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既散,夜已至深,晚空如水,洗尽了城内昙花乍现的浮华,诸葛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所谓伊人消歇,束罗帐,落珠帘,梦系两眉尖,临窗边,迎桂香,难却长夜断肝肠。
多少无法入睡的鼻息化成牛头与马面,到处游掠。桂阳城,这一座被失眠症侵扰的城池,还剩下几分希望?
回想今日白天时,多少少男少女盲目崇拜优伶戏子,沉迷舞台戏法而无法自拔,惹了浑身骚劲,满腔热血,而又无从宣泄,唯有在漫漫长夜里胡思乱想,发着不切实际的青春梦,直至心力交瘁,累得无法睁开双眼才勉强睡去,哪里还有精力读书修心养性,习武保家卫国?
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少年一辈遭逢连年战乱,十有六七被强行征兵入伍,离乡别井,何曾有过鲜衣怒马执剑走天涯的潇洒快意,他们甚至就不知为了什么而战,反正冲锋陷阵之时,生死交由天定,死了便就地掩埋,不死也难以衣锦还乡,真真是兵卒往前拱,官将堂上邀其功。
然而留守家园为了养家糊口的中老年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朝中为官者不理百姓疾苦,苛捐杂税猛如虎,甚至严管坟头上的一抔黄土,这竟然不算是最残酷,再看看那花街柳巷里卖唱卖笑的人在哭,即便是失声痛哭,也阻止不了公子哥儿宽衣解带兼脱裤……
“苍天啊!我该怎么办呢?是不是杀死了杨牀就能天下太平,还人间乐土?”诸葛飞喃喃自语。
他不知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但,别人的未来已经走在路上。
在城中衙门湖心亭的水底密室里,一台八仙桌没座满,缺了一个人。七个人背后的蜡台上都积了一滩厚厚的烛泪,像朵凋零发黄的白莲花,蜡烛发出微弱的光,不足以看清几人的嘴脸,但从其身后挂着印有各自姓氏的灯笼来看,不难猜测他们的身份,有官字的灯笼一对,诸葛、高、郑、崔、刘各一个,这正是荆州刺史大人、桂阳城郡太守与五大家族的秘密集会。
”崔老哥,又见面了,身体无恙吧?恭喜你们家良骏跟着我那不肖子夺得头筹。“诸葛昂得意洋洋地说。
”哈哈!同喜!同乐!“崔员外脸带笑容客套地回应,内心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
”良骏贤侄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带着面具为我们小飞弹奏,挺可惜啊!”诸葛昂的话乍一听并无不妥,实则话里藏针,崔员外怎么会不知道他内心打的小算盘?诸葛昂无非是想通过儿子良骏伴奏一事对自己冷嘲热讽,让崔家丢脸难堪罢了。
“伴奏而已嘛,又不是不见得光的事,何必遮遮掩掩呢?”郡太守大人乾勇心知诸葛昂的意图而煽风点火。
名门望族没有哪个不好面子的,谁会容许自己的儿子为别人伴奏这等充当配角有失身份的举动呢?
”当不了主角,何来面目见人?不带个面具能怎么样呢?难道像高兴楼的琴姬一样放置一排屏风挡着吗?”郑、崔家两家素来不合,郑员外趁机火上浇油地说道。
“郑员外,你这话就说得不够意思了啊!琴姬怎么能跟良骏贤侄相提并论呢?再说了,高兴楼的琴姬嘛……”乾勇笑着说。
“停!停!停!门主在场的时候,没见你们那么多话说。快把正事说完……”刘员外不耐烦地喊停了无聊的对话。
“舅兄,门主连夜放飞夜翔鸽召集大家是有什么急事要宣布吗?”高赞恭敬地问道。
“哦?门主不在,都叫起舅兄来了啊,高老弟,这可不是你们的家事。”诸葛昂提醒高赞注意场合把握分寸,尽管刺史大人是高赞妻子的亲大哥,但是他并不需要有所顾忌,因为作为高赞舅兄的荆州刺史大人没有震慑一方的实力,也没有让下级畏惧的权力,在他管辖下的十数个郡县个个拥兵自重,大多数都不会服从他的派遣。
再说了,桂阳郡的太守,乾勇,正正是自己的妹夫,然而他的太守官职却是自己从前任刺史大人那里花真金白银买来的,说白了,乾勇只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
”有话快说吧,时间不多了。“郑员外不耐烦地说道。
”门主有要事不能来,托我向大家说两件事。“刺史大人说道,”第一,门主想向良骏贤侄借和志宝琴一用,至于用途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所以希望崔员外不要让门主失望咯。“
“这个嘛……琴不在我手上,我……我得问问他才行。”崔员外不能当场答应,也不敢有推托之词。
“老子要的东西,儿子敢不给?看来得好好管教一下才行咯。”诸葛昂冷冷地说。
“诸葛兄家教甚严,真让人羡慕啊。难怪你儿媳妇都乖乖地听你的话,把你伺候舒服咯。”
“你……”诸葛昂被气得说不出话。
“你们的家事,我没兴趣听。门主的第二件事是什么?”郑员外问道。
“第二件事,门主想我们阻止杨禄从桂阳城带走一兵一卒、一金一银。”
“这……”
“这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门主有没有吩咐怎么做?”
……
密室里的几个人听完后,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上个月,区区一个工部右侍郎到来大赛工场监工,回京复命时带走的两黄金白银可不下数千两,还有数十个家奴。现在来的是尚书大人,皇上的侄子,若是两手空空的回去,那,岂不是直接与皇上作对?”
“这么大的事,门主又不来……”
“门主认为时机成熟,是时候公然对抗朝廷了吗?”
“尚书大人说驻扎的军队有两万人,且又即将南下,荆州各郡县的全部战力加起来也不过六七千人,平时打压手无寸铁的农民、工匠、奴婢就行,一旦对上装备精良的正规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必败无疑。“
”三论门门下弟子虽然遍布淮岭南部,但短时间难以聚集,也形成不了什么气候。“
……
几人商讨无果,个个焦头烂额之际,密室的左上角打开了一道厚重的石门,一条漆黑幽深的通道里,有人提着灯笼前来,只见火光照影,却听不到半点脚步声,无声无息地越走越近。
来者突然念起了响亮的诗号:“飞檐走壁等闲事,百肇举步彩云里,来来去去唯天知,双脚点地成了谜。”
他刚刚踏入密室,身后的通道就石门关上了。
来人是个个子瘦小的和尚,脚上穿着一双高筒的布靴,靴筒及膝,鞋带捆绑得又紧又实。
“原来是百肇大师。”
“大师,是不是门主有口信带来?”
“嗯,没错!门主吩咐大家给杨禄的捐献不应有所保留,每人出一千两黄金、一千两白银,再送四十个家丁,其他文玩珍宝之类的,就随大家自己的意思。”
“这……这,也未免太多了吧!”
“上个月才被刮走了一批,元气还没恢复,现在又要大出血……”
“是啊,不容易办啊!”众人纷纷叫苦。
“大师,我收到夜翔鸽捎来的信条上可没说要出钱又出人啊。”刺史大人说道。
“各位,稍安勿躁,请听我把话说完。”百肇大师说道,“刺史大人说的也没有错。门主的意思是大家捐献的钱财只是暂时性地给杨禄保管而已,士兵、家丁也都不是真的随他带去兵营收编入伍。”
“我们是刻意安排这些人在他身边,监视着他的举动,大家都知道返程回京师的必经之路,青腰山,可不是条康庄大道,门主将在青腰山十里外的山谷设下埋伏,到时候,里应外合,杀杨禄一个措手不及。”
“青腰山有素罗子坐镇,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万一被皇上知道了,只怕不单项上人头不保,还株连同族……”
“放心吧!门主既然有此安排,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百肇大师镇定地说。
提及青腰山,崔员外的内心备受煎熬:自己的儿子良骏不就是在青腰山拜的师学的艺么?膝下就只有一个男丁,万一有什么闪失,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自从父亲脱离了崔家士族,只身南下,好不容易才闯出一片天,在桂阳城扎了根。
想当年,父亲百年归天,自己得以继承父业,而如今又有了后继之人,本是不负父亲临终所托,把家业流传至下一代,此生完满无憾了。但不久后,儿子有可能被自己连累,受奸人所害,导致生离死别,无法完成父亲的遗愿,有违父命是不孝,这般处境,教人如何不难受?
“话已带到,希望大家不要坏了门主的大事,否则后果……相信不用我说,你们也懂了。”百肇大师继续说,“三更天就到了,就此散去吧!”
话音刚落,密室右上角的石门打开,出现一条灯火通明的通道,与百肇大师进来时出现在左上角的漆黑通道大不一样,然而,众人已经习惯了在这个时辰走进这条通道离去,尽管每一次,石门都不知道会从哪个角落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