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庭树捧着一坛腌肉往自家走去,迎面正撞上王幼云。
王幼云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长袍,青丝别木簪,木簪是王幼云自己打磨,一节随处可拾普普通通的桃木枝,经王幼云一番精心雕琢打磨,瞬间身价百增。
远观仍是一做工精细的木簪,细瞧却仿佛自有三分神韵藏于其内,典籍所说“化腐朽为神奇”,不外如是。
木簪有刻有蝇头小楷,王幼云手迹,上有“萤火”二字,
“我辈读书人,修齐治平,从书本中捡拾几个道理,借着前贤的文章,求学求真,如攀山峦,如过浊流,难免遇到石子阻路,秽水湿身,更难的是心路难行,心魔显化,时时刻刻,年年岁岁,拷问己身。
学问之路更是艰难,虽有前贤领路,但先辈典籍多有遗漏,谬论,学问相通之处有,更多的却是互悖之处,南辕北辙,全靠我等自析。
山上练气士求的是天心即我心,天地不朽,我亦不灭,天下武夫走的是天地唯我,万般伟力皆归我身,
而我读书人,是以己身教化人道,唯愿大世之下,人人如龙,为天地芸芸众生发声,张目,为众生照彻万里。天地如幕,人心如灯。
我辈读书人,便是那漆黑大幕中的一点星火,萤火如豆,大放光明。”王幼平如此和张庭树说道。
那时候的张庭树小的很,把这些话记在心里,默念几遍,只觉得那时的王幼平变了一个模样,一身的书生意气,仿佛世道若有不平,便敢为天地众生开路。
说起来王幼云长的确实好看,修长的身影背对着阳光,袍服整洁,一尘不染,连日光都不好意思留下斑驳的树影。
头发墨黑,只是站在那里就感觉能以优雅入画,风流韵致,又带着文人的一分柔弱和三分傲骨,往那一站,就觉得书里写的得意才子,上榜书生便应是这样的。
可惜就是太穷了些,张庭树瘪瘪嘴,不过平时写个书信,春联,算个账之类的村里都会找王幼平帮忙,也不会饿着他,就连张庭树的名字都是他爹跟王幼平求来的,
而且王幼平一直掌管着村里的蒙学,曾说:“教书匠不教书像什么话?”
只因一身执拗,不愿多收束脩,但王幼平在村里越发清贵,威严日隆,在小辈中尤重。
分了些獐子肉给先生,也不管先生是否推脱,张庭树继续往家走。
路上看见马婆婆在和木匠家的小媳妇吵嘴。
马婆婆本名马小春,如今五十有六,人却是不坏,就是脾气怪了些,嘴也厉害些,嗓门尤亮,若早先去学戏曲,应是个梨园名角,如今只能在和大姑娘小媳妇拌嘴的时候用上了。
马婆婆老伴早逝,留了一儿,好不容易自己一人把儿子拉扯大,结果儿子外出去城里卖些自家种的菜换取些柴米油盐时,分明说的清早去,夜半回,却一去不返,
马婆婆曾托曹曦打听良久,杳无音信,只听说那夜有人见黑风过境,被一道金光打落,又听那时走失了一队商旅,马小春心就凉了半截。
神神鬼鬼的世界,最苦最难的还是最底层的劳苦大众。
自松溪这一脉祖上迁移来此地,互相帮持,不说归于一家一姓,但也算患难与共,全是最原始的乡党。
老太太无儿,村里青壮也就多帮衬些,总不会百年之后连个扫坟茔的人都没有。就是老太太脾气坏了些,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动辄就骂街,却是个嘴硬,心软的。
“马奶奶,哎呀,快歇会,别吵了,我这里有永昌家婶婶做的肉,奶奶你要不要吃?”
张庭树说着就溜到了马婆婆身边,扑到了怀里,马婆婆对大人嘴狠,对小孩子却喜欢的紧,“是庭树啊,奶奶不吃,奶奶岁数大了,牙口都不如从前了,吃什么肉呀?”
马婆婆有一个百宝袋,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小吃食,有时是花生,有时是栗子,种类繁多,确是为孩童准备。村里的半大小子都爱往马婆婆身边凑,
其中缘由,或有嘴馋,但更多的是回馈这一份善意,七八岁的稚子,先天之气未退,赤子之心未消,比成人更擅长感知这个世界上的善恶。
马婆婆说着话,掏出一把桂圆,往张庭树手里塞,张庭树接了过来,与马婆婆同食,马婆婆脸上的皱纹都聚在了一起,像是绽开的菊花。
世界给予善意,也以善意馈之,稚子单纯,令人喜爱。
回到家,庭树爹正在收拾灶台,“父亲,孩儿回来了”张庭树把坛子放在灶台边。
“嗯,我这就收拾好,洗手吃饭吧。”说着庭树爹把身下的木轮椅转了个方向,向里屋行去。
庭树爹,姓张名嘉,听起来很柔弱的名字,面貌倒也说不上优秀,中人之资,早年读过书,也能作得文章。
只是如今双腿俱废,形销骨立,好在张嘉心态平和,不曾怨天尤人,万事不萦于心,日子倒是过的安稳。
这世道,总有一些糟七糟八事,可能是难念的经,翻了的米缸,也可能是打了架的小伙伴,刚刚别离不知何时再见的那个女子。
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总有独属于自己的烦心事,任谁来都要感叹一句活着是如此艰难,相对而言,死倒是轻而易举的事了,可日子总要过下去不是?
自打小时候母亲离去,张庭树就变得越发懂事,之后父亲断腿,张庭树就学着如何去生火,做饭,再就是学着如何长大,毕竟有人说过,长大后就能解决所有的烦恼了。
吃完饭,张庭树收拾好碗筷,出了门,爬到村后的树上看着外面,心想,
外面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有更好的风景?如果我能挣好多好多钱回家,那是不是父亲,先生,永昌爹,马婆婆就不用那么辛苦?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开开心心的?
松溪村真的好大好大,木龙山真的好大好大,让我待了十二年都没有出去,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长大真的好慢好慢,而且有些难过,是不是长大就意味着要失去很多东西?那我还要不要长大?可不长大就赚不到钱,就不能帮到父亲,果然,还是快快长大好了。
等到日头西斜,张庭树往回走,看见王幼云在晒太阳,红霞漫天,金光铺地,映的王幼云如神人一般。
张庭树问:“先生你在这干嘛?”王幼云答道:“天地熔炉,人心如狱,唯有这阳光还算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