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得了复镜之法,心中大慰,嚷着要喝酒。胜佛便叫童子拿了一瓶素酒,在桌上摆出四盘菜来,却是梨片一盘,芋艿一盘,草莓一盘,盐花生一盘。
“这花生有点吃头,其它的我老猪一点兴趣也没有。”八戒自倒一碗素酒,吞下肚去,吧唧二下嘴巴,勉为其难地摸了二颗花生,丢进嘴里。
“你这呆子,死性不改,”猴子微啜一小口,咧着嘴道,“好歹也是场面上的家伙,还如此粗俗?不知礼仪为何物。我请你吃酒,你讲这话,成何体统?”
“你不粗俗,你个猴子,不知道来什么客,上什么菜吗?瞧不上你,”八戒索性吃干酒,也不动菜,“我得清个肠,好去吃那蟠桃。”
“哈,小气劲儿,一个蟠桃会,就让你心燥得很,阿米陀佛,想当年我吃到吐。”
“你成佛了,还提那祸事?不要脸。”
“往事而已,吃酒吃酒,”胜佛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转话题道,“听说你把嫦娥吓昏了?”
“这娘们,这娘们,”八戒摇头,“性格不好。嘴也臭。”
“咋?你闻过?罪过了,罪过了。”猴子打自己的嘴。
“你想,我平白无故地跟吴刚喝着酒,可没招惹谁,多少年后才在吴刚那里吃一回酒啊。这娘们好来不来,偏这时来,进了屋就拿眼盯上我了。我一抬头,她就尖叫一声。
我喝得有点醉,不明白情况。倒是吴刚,喝得不少,还一直保持清醒。这家伙在我进门时跟我只说过一句话:你来了,先喝酒。然后咱俩喝上了。这时臭娘们一叫,吴刚才说第二句话:别叫,别叫,这是我朋友,他是猪。
我也看清楚是进门的是嫦娥,见她花容失色,还好衣衫尚整,就顺着吴刚的话,变了猪身,避免尴尬。毕竟在她眼里,天蓬就是个流氓,还不如一头猪。”
“结果她晕了?”
“嗯,可能我变化得太突然,她接受不了。如果变成一头小白猪,那就可爱多了。”
猴子大笑。
“这事就我,臭娘们,吴刚知道,吴刚这家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跟他喝酒,没劲。就象二个哑巴对坐,然后你一杯来我一杯,我一杯来你一杯。醉了,就算喝完。如果不是为了讨几坛桂花酿送师傅,我才不去找他喝酒。”
“也是,三百棍打死也打不出一个字来。不过他的桂花酒,那是绝品。”
“所以,猴哥,你想想,这事不是那娘们告状说出去,还能有谁说?”
“有理,”猴子叹一口气,“她总不想让你再取次经吧?”
“谁知道呢。”八戒也叹气,“当年我调戏她,我现在想想,我脑子有病呀。”
“不过也是好事。”
“好事?好在哪?”
“如果没这档子事,咱会成兄弟?如果没这档子事,过几日你能吃上蟠桃?”
“这咋跟蟠桃挂上关系了呢?”
“你捋捋,是不是吓晕了嫦娥,不日就接到了通知?”
八戒一琢磨,是这么回事。
“怨气呀,天庭事少,有个新闻,能不传遍?”猴子起了劲,也顾不得佛体了,直接蹲在椅子上,拿尾巴圈住椅背拐,身子往桌子里斜靠,使自己离八戒更近一点,“你是托王母恨嫦娥的福了,才进的蟠桃会。”
“这些女子,这些女子,”八戒呆了半响,才喃喃道。
八戒很沮丧,这么一来,跟王母提亲的事不就黄了?原先还以为王母看上自己才让吃的桃,原来却是自己不意帮她出了一口气。也是,按正常道理讲,自己一个净坛使者身份,算不得佛,哪有资格参加蟠桃会啊。
但是,难道自己也没有资格配得一个寡了不知多少年的寡妇吗?配得吗?配不得吗?叹,我耙你的脸。
喝酒讲究个劲。猴子一句话,让八戒失了兴致。他瞪着猴子,许久才道,“我是不能成佛,心杂。猴哥,你是佛,可守山如守坟,呆在这山上,有意思吗?”
“有,”猴子笑道,“这可比花果山有意思多了。那时太幼稚,喜欢热闹,还大闹天宫,到处折腾,十足傻瓜笨蛋糊涂虫。八戒,我跟你说真心话,不成佛,看世界花花,成了佛,看花花世界。世界花花,那是因为迷了眼,看不透,想一个劲儿活着,去玩,去蹦,想知道这世界花花到何等程度;但真到知道这世界花花到何等程度,那在眼里,这世界就不过是花花世界,虚有实无,没有一点意思在里面,更没有一点儿意义。于是看透了,不想动了,如果现在能死掉,我也无所谓,因为看透了。”
“佛是不会死的。”八戒静静地说。
“我其实不愿为佛,而仍是一个冷静的战士,一个不胡闹的勇士。“猴子继续道,“八戒,你别看这里青山绿水,楼阁殿宇,安宁而平和,但这只是表象。上清静而下混沌,生活平淡而职责重大,这才是真相。”
“哥,你守此山,守的实是压在这山底下的群魔?”
“聪明。我能居守此地,实合我志,我志如此,大光我志也。”
八戒一举大拇指,赞道,“你守着,那些个魔儿还能怎么着?伏地而行罢了。”
二位干了一杯,哈哈大笑。
“八戒,你打算何时去楚泽?”
“明日一早。”
“好,如今不似我们取经时,深山藏老妖,古潭出魔怪。连个和尚,也想偷师傅的袈裟而火烧经楼。人心恶劣,世多妖孽。这也是我们取经的原因,不但渡化众生,也能降魔除怪。现如今,天地相和,常伦不违,你此去,我送你四个字:一路顺风。”
八戒眯了下眼睛,点头道,“猴哥,你有几分师傅的文采了。”
“按师傅的说法,还有:早去早回,不得贪杯。”猴子调皮道。
“那按沙师弟的说法呢?”
猴子呆了一呆,说道,“世间哪还有沙师弟!他可是金身罗汉,每日侯在如来身边,看不上我,也不与我来往了。”
八戒叹气道,“我也有许多年不曾见到他了。上次去师傅那里送桂花酒,倒是见到观音菩萨正好来拜访师傅,谈起西天的事,菩萨说现在沙师,那个卷帘,伺侯得如来很舒服,毕竟原来是玉帝身边的,这一套熟得很。听菩萨说,玉帝问如来讨了二三次,让卷帘脱了佛身,回到天庭去。”
“还有这事?难不成天庭缺个卷帘的?”猴子嘲笑道,“我看让他做个关窗大将挺合适。”
“为啥?”
“当面老实讲交情,转身关窗无情义。”
“这有啥,轮回一辈是一辈,管它上辈谁是谁。你也莫计较,人家毕竟是领导身边的,取经前,都看不上我天蓬,现在看不上,正常。至于猴哥你,你就是只遭了瘟的破猴子。”
“你是猪。还是醉猪。”
“我耙你的脸,臭猴子。”
“散了,散了,”猴子一脚踢开椅子,把身上的袈裟扯了下来,露出毛茸茸的身子,胸口一起一伏,眼神凶狠,就差从耳朵里掏出棒子来。明显想把心中积压已久的对沙师弟的不满发泄出来。
八戒站起身来,打眼看左右,找不到东西,拿手往后一抄,抄起自己坐的椅子,一下砸在地上,喊道,“我去你的沙和尚,我去你的嫦娥,我去你的七仙女。”
猴子不动,眼神慢慢变得温和起来,边穿袈裟,边道,“这素酒可真有劲儿,喝得我格外地热,都穿不住衣服,阿米陀佛。八戒,继续喝。”
八戒坐在地上,泪流满面。一边是怕的,以前跟猴子吵,有师傅劝和拉偏架,而现在真惹胜佛动怒,可是实打实地挨揍。揍完再说兄弟对不起,有个耙子用!另一边倒也真觉得自己的生活不上不下,既没有成就感,也没有存在感,取经五人组里,就自己混得差。人家尊一声使者,不尊一声老猪,真没什么意思。
“别哭,”猴子又脱了袈裟,尬笑道,“我就是破猴子,来路不明,现在是佛,也是来路不明的佛。你好歹还是天蓬元帅呢。”
“回不去了,猴哥,”八戒把一鼻子鼻涕抹在猴子肩膀上,“你来路不明,我历史不净,有什么可说的?呵呵,打碎一盏琉璃盏,算什么?算什么?叫你吃点苦,跟着去取经,傻子也知道这是上面培养你。你来路不明,敢大闹天宫,这正是好处,谁也不敢把你怎么着。现在是胜佛,谁都得给你面子。我现在跟你喝酒,是高攀了你;师傅倒是来路清楚,却也正是好处,如来的二弟子,这么个大背景不用,傻瓜吗?只有我,来路清楚,实在是一清二楚,可这正是坏处。天蓬元帅,牛?还不如嫦娥一张小嘴。猴哥,我向你保证,我可没什么领导培养我,先劳我筋骨来着。师傅是佛,你也是佛,功成名就。还有个回海里去了,少不了吃香喝辣,娶几房妻,生十几个儿子,毕竟出身名门。还有个守着如来,那就是第二个唐僧。我呢?在天庭没有朋友啊,也只能找吴刚喝喝酒,想前思后,只有在高老庄时才是快活的。”
“我们永远是兄弟,亲爱的八戒,你随时可以来找我喝酒。”
“不能常来啊,不能常来啊,你有你的活,虽说守山如守坟,但也是职责,不能疏忽;师傅也有他的活,迎来送往,我不能打搅他。”
“八戒,我看出来了,你很寂寞。”
“不说了,回去醒酒。”
八戒站直了,朝猴子庄重地弯腰一躬,看也不看猴子一眼,只一言不发地转身,驾起一朵灰云,往府宅飘去。
“叹,驾灰云兮心悲切,回洞府兮找娘子。娘子不见兮空冷床,何处可寻兮高老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