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地点在一个很小的花坛旁边,里面栽着几株百合,看花瓣上晶莹的水珠,应该才有好心人浇过水。
现在每颗水珠里面都倒影着廖芷君完美的容颜,万花筒似的绚丽,我看着百合花不由呆了。
良久,我发现她的目光也在百合花瓣上面,于是说:“听说你在找苏牧北,又想换人?”
她手里捧着一摞书,眼睛一眨不眨:“按照礼数,你应该先对自己失踪这么久做出解释。”我执拗说:“你痛快点!是不是想要换人!”
她像是没听见,半晌没做声,漂亮的眼中只要百合花。
只有百合花是吗?!我一股火从胸口窜上脑海,抬腿践踏花瓣,很快,雪清色的花瓣在我脚下化作碎片,她微微皱眉。
“其实你已经输了赌约,要我提醒你吗?在他躺进棺材那刻,你就输了。”
“没有的事!”我冲她吼道。
她张嘴想说什么,结果欲言又止,同时一阵暖风吹来,带起她腮边几缕黑丝,她无精打采的摇了摇头。
被风拂乱的黑丝有一根脱离它的主人,随风飘来我面前,我小心翼翼捉住它,以为十拿九稳捉住了它!可它飘远了,再也抓不到,看不清,碰不着。
“你……我……我,你有心事吗?”我真是该死,现在才注意到她脸色很差,刚才还对她发脾气……
她吸吸鼻子朝我一笑,挽起两边袖子,蹲到花坛旁整理我踩烂的秋泥。
我愣在原地,脸上多半是诧异之色,想她一只女鬼,居然也会有爱心。
“你以后要注意,注意泥土里面的蚂蚁洞,蚂蚁虽然渺小,但也是一条性命,你发脾气,蚂蚁宫殿会跟着遭殃,请重视昆虫,善待他们。”
我蹙眉说:“你这叫什么?破天荒发慈悲?”她继续无精打采;“这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你要死了?”我大惊之下扑到她面前,瞬间捕捉到她眼中的哀怨。
我瞪大眼喊道:“说话呀!”她肩膀一阵颤抖,菱唇抖了抖最后抿成一条线,慢慢抬眼看向我:“我找不到家了。”
这刻,她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弱者,无助的眼神让我心疼,然而,我却连眨眼都舍不得,因为……她真的好美。
“你是指曾经提起的那个小海岛?”我脱口问道。
她含羞草一样白我一眼,随后将目光摔回到花土上面,赌气道:“是!我忘了它的位置!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为什么?”总有原因的。
她说自己需要一只魔盒来照亮她回家的路,偏偏魔盒被苏牧北在这几年销毁的差不多了,少了魔盒,她的力量也在衰弱,没准什么时候,她会消失,抹去存在一切痕迹,没人会记得她。
我说:“你找苏牧北是为了魔盒?”她含泪点头:“是。”我生气:“你以为他能给你?你当他好人吗?”她一脸倔强:“他告诉我魔盒只剩一个,其余都让他毁掉了!你要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给我几天时间。”话音一落,我抬腿便走。
“你干什么去?”她追了两步,我说:“找苏牧北。”她脸上是最大程度的惊愕,我回眸一笑,走远之前听到这样一句话:“廖芷君你在这笑什么呢?冷笑吗?好恐怖……”
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因为心里一时之间只有三个字,苏牧北!
接下来的时间,我把全部精力放在苏牧北身上,我在干妈身上下功夫,套话锁定苏牧北的住处,带上职业枪手跑去抄他老窝,结果苏牧北不在家,只抓到叫訾慈的女人。
訾慈保养的也不错,四十好几还水灵灵的,活脱脱一小姑娘,脾气还倔的很,知道我要拿她要挟苏牧北,小美人把心一横自绝了。
她死在自家泳池里面,穿着一件红色婚纱,身体大头朝上自然浮在水面上,染黑的长发看似一朵深黑色的水芙蓉,黑的让人脊背发凉,黑的惊心动魄,我想,她的心也一定是黑的,而婚纱的红色,是她黑心肝在滴血,穿上大红色赴死,不是一种安详的死法,她将死不瞑目,但我不后悔做这一切,即使她化成鬼来找我。
拖她上来的时候,她眼睛瞪得很圆,眼球几乎脱离眼眶,我只看了一眼,回头就找了一串十字架银链来带。
通知苏牧北来领走尸体,一切都是我设的局,这个局杀机四伏,苏牧北敢来,一只脚就算踏进了鬼门关,但小美姐那件事,让我老觉得自己愧对苏牧北,所以我决定饶他不死,只要他交出魔盒。
伏击苏牧北当天,地点在某条高速路段,那是一个血染的傍晚,由于全天都在下雨,路面积水很是惊人,但在我打出第一枪的时候,天边突然出了太阳,雨还在下,夕阳在枪声之中展露锋芒,点燃附近的火烧云,我雇的人和苏牧北的送葬队伍在雨中拼命,晚霞在每个身上都生成淡淡的光晕,而我就站在雨中仰面朝天,感觉理智正在被什么一点点吞噬,我居然爱上了杀戮,感觉自己非常了不起,很有成就感。
枪声停止,天上不知从哪飞来了数不清的乌鸦,瞪着黑亮亮、圆溜溜的眼睛,成群结队徘徊在我和苏牧北头顶,旋窝一样深邃。
苏牧北倒在晚霞创造的一片绚丽红中,在一个焦味浓郁的土坑中垂死挣扎,周围还有几具尸体,及一辆燃烧的轿车残骸。
他半个身子被一口棺材压着,根本动不了,而棺中的訾慈睡颜恬静,一身红色婚纱,还能看得出她生前是怎样千娇百媚。
“你们别想得到那样东西!做梦也别想!”苏牧北冲我们大喊,我冷笑,他说的‘东西’应当是魔盒,看来他很聪明,居然能猜到我来惹他的意图。
这时,旁人用眼神问我,要不要给他点厉害瞧瞧,我默许,结果那人开枪很准,一枪打穿苏牧北想要移开棺材的手,霎时鲜血四溅,绚丽极了。
苏牧北是条硬汉,手被打穿了,腿被轧弯了,居然还能对我笑,嘲笑。
我看他不见棺材不落泪,一跃过去照他脸上狠踢一脚,却不料他骨子里远没有表面上那样坚不可摧,他死掉了,到死脸上都挂着对我的嘲笑,我一阵发呆,计划彻底失败!
为苏牧北举行葬礼那几天,来吊唁的人是清一色的黑,阵仗非常惊人。作为他名义上的弟弟,我一个人跪在家属席,华雄英和老萧陪在旁边。
葬礼上,时不时有人跑来老萧耳边说悄悄话,看得我担惊受怕,好几次忘记家属答礼。
最后,当老萧从正面搂住我,细声安慰我,华雄英从背面抱住我,劝慰我不要伤心的时候,我哭了。
我在他们中间垂首静立,眼泪珠滚玉盘似的落在他们肩上,华雄英伸手来抓我的手,想给我打气,可我却不能把手放在他掌心里面,因为他的手太温暖了,我这双手又太脏了,因为怕雇来的枪手把事捅出去,因为此,我杀了他们,一个人杀了全部人,我不能回头了,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但我不后悔,说好的,不后悔……
事后回到宾馆,我睡到半夜忽然惊醒,确切说是被一种味道熏醒的,那是血的鲜味,来源正是我的双手。
我撞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反复冲洗每根指关节,最后指甲变成珍珠一样惨白,肌肤都泡皱了,那股味道依然在,可恶又可恨!所以我又反复冲洗,一直到天亮。
之后一天如此,两天如此,天天如此。
那段日子我躲在宾馆不敢回去见姨妈,突然之间有一天,廖芷君打来电话说,他搞清了苏牧北藏匿魔盒的线索,目前线索在一个人身上,华雄英和老萧正赶到那人家中。
我听后彻底蒙了,华雄英和老萧怎么会沿着魔盒这条线索去寻人,难道他们知道凶手是我了?
我焦急起来,廖芷君话没说完,我就匆匆挂掉打到老萧家去,接电话的是位钟点清洁工,对方和我说了老萧的去向,我一听位置就在自己这座城市,于是风风火火赶去消灭证据。
那是个挺干净的小区,人口格外密集,我大白天摸过去,到了位置才恍然大悟自己只有一个大概地址,确切的完全不知道。
我很急,非常急,急的原地乱转!眼睛四处瞄,瞄到谁,感觉谁都像那个知情人。
要不然大开杀戒把这里踏平?我心中冒出可怕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念向越来强烈。
恍惚之际,我眼睛又一次三百六十度环视,意外发现到一抹身影,是海涵。
他在一间网吧里面,出挑的外貌使他让人难以忽视,哪怕在街对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负手站在一个人的后面,表情十分认真,一动也不动,该是在看那个人上网或者玩游戏。
他怎么会在这边,我手心里冒出一层汗,心想,要么装看不到人走开,要么彻底撒手去干,把他也一起做掉,正在我踌躇怎么对付他,街道另一边骤然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是华雄英和老萧,我反应很快,紧忙躲到一棵大树后面。
一边是华雄英和老萧,一边是孩子气的海涵,两方都是危险的,我只好以不变应万变,谁知这三个人居然聚头在一起,在网吧的门口,一个巍峨冷酷,一个诡计多端,一个连一颦一笑都那么致命,三个男人一台戏。
目送他们进入一家餐馆,我还站在街对面那棵树下,他们很久不出来,我做很长时间心理斗争,又一次历经生死纠葛。
我承认自己一生当中多次纠结到自己发疯。
比如姜不美第一次诬陷我强奸,与海涵的第一次会面,干妈第一次吻我的侧脸,我第一次遇见廖芷君,太多太多的第一次,多到数不清。
更比如在姜家那时候苏牧北被海涵威胁,在青瓦宅地下室我被苏牧北威胁,在高速路段我威胁临死之前的苏牧北,太多太多的威胁,多到记不清。
还有我杀苏牧北,亲手击毙姜不美,冷眼旁观訾慈自杀,我都曾暗自纠结到崩溃。
包括此时此刻!我高高跳起!用满手飞刀锁定下方海涵的一刹那!
我的脑海将二十多年的恩恩怨怨再次回放,海涵却不得而知我的心理活动,我说过不后悔,说好的,不后悔,其实这场赌局在我答应廖芷君那刻就已经输的彻彻底底。
谢谢你海涵,在我设计骗你到废车垃圾场之后,对我那个释然的微笑。
谢谢你海涵,在我利用你除掉訾慈那个鬼新娘的时候,选择对我的信任。
谢谢你海涵,当我在魔龟岛被王虫吞噬,你的挺身相助。
谢谢你海涵,当初在洋楼门口为了我而杀出重围,和我一起出生入死。
谢谢你海涵,当我们在地狱中迷失方向,你对我的承诺。
这些已经足够。
谢谢你。
如果有下辈子!
这一刻,飞刀瞬间脱手,眼前视野也变得模糊不清,眼泪止不住划过两腮,我拼命眨眼赶走泪水,笑着去凝视手足无措的他,默默为他祈祷,你行的海涵!想法设法破解这一击吧!
我终于懂了海涵为什么要用武佩的身份,在记忆全失的情况下来与我周旋,我爽朗大笑,用尽此生最后的余力:“再见了小佩,下辈子再会。”
“海涵!”我耳边回荡华雄英的吼声,一次次回荡他的吼声。
正是他的吼声,让我想到自己还不能死!还有那些伙伴生死不知,困在这个人间地狱当中,我必须战胜岚泉,不惜一切代价!
面对袭来的飞刀,我仰头咆哮,最终选择迎难之上,挥舞我强有力的右手,将岚泉的飞刀一把全部紧抓在手,飞刀尖利的刃刺穿我的掌心,鲜血染红了我们两个人的脸,浸透衣衫,深入骨髓,可感受不到疼,因为飞刀和右拳共组的拳刃,已经进入岚泉的胸口,毫无阻力。
华雄英看愣了,小二也呆立在远处,本来光线极强的燃烧棒也趋于黯淡。
岚泉和我一起落回地上,跪在一起,胸口贴在一起,鲜血彼此相连,我的手甚至摸到他就要停止的心脏。
他脸上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微笑,那么的释然,解脱,开心。
我傻愣在他面前,眼见鲜血冲出他的喉咙流了满地,可他依然在笑。
他是故意的!
“你他妈故意的!”我扬手想抽他,举高手之后才发现无从下手,他几乎遍体鳞伤,从头到脚全是我和他的血。
他冲我狡黠眨眼,眼神里带着懊悔和亏欠,但我呢?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走起路来全身都在摇摆的男人慢慢死去,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想喊岚泉,想大声呼唤他的名字,不争气的嗓子却只能发出‘啊-啊-啊’这样小兽般的低吼。
至于他留给我最后的回忆,是他灿烂如晨曦的微笑,还有一个反复锤击胸口的动作,最后是他对我竖起一根大拇指,再微笑一下,死去。
燃烧棒熄灭在他心脏终止跳跃那刻,待又一根光源亮起,我看到另一双泪眼,华雄英扁嘴无声落泪,小二闷头点燃了一颗烟。
“小涵哥,你还差岚泉一个问题,他说的,输的人要问赢的人一个问题。”
我放好岚泉的手臂:“放心,我一定会回答。”如果有下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