,若为族人考虑,如今她的心思只怕已和圣姑当初一般,想到此处,风隐怨愤交加,直直走向跪在灵前的吕苍。
佳期在背后叫了几声“风哥哥”,风隐却并不理会,佳期忙跑上前去。
风隐怒气大盛之下,浑身火元自然生发,之前羽顶炼化阴阳灵火时的异象再现,身体表层变得通透,隐隐泛起赤黄之光,吕苍抬头讶异道:“风公子,你……你这是,怎么了?”
风隐直逼吕苍面前问道:“我问你,五顶结界,你何时解除?这诸多外来之人,你难道要学圣姑一样,把他们留在这里一辈子吗?”
灵棚之外自有当初外来之人,听得风隐所说,开始窃窃私语,猜测风隐话中之意,吕苍怔了一怔,霍地起身,轻声道:“风公子,我知道此事你一时难以接受,我当初也一样。如今圣姑方去,我还来不及处理此事,但你放心,我定会妥善处置大家。所涉之人情形各异,若贸然解除结界,恐有不虞之事发生。”
风隐听吕苍之意,并不说明何时何种方法处理结界之事,只当她言语间故意含混不清,欺瞒自己,于是更加怒不可遏:“胡说!你如今还想继续瞒我,瞒着众人?我虽受恩,但若因此受你们摆布,却是万万不能!我再问你,结界你除是不除,‘玄音幻境’你消是不消?”
吕苍见风隐身体异象愈发严重,怒气直逼,眼眶中几欲涌出泪水,心中想好的千般言语竟然出不了口。
孔见微等人听见棚内争吵赶了过来,孔见微想是熟知圣姑当初作为,忙上前对风隐道:“风公子,这件事并非圣女不想即刻给你个交待,实在是圣姑身后之事不得不先行办完,有何疑问稍待大丧之后详叙,如何?”
井遨羽紧随孔见微进入棚内,见到风隐体表透彻异色,甚为惊诧,只觉棚内戾气极重,便也劝道:“风公子,你体内水元缺失,不宜动怒,否则火元反噬,恐有性命之虞。圣女自知道结界之事后,多处奔走,和我们几个商量如何解决,多半便是因着风公子和佳期姑娘年纪尚幼,风公子在阴阳灵火之事上更是不遗余力相助,圣女如何能不铭记?”
岂料不提阴阳灵火还好,一提及此事,风隐更觉圣姑当初以计相诳,才让自己一心一意投入到其中,心内怒火更盛,紫色修罗火蒙蒙罩在周身,在旁人看来,风隐彷如地狱恶魔一般可怖。
井遨羽观此变化,便知风隐体内无有相当水元克制火元,以致盛怒之下火元腾腾生发,如此下去,火元必将淹没风隐心智,令其无法自控,平日还尚无可虑,眼下宫顶皆是无甚道法的族人,万一风隐......想到此处,井遨羽迅疾移了几步,靠在风隐近旁。
风隐此时脑中唯有一念,那便是如何令吕苍答应解除结界,是以对八圣皆怀有敌意,警觉倍增,井遨羽这一动又触动他心中疑虑之弦,风隐左掌高举,一记火焰划着异芒劈向井遨羽面门,吕苍等人见状皆是叫出了声来。
井遨羽暗叫不好,手上水元浑圆展开,将火焰尽数接纳湮灭,口中大叫道:“大家速速退去。风公子,井某并无恶意,只是你如今身体状况,万万不可心绪激荡,我可以水元助你平息。”
风隐修罗之火一记下去并未碰到井遨羽半分,更有不甘,不待井遨羽话说完,两掌频频挥舞,眨眼间几十道火蛇喷出,井遨羽身前立现一朵水元大莲,火蛇尽数窜入莲瓣中,急速游走片刻却偏偏无从寻得出路,渐渐熄灭下去,此后不论风隐如何增强火元攻势,井遨羽水元化莲只愈来愈大,修罗之火啸叫刺耳,却皆被吸纳其中。
风隐连连发起火元攻势,体内原本蓄积已久的火元渐渐弱了下去,恰此时岑邈茵挣脱索游空怀抱,在棚外大叫起来,风隐抬眼看去,心间想起岑邈茵因救治自己受伤疯癫一事,愧意大盛,身上戾气顿消了大半。
井遨羽见风隐怒气渐消,双掌微动,那水元之莲从风隐头上笼了下去,风隐方欲抬手抵抗,却已迟了,整个人被丰盈水元包了起来,滋润其间,风隐只觉丝丝凉意透来,身体内的燥热感缓缓降了去,体表通透之色也渐渐隐去。身体异象消去后,那水元之莲渐而化作汩汩清流汇入风隐经脉,缓缓集于肾脉处盘桓,滋养许久方才被肾脉吸收,风隐神色终于平静下来。
井遨羽撤去力元,疾步走到风隐面前探了探脉息,才道:“风公子,不可再轻易动怒了。”
风隐回想方才冲动行为,亦觉颇有不受自己控制之感,略略惭愧,但心中对吕苍等人后续如何解除结界之事仍存疑虑,于是冷冷道:“圣姑才去不久,我也不再逼你,但若圣姑葬后仍无说法,我便视尔等为敌,此生不死不休。”
佳期本被索游空拦在棚外,此时见风隐神色转为正常,索游空便放开任她跑到风隐身边,佳期红着眼眶拉起风隐手道:“风哥哥,你没受伤吧。”
风隐瑶瑶图,想到佳期与凌波仙母女分离,更加坚定了要吕苍解除结界的决心,携着佳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灵棚。
孔见微目送风隐二人走后,才叹了口气道:“没想到,最先闹起来的竟会是风公子。圣女,接下来,得想办法先稳住风公子才行,还有迷津坳的慧雾那帮人,也须得派人监视,以防他们再来偷袭。”
吕苍抹了抹眼角方道:“圣姑一去,关于结界诸事我不想瞒着大家,待圣姑下葬后,我便着人告知当初外来之人,迷津坳那边也要派人去,解除结界之事我亦会同井叔叔等人继续想办法。孔叔叔,我知你最忠心于圣姑,但她生前所行之事是对是错,你须再加分明,当初你与圣姑共谋风公子之事,便不光彩,我此后决不行此道。”
孔见微听了一怔,耳根略略发热,本欲张口解释,看着吕苍肃然神色,却又不敢再说,只得低下了头。
圣姑去后第三日要出殡,吕苍谨记圣姑遗愿,要在圣姑灵前各奏一遍八音,一直不曾露面的甄万掖方才不知从哪里被叫了出来,无奈岑邈茵又无法吹笛,吕苍和孔见微等商议半日,本欲决定让某位吹笛的弟子凑数,一旁索游空听了一阵道:“我去请佳期姑娘吧,她随我学了几月吹笛,虽不及邈茵十一功底,但到底认真学了,邈茵听她吹笛也十分欢喜,况且圣姑生前又十分疼爱佳期姑娘,这般也不算强凑。”
吕苍沉吟片刻,起身道:“那就有劳游空叔叔了,想来佳期姑娘和风公子也会看在邈茵姑姑的面上答允的。”
索游空便推了岑邈茵的轮椅去敲佳期的房门,一旁风隐听了急忙开门视看,索游空微微点头致意,道:“风公子,今日圣姑下葬,我等欲凑齐八音演奏,送圣姑最后一程。可你也知道邈茵的情况……”
此时佳期也已开了门,面露难色,看着风隐。
岑邈茵见佳期露了面,忙上去拉着佳期的手道:“佳期,佳期!吹笛,吹笛。”边说着边将索游空手中的笛子送到了佳期手中,佳期拿在手里仍怔怔望着风隐。
风隐看到岑邈茵模样,心中对吕苍等人的怨愤之气隐去了大半,笑着对佳期道:“走吧,我在一旁陪你一起。邈茵姑姑,你喜欢听佳期吹笛是不是?”
风隐说着走到了岑邈茵和佳期身边,佳期这才拉起岑邈茵的手笑道:“邈茵姑姑,我们去吹笛好不好?”
索游空见状消了心中担忧,这才将八音齐奏的安排说与佳期,无有合奏,只需挑一首曲子,待孔司礼击柷声起,钟、磬、笙、笛、琶、鼓、埙依次奏一遍,孔司礼击敔作结,玄音各别,令圣姑魂灵听了安心便去。
四人走到圣姑灵前,风隐吩咐佳期道:“你只管吹笛去,我会一直在旁照看。”
风隐只站在离灵前不远处,也不近前,吕苍等人见了微笑示意,又向佳期道:“多谢姑娘。”
索游空对岑邈茵轻柔道:“邈茵,你在这边等一阵,看佳期姑娘吹笛,我马上回来陪你。”又向风隐道:“劳烦风公子,帮我照顾邈茵。”
风隐点头道:“放心,我会仔细看着邈茵姑姑的。”
一切妥当后,八人列在圣姑灵前,如索游空所言,依次奏乐,声乐洋洋欢悦,并不以悲伤为调,待到孔见微吹笙毕后,佳期怯生生将竹笛横在面前,长长吸足一口气,吹起一首轻松欢快的曲子,宛如林间小鹿跳跃奔走,在林间光影中兀自嬉闹,又似山间叮咚流水,跃石偃草而去。
一曲终了,众人皆向佳期投去赞赏目光,岑邈茵则在旁频频点头叫喊:“佳期吹笛,漂亮,仙女一样。”
佳期回头望着风隐和岑邈茵,羞涩一笑,岑邈茵更加激动不已,拍起掌来。
接着便是索游空弹奏琵琶,自岑邈茵癫狂症发后,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拿起琵琶,不禁回首看了岑邈茵许久。随后铮铮琵琶声一起,众人心间皆是一颤,风隐见岑邈茵神色凝结,眼神竟呆了,双唇微动却又不说什么。
场中索游空久未弹奏过琵琶,技艺却并未生疏,丝音入耳,便似唤起了无限记忆,指间弹弄愈加迅疾,简直像有十几双手在拨弦,嘈嘈切切,玉珠落盘。
风隐耳听着琵琶声,眼中却细细瞧着岑邈茵,见她浑身竟不住的颤抖起来,怔怔向前探了探身子,风隐忙拉了她一把,轻声叫道:“邈茵姑姑。”
岑邈茵被风隐一拉,止了前倾之势,但身子颤动愈加剧烈,风隐正纳闷时,耳边琵琶声浪一波高似一波,竟隐隐挟了功法在内,只听得耳膜鼓涨,思绪烦乱,索游空兴致使然,于圣姑灵前舞了起来,身子跃于空中,弯似长弓,劲似欲发,左手执琶,悬于背后,右手奋弹,宛若天神降凡。
风隐自然想起初上宫顶那夜,于“丝韵”房中所见情形,正震撼时,却听得岑邈茵喃喃几声转而喊道:“游……游空,游空……游空——”
索游空听到岑邈茵呼唤,手中弹拨突然停下,先在场中怔了一怔,又确认自己听到岑邈茵喊自己名字,泪直如雨下,飘身至岑邈茵身前,二人相拥作一团,索游空道:“邈茵,邈茵,我的邈茵,你终于识得我了,我也记起了,记起了你我之约……”
吕苍紧跟着索游空奔到近前,看着岑邈茵直落泪,岑邈茵叫了半晌“游空”,才望着圣姑灵棚道:“圣......圣姑,死了?她死了……游空,她竟死了?哈哈哈哈......”说着竟又和泪笑了起来。
索游空回身凄然一笑,又回转头捧着岑邈茵脸说道:“邈茵,你放心,圣女已经知晓结界之事,她会同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们再不用似从前那般偷偷摸摸商议了。”
吕苍见他二人互诉衷肠良久,才走上来抱了岑邈茵,佳期也随之跑了过来,吕苍道:“邈茵姑姑,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听不到你叫我名字了,还有......还有圣姑她老人家临终前都在惦记你,放心不下你。”
岑邈茵本来亦满是喜悦之色,却听到吕苍提到圣姑时脸色惊变,轻轻推开吕苍道:“她?惦记我?哈哈哈......你们…...你们都被她骗得好苦,她不过是个活在过去的可怜可恨之人,她临终前必是故作姿态罢了。”
吕苍不期岑邈茵方才清醒过来便对圣姑如此评说,以为是她和索游空早知二人留下亦是受了“玄音幻境”迷惑,于是道:“邈茵姑姑,你放心,我不会像圣姑那样,困你们一辈子在五顶,我会想尽办法解了结界,你若想和游空叔叔下山去过悠闲日子,我……我也不拦着你们。”
岑邈茵惨笑几声,抚着吕苍脸颊道:“可怜的孩子,还被蒙在鼓里。你们以为,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的腿是如何断的,我又是如何昏昏沉沉,终日不知所以的,这全都是拜她…...顼翎凰所赐!”说到最后竟是咬牙切齿,怒目看向圣姑灵位,以手相指。
众人听了不禁哗然,索游空、吕苍、孔见微等更是面色忧惧,风隐和佳期本来都替岑邈茵和索游空高兴,听得岑邈茵言语间对圣姑愈发显出痛恨之意,心下疑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