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讷与陆云飞相顾一笑,又各自豪饮三碗。
贺兰讷抓起一只羊腿啃了一口,眉头皱了皱道:“这羊肉,怎没当年好吃?”
陆云飞笑容略微迟滞,随即笑道:“贺兰兄,我看你是想起当年漠北的羊来了,寒云城这近处的羊自然比不上,我虽不多吃,可也懂得。你快放下放下,咱们喝酒。”
说罢,又举碗和贺兰讷碰了,咕嘟一口灌了下去,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多少年,没这么痛快了。”
贺兰讷看着陆云飞身上那青袍素衣,不禁嘲说道:“我听秋灵表妹说,你沉迷修道,以为你,已经喝风饮露了,哈哈哈......”
陆云飞闭眼摇头苦笑道:“贺兰兄,非我要去过那清修的日子,实乃德不配位啊,只好让与拓跋家公主了,拓跋家女儿巾帼之身却满是须眉气概,如今她在魏王面前可是鼎鼎有名了。”
贺兰讷听了,盯着陆云飞面容许久,想起二十年前拓跋明珠也是如此,跨马扬鞭,英气十足,可与草原男儿比肩高低,想着想着贺兰讷便憨然一笑,方才问道:“陆兄,那是魏王,还是我那妹妹?竟将你,逼至如此地步。”
陆云飞并不搭话,又饮一碗,双眼微张,脸颊泛红,看着贺兰讷不清不楚的说道:“魏王如何,贺兰夫人又如何?你看你那秋灵表妹,不是将这寒云城事务治理得井井有条,那些部落散编而来的成千上万户,现在谁敢......敢再有反抗之意?没有!一个都没有!”
贺兰讷母族部落亦是被拓跋珪降服之后,为防止聚旧众反抗,于是散编入魏国各地,如今再想一一见到旧人已是极难之事,被陆云飞这么一说,又伤感起来,于是自己默默再饮一碗,渐有几分醉意。
陆云飞正要举碗再喝时,忽觉贺兰讷许久没再说话,伸手胡乱推了一把,问道:“贺兰兄,当年你三招便将轩辕子打成重伤,怎么现在连三杯酒都敌不了了吗?快,快起来,再喝。”
贺兰讷忽地坐直身子,竟举起酒坛狂饮不止,许久才将空酒坛掷在地上,拉起陆云飞来,两人身子皆晃晃悠悠站不稳当,贺兰讷举起两根手指在陆云飞眼前晃了晃道:“两招,是两招。”
陆云飞眼神迷离中只看到眼前指影飞舞,笑着举起手一摆,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轩辕子何等人物,三次北上论道,雾云堡无人是他敌手,哼——两招,两招?不可能!”
陆云飞眼神中光芒一闪,忽然拉了贺兰讷冲出房门,随即飞向陆府院墙之外,夜间寒气逼人,冷风吹在二人脸上,陆云飞立刻清醒了几分,贺兰讷说话也清楚许多,问道:“陆兄,你带我哪里去?”脚下却不慢反快,不久便成了他拉着陆云飞向前。
陆云飞暗笑一声,更不遗余力,脚下力元频生,欲要超过贺兰讷,却始终慢了半个身形。
二人纵跃好一阵,酒劲几乎都散尽了,这才缓缓慢下来,二人落地之后,贺兰讷回身看着陆云飞道:“你功力,果然精进不少。”
陆云飞豪迈一笑,眼神中却满是惊讶,说道:“贺兰兄不愧是草原雄杰,你方才说,两招击败了前任无界峰掌门轩辕子,此话当真?”
贺兰讷酒意已消,想起在陆府的话,忙低首摇头道:“醉了,醉了。”
陆云飞却不依不饶,见贺兰讷如此谦逊,猜测此前所言确有其事,心中先是佩服随后便跃跃欲试,他自知十几年前的贺兰讷道法已然超绝,可是自己这些年来四处查访问道,体内又早有陆家世传的“青灵古焱”,这些年日夜苦修,精进不可谓不大,见到贺兰讷这等高手必得再试上一试。
贺兰讷正想起方才酒桌上的所言所想,哪料到陆云飞有此心思,见他神色异样,因问道:“陆兄,怎么——如此看着我?”
陆云飞微微一笑,凌空而起,双掌之上两道紫色火焰幽幽跳动,看着贺兰讷朗声道:“贺兰兄,这些年不见,想来你功法又有不俗进步,陆某也没闲着,这旷野平阔无人,正是你我一试身手的所在,陆某不客气了。”
贺兰讷瞧着陆云飞掌上紫芒明亮耀眼,只觉与风隐体内所发火元极为相似,正待出口询问,陆云飞却喊了一声“小心了”,随即一团猛火便扑面而来,贺兰讷正要以功法吸取,那些火元却在面门处“嘭”的一声分散开来,化作极细的紫色游丝,从四面八方缠向贺兰讷。
贺兰讷不及防备,早有几十道紫火倏然钻入体内,贺兰讷立刻运起体内蓄积之力,不料这些细丝般的火元竟然十分诡异难寻,贺兰讷立时决定不能再顾体内火元,于是先将周身护住,那些密密匝匝的火元游丝一时无法攻入,竟都似一道道利箭直挺挺冲刺过来,靠近贺兰讷的部分不住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响,随之折断化作无数紫色火花。
陆云飞一出手便用了九成功力,看到贺兰讷只能死死防守,不由得意,另一掌挥出一记青色火焰,正是陆家火元圣物——青灵古焱,那火焰飘飘忽忽并无迅疾之姿,只在贺兰讷身前一掠而过,便消失在远方暗黑之中。
可此时贺兰讷却觉体内一阵麻痒微痛,正纳闷间,那几十道钻入体内的火元细丝齐齐从胸前冲出,贺兰讷外防极为牢固,可转瞬便被这轻轻微微的几十道细丝从内部攻破了,体外原本分散开来的火元迅疾集结一处,从防御破损处涌入贺兰讷体内。
贺兰讷闷哼一声,沉身站稳,撤去所有防御力元,陆云飞笑意顿失,想要撤去紫火,却哪里还能止住这滔滔不绝的狂泻之势,体内火元被这抽取之势激发的愈加活跃,逸散之势更快。陆云飞忙又运起青灵古焱,在周身筑起一道青芒森森的结界,待隔绝了贺兰讷吸取之力,结界快速缩小将其余紫焰压回体内。
陆云飞凭着青灵古焱与紫色火焰的奇异感应解了贺兰讷吸取之势,却也不敢放松,只见贺兰讷早被紫火笼罩,看不清他在酝酿何等招式,正要欺身靠近,贺兰讷身在处光芒大盛,炙热感迫得陆云飞急速向后退去,心下暗忖:即便我火元已胜过无界峰修罗尽,亦从未有过如此凌人气势,看来贺兰讷道法精进远非我所能知。
还未等陆云飞倒退之势止住,暗夜突如白昼般,天空下起了紫色火雨,陆云飞方圆数十丈内尽被覆笼,料到无法逃出去,陆云飞只得将青灵古焱祭出,将周身紫色火雨接下,起初还能勉强化解,可转眼间雨势暴增,陆云飞体内青灵古焱全数涌出亦无法化解,身上立刻被火雨细丝灼伤数处,陆云飞心有不甘却只好高喊道:“我输了,贺兰兄,我输了!”
贺兰讷将双掌略一偏移,余下火元抛向空中另一边又倾泻许久,远处山势连绵亦看得清清楚楚,直待火元挥洒完毕,天色方才黯淡如初。
陆云飞回到贺兰讷身旁,怔怔看了许久,方才举起两根手指晃了晃道:“两招,果然两招,一守一攻,可诛神灵,我的贺兰兄。陆某此生能得与贺兰兄打上这一场,再无他愿。”
贺兰讷忙道:“陆兄言重,若非方才一试,我也不知,中土一行竟有,如此收获。”
陆云飞不解,忙问道:“贺兰兄,此话何意?”
贺兰讷道:“陆兄,我这一身道法,是从一位汉人师父那里,学来的。那是三十年前,我尚年幼,还在漠北,因贪玩跑到狼窝子,正是被那位汉人师父所救,那之后一年里,他更是教了我一门功法。我随师父学了几句汉话,当时只知道,我这功法唤作’阴阳无极道’,师父走后,我仍遵师命,日日修炼,却很少与人交手。后来魏王复国,我随魏王征讨,战场惨状令我疯症狂发,杀入中土,正被中土修道者擒了去。之后,便一直在金穗城俞府,俞兴坪教我识汉人文字,我这才看了许多书,原来’阴阳无极道’功法,便是无极太极、阴阳五行之处来的。”
陆云飞自小惯读老庄,通晓典籍,接话道:“天道以人与世间万物皆属五行,不过阴阳二气互动交感所化生,一时此消彼涨,又一时彼消此涨,此二气又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实为不可分割之一体,是为’无极’。当年通读老庄之言,却似懂非懂,如坠云里雾里,祖父便是如此解释,这才令我茅塞顿开,原来这还蕴藏一门上等功法,贺兰兄如此机缘,当真奇妙。”
贺兰讷尚在思索如何解释自己所悟,不料陆云飞正说中他心思,贺兰讷拍手叫道:“正是,正是,便如陆兄所言。我闲来无事,苦苦琢磨书中所言,这才渐渐明白,我那师父,正从这些道理中,悟出这套功法,只修阴阳,无论五行。两相交手时,只须以我体内之阴,化彼之阳,以我体内之阳,化彼之阴,混混大合一处,便成无极之势,再以彼之能,助我将无极天道,反化作彼之五行,倍增其力。”
陆云飞恍然,若有所悟,双掌微吐,一团紫色火焰冲天而出,在空中鬼魅般舞跃跳动,妖氛奇异。随即另有一道青色火焰悠悠飘起,在紫火一旁缓缓游动,转瞬间化作薄薄一层青色火雾,将紫火笼在其中,不多时紫火暴躁之姿便被青火之柔劲化解,二者交相缠绕,青紫之色如若一体。
贺兰讷见到空中那两道火元互成生化,正是自己使用“阴阳无极道”转化修罗之火时的道理,不由惊道:“陆兄,你这道紫火可是’修罗之火’?”
陆云飞眼神微动,忙问道:“贺兰兄识得此火?正是’修罗之火’,当年南下无界峰时所得。这道青火,却是家传之宝——青灵古焱,正是修罗之火的克星。我本火元之身,正须修罗之火这等纯净火元助我修炼,不料自无界峰取得之后,这修罗之火极难掌控,我当年可是吃了不少苦头,若非这青灵古焱,贺兰兄如今可就见不到我了。”
贺兰讷心中大喜,上前拉着陆云飞道:“陆兄,我正有一事,要相求于你。”
陆云飞看着空中尚在缠绵的青紫两火,沉吟道:“贺兰兄,你所说之事,难道与这两道火元有关?”
贺兰讷点头道:“正是。”这才将风隐火元爆发时身体异症详述一遍。
陆云飞脸色异样,又急问道:“风隐?可是一位无界峰弟子?”
贺兰讷道:“陆兄,识得这位风兄弟?”
陆云飞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贺兰讷,贺兰讷取出一看,原来竟是当初无界峰掌门乙归道人写给陆云飞的求救之信,陆云飞抬头望着那两道火元,缓缓说道:“我与无界峰渊源颇深,乙归道人又亲笔书信相求,我本该义不容辞——哎,非我不肯南下相救,实在是自家事务难缠,后来……青袖又无故失踪,我更无心前去。委实惭愧,不想竟有这等巧合,这年轻人竟然被贺兰兄带了来。”
贺兰讷不知风隐和陆云飞有此渊源,当真喜不自胜,忙问道:“那想来陆兄知道,如何化解火英侵体?”
陆云飞听了凛然怔在当地,惊说道:“火英侵体?”
贺兰讷见他眉头紧锁,愁容上脸,急问道:“怎么?陆兄不知?还是,陆兄也救不了吗?”
陆云飞看着贺兰讷急切神情,垂头叹了一声,缓缓卷起自己两只衣袖,露出两臂,伸到贺兰讷面前。
贺兰讷一看,可着实骇了一跳,只见陆云飞两臂自小臂往上瘦骨嶙峋,皮肤黑黢黢皱巴巴,像是被火烧过的木头一般,若非先前被宽大衣袖所遮,任谁能想到这般仙风道骨的人物,两臂早已成了这般妖鬼的模样,贺兰讷不解的问道:“陆兄,你这……你这是,怎么弄的?”
陆云飞放下衣袖,闭目深深叹了一口气方道:“这便是‘火英侵体’的后果,我初得了修罗之火,虽知它狂暴难驯,可我有青灵古焱克制,以为无虞,狂喜之下便夜以继日的修炼。天道酬勤,一年之后,我与师父过招,便知火元道法已独步天下,即便如无界峰修罗尽这等火元专精高手,亦非我敌手。谁知否泰交替如斯之快,我修炼大半年时已察觉体表微有异样,可是眼见自己体内火元日甚一日,再者体表并无疼痛,我与师父只道是火元道法修炼必经之过程。可就在我与师父切磋之后,体表之下力元涌动,啮肉蚀骨,火元炙痛之感当真难以言述。我欲以青灵古焱压制,可修罗之火早已势大,青灵古焱一出便无声无息被吞没,我师父在旁五行道法尽施,却一点用都没有。一连三日,我浑身如在火海,家君和秋灵命人四处去找医者,来人却都无计可施。我实在痛苦难当,几次想央求师父将我一掌打死。”说到此处,陆云飞眼神惊惧惶然,仿佛浑身又置身火海之中。
贺兰讷心道这修罗之火既如此凶恶难当,为何陆云飞还有这年轻的风隐偏偏要去修炼,岂不是自寻死路,实在不解,可眼下陆云飞还活着,便知定是有所转机,忙问道:“陆兄,后来呢?后来,是谁救了你?”
陆云飞看着贺兰讷满是期待和焦急之色的目光,苦笑道:“是祖父,我体内的青灵古炎便是他传给我的。家君当家之后,祖父便常常瞒着家人,不声不响去云游,一走少则一两年,多则八九载,来去时从不与人知会。也是我命不该绝,第三日晚,祖父在外云游恰巧回来,听师父详说了我症状之后,便断定是我一味苦练修罗之火,荒废了青灵古焱,以致阴阳不能相抗化解。阳火盛于阴火,体内阴火便会被阳火吞噬,继而阳火侵入肌骨,是为’火英侵体’,若非我的症发时日未久,不然销肌毁骨,神仙难救。祖父虽然青灵古焱运用纯熟,势焰浑厚,无奈我体内火英沉积亦非点滴,命是保了下来,修罗之火道行却也被削弱大半,四肢皆是你方才所见一般,人不人,鬼不鬼。自那以后,我遵祖父之命,阴阳二火并进,这才又有了今日这般修为。”
贺兰讷虽见过风隐发作时痛苦难当的模样,但还未见与陆云飞一般蚀肌毁骨的外显症状,想来比陆云飞当初更好救治,只是陆云飞的祖父,恐年事已高,想到此处忙道:“风兄弟,还未有你说的,那般情形,想来他火元道法,还不及你当时,定还有救,不知陆老前辈,还……还在吗?”
陆云飞会意一笑,说道:“贺兰兄放心,祖父虽然云游在外,不知去向,可这些年,青灵古焱在我体内,我的修炼可没停下。”
贺兰讷一拍手,喜得直点头道:“对对对,我倒没想到,哈哈哈......”
陆云飞抬眼望着东方天空,那里正露出微微光亮,旷野之上原本隐没无形的草木和小山包这才现出轮廓,陆云飞点点头道:“时候不早,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