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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王妃走江湖

殷采倩驭马一阵急驰,微微勒缰,半黑将明的夜里,她穿过早已落叶稀疏的山林,打量近在眼前的高崖。方才仔细看察了帐中的地图,此去不远当是白马河上游的斜风渡,渡河翻过这山岭,过合州、横岭一直东行,几日可入临安关,便离湛王大军不远。

月光下白雪皑皑,不时有晶亮的冰影闪烁,泛着安谧而神奇的美,偶尔轻风扫过,掠起微薄浮雪的风

姿。

这样的雪夜里,马蹄声似乎显得格外突兀,她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桃色红唇微微下弯,像是要将今天恼人的事情统统丢开。夜天凌骇人的冰冷,十一不耐的神情和卿尘洞察一切的笑,尽皆堵在胸口不离不散,这简直是她自出生以来最为窝火的一天。

她下意识地拧眉,出气似的将身后挂着的飞燕嵌银角弓一摆,挥鞭往白马河走去。

稍会儿,她突然又停了下来。因为夜太安静,所有的声息都变得清晰可闻。除了自己的马蹄声外,她似乎听到轻微的马嘶,蹄声交错,甚至战甲刀剑摩擦的声音、脚步声,和混在其中一两声的说话。

斜风渡水流湍急,雪水夹杂着冰凌撞击河石,阵阵掩盖着这些奇怪的声音。幽州大营黑沉沉已不可见,前方却隐约轻闪出稀疏的火光。

她立刻带马隐到一方山石之后,悄悄看去。此处崖悬一线,鸟兽罕至,底下丛生急流乱石,极为险要。借着月色明亮,只见黑暗的山岩间人影晃动,已有几队人马悄然来到这岸。

深夜里刀剑生寒,悄无声息地散发着大战之前浓烈的杀气。

殷采倩震惊万分,这分明是虞呈叛军趁夜偷袭,山间星火蔓延,不知究竟有多少兵力。

心中无数电念飞闪而过,她立刻极小心地掉马回身,远撤几步,急速纵马往幽州大营奔去。

然而身后很快传来示警声,“有探兵!”

急促的马蹄溅起飞雪,殷采倩在敌兵的追击下打马狂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在被他们追上前赶回军营。

十一带着几队侍卫同卿尘沿路寻来,雪战纵身跳上岩石,在四周转了一圈,轻巧地往白马河的方向跑去。

“那边。”卿尘看着雪战道。

十一随意一瞥,马鞭前指:“地上有蹄印,想必没错。”

“再走便是斜风渡了。”卿尘沿着雪地蜿蜒的蹄印看去,“她居然挑了这么偏僻的路走。”

两人驭马前行,前方突然传来急遽的马蹄声,原本一望坦白的雪地上飞驰而来一骑,身后有数人紧追不舍。

十一目光锐利,立刻认出当前那人正是殷采倩,剑眉一扬,带马迎面驰去。

殷采倩忽见十一,大喜过望,高声喊道:“十一殿下,快!快调兵马!斜风渡有敌军袭营!”

此时身后追兵临近,纷纷引弓放箭,她低身闪躲,不料一支流箭却射中马身。那马吃痛猛失前蹄,一股大力便将她向前甩出。

她失声惊叫,腰间忽而一紧,十一倏至近前,俯身援臂,半空拦腰将她揽住,救至马上。接着反手一抄,马侧长枪落入手中,闪电横扫,一名追近的敌兵迎枪抛飞。

短兵相接,随行侍卫已同叛军杀作一团。

十一手中银枪再闪,逼退两人,回身喝道:“卿尘!回营调兵增援!”

卿尘见敌军势众,情知刻不容缓,当机立断,猛提缰绳。云骋长嘶一声前蹄腾空,原地回身化作一道闪电白光,急奔幽州大营。

十一知道凭云骋的神骏无人能阻住卿尘,当下放心,沉声喝令:“拼死阻击,不得放过一人!”

幸而叛军尚未能尽数渡河追击,数十名侍卫浴血骁勇,以一当百,生生以血肉立阵布防,迎面阻住攻势。

十一手中银枪宛如白蛟腾空,枪影映雪,斜挑劈扫,敌军一旦遭逢,每每惨叫跌退,鲜血溅上月光弥漫出狂肆杀气,挡者披靡。

殷采倩在他身前略一喘息,抬眼望去,只见四周密密尽是敌军,己方将士死守一线,即将陷入重围。

眼前银光似练,炫亮夺目,十一一杆银枪如若神迹般纵横敌众之间,锋锐凌厉,手下几无一合之将,便在此时,他英气逼人的俊面上,仍旧带着一抹懒散的笑意。

敌人血溅三尺,他视若无睹,从容消受。

深雪惊碎,血泥飞溅。

殷采倩惊魂稍定,反手拽下背上飞燕角弓,她的箭尽数失在自己马上,摸到十一马侧挂的箭筒,道:“借箭一用!”当即开弓搭箭,弦破生风,正中前方敌兵。

十一银枪绞上敌人长剑,势如白虹,贯胸毙敌,长声笑道:“箭法不错!”

殷采倩重新引箭:“天都女子春秋狩猎,无人是我对手!”

“有所耳闻。”十一说笑间再斩一敌,带马猛冲,敌军阵列混乱骚动。殷采倩箭如流星,命中敌人。

叛军不断增多,己方将士损伤过半,十一审时度势,不得已率众且战且退。

殷采倩毕竟从未经过战场,黑夜中惨烈的血腥如惊人噩梦,不由叫人手足发软。她起初箭劲尚足,慢慢也只能惑敌,此时探手一摸,惊觉箭已告罄,方要说话,猛见一点白光飙射,却是敌军弓箭手认准十一,冷箭袭来。

她骇然大惊,想也未想便扑向十一身侧,一声利啸,那箭自她肩膀穿透,掼得鲜血飞溅。

十一心神巨震,惊怒之下枪势暴涨,劈飞数人,单手护住她,喝道:“殷采倩!”

冷箭频频袭来。便在此时,四周骤然响起尖锐的啸声,几道白羽狼牙箭精光暴闪,寒芒破空,横断敌箭,余势凌厉复透敌胸腹,杀伤数人。

随着豁然而起的喊杀声,东方一片玄色铁骑如潮水般卷向敌军。

怒马如龙从天而降,十一身边剑光亮起,黑暗中惊电夺目,敌首洒血抛飞。

寒光凛冽耀月华,战袍翻飞处,夜天凌冷眸如冰,映过雪色夺魂。

“四哥!”

“送她先走!”夜天凌沉声喝道,玄甲战士护卫十一,杀开血路。

行至安全处,十一将殷采倩抱下马背,只见一支短箭射中她右肩:“你觉得怎样?”

殷采倩神志略有些昏沉,低声道:“不疼……”

十一剑眉紧蹙,借着战士燃起的火把细看,心中猛然一沉,伤口血色黑紫,竟是毒箭。

“你何苦受这一箭!”他略有愠怒。

“战中……主帅……不能有失……”殷采倩胸口急遽起伏,不知是否因雪寒天冷,她浑身冰凉,呼吸渐渐急促。十一面色暗沉,一语不发,抬手将她袍甲解开。殷采倩只觉得伤处麻痒,好像有无数浓雾侵入眼前,昏昏欲睡,忽然肩头一凉,她挣扎道:“你……你干什么!”

“忍着点儿。”十一将她拂来的手臂制住,未等她缓过神来,手起箭出。

殷采倩痛呼一声,神志一清,怒目瞪去。

伤口处尽是浓稠黑血,十一无视她气恼的目光,俯身吸出她伤口毒液,扭头啐于雪地。

殷采倩既惊且怒,挣脱不得,羞恼中眼前忽然一阵漆黑,随即坠入了无边的昏暗。

十二月癸未夜,月冷霜河。

玄甲铁骑如长刃破雪,迅疾拒敌,直插斜风渡。

虞呈叛军立足未稳忽逢阻击,被当中断为两截散兵,过河兵卒猝不及防,在玄甲军迅猛攻势之下溃不成军,高崖险滩横尸遍布。

澈王点平业将军柴项率精兵三千为先锋,同原驻守白马河、断山崖两部防军反客为主,急行出击,直捣叛军主营。

虞呈大营空虚,仓促点兵迎战,厮杀惨烈。

斜风渡叛军匆忙回防,玄甲军借势衔尾追杀,一路势如破竹,血洗长河。

主营叛军深陷重围,拼死顽抗。

清明破晓,叛军损失惨重,虞呈见大势已去,弃营北退,败走合州。

柴项乘胜追击,截杀穷寇,终于祁门关外鲜城荒郊一举歼敌,斩杀虞呈。

至此西路叛军全军覆没,几无生还。

虞夙痛失长子,勃然大怒。湛王配合西路大军胜势全力猛攻,三日之后再夺辽州。

辽州巡使高通冥顽事敌,破城后拒不悔悟,妖言惑众煽动军心,被湛王当庭处死,头颅悬于辕门示众,妻母子女亲者三十八人推出城外斩首坑埋。

即日起平叛军令昭示北疆:各州守将从叛顺逆者,杀无赦。

凌王平定西路叛军,稍事休整,即刻挥军兵临祁门关。

合州守将李步自叛乱伊始便投靠虞夙,此时严阵以待,凭祁门天险誓欲顽抗。

祁门关乃是天朝北边一道天然屏障,奇峰峻岭,绝壁深沟,七十里南北,四十里东西,关左临河,关右傍山,关隘当险而立,高崖夹道,仅容单马。合州城高耸峭立,顺山势之高下,削为垛口,背连祁山、别云山、雁望山,观山一脉形成固若金汤的防守,易守难攻。

当初此关一破,天朝中原门户大开,袒露于敌军觊觎之下。虞夙叛乱之所以能在起兵之初便长驱直入,便是因祁门关落入其手。

合州守将李步,江北永州人氏,出身寒门,曾任天朝从事中郎、军司马,后因功勋卓著受封骠骑将军。圣武十年随先储君夜衍昭讨伐南番,屡克敌兵,战功赫赫,深受先储君重用。

然南定归朝,尚书省及兵部官员却以“菲薄军令,擅自行兵,居功妄为”为由,申斥南征部将,李步等人首当其冲。后夜衍昭遇事,不久李步便左迁并州,圣武二十二年才调守合州。

便为此前后种种因由,李步心中隐存积怨多年,虞夙深知其人其事,谋划叛乱之时多方拉拢,并故意示以“正君位”之名,终将他笼络,不费一兵一卒而得合州。

雪深风紧,天寒地冻,祁门关外百里成冰,更生险阻,即将使这场战役变得缓慢而艰难。

西路大军兵陈祁门关,碍于伤势,殷采倩回天都之事暂且无人再提。在卿尘亲自悉心照料下,她肩上之伤余毒去尽,只因失血而较为虚弱。

“见过十一殿下。”帐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免了。”剑甲轻响,橐橐靴声入耳,是十一入了外帐。

殷采倩匆忙撑起身子,柳眉一挑:“不准进来!”因为起得太急,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突如其来的疼痛中夹杂着异样的感觉,像是在提醒着某些让她懊恼的事情。银枪的光芒映着潇洒懒散的笑,男子陌生的气息后有唇间温凉的触觉,随即而来便是一阵无处发泄的羞恼。春闺梦中少女的小小心思,本该月影花香,柔情似水,却不料在箭光枪影中演绎出这般情形。

殷采倩这话说得极为唐突,卿尘诧异,抬头却见她俏面飞红,满是薄嗔,隔着屏风怒视外面,低声道:“……他……无耻!”

卿尘无奈苦笑,起身转出屏风。十一铠甲未卸,战袍在身,刚从战场回来,剑上仍带着锋锐迫人的杀气,衣摆处暗红隐隐,不知是沾了什么人的血迹。

卿尘细看他脸色,小心问道:“怎么了?”

十一微微摇头,下弯的嘴唇自嘲一扬,将手中那张飞燕嵌银角弓递过来:“这飞燕弓是日前落在战场上的,我已命人修整了。”他显然不愿多留,言罢转身,径自出帐。

卿尘举步跟上他,叫道:“十一!”

十一停步帐前,放眼之处深雪未融,冬阳微薄的光在雪中映出一片冰冷晶莹。或许是由于那征战的戾气,他面色阴郁,冷然沉默。

卿尘带着抹笑绕至十一身前:“今天见识着了,原来咱们澈王殿下发起脾气来也这般骇人。”

十一似是被她的笑照得略一瞬目,心中微微轻松。他扶在剑上的手将战袍一拂,扭头往帐前看去,长长舒气,突然道:“此事我必然有个交代,待回天都以后,我便马上向父皇请旨完婚。”

他显然是说给殷采倩听的,卿尘瞪他,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十一却将手一摆,虽说事出意外,但此时他若再行拒婚,对殷采倩甚至整个殷氏门阀都是莫大的侮辱,便是天帝那处也无法交代。他暗恨那一箭不如自己直接受了,省得此时不尴不尬地窝心。

人算不如天算,凭空横生枝节,如今进退都是麻烦。先前殷家借联姻来探夜天凌的心意,夜天凌明白拒回了,摆明各走各路。十一同夜天凌亲近,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而近年来他于军于政渐受重用,也是人人看在眼中。殷家横插这一步棋,不是没有道理。

人家落了一子,你如何能不应?

突然间大帐掀动,竟是殷采倩走了出来。她静立着,脸色苍白,眼中隐约带着些别于往日的情绪,忽然缓缓敛衽,对十一俯身拜下。

十一愣住,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

殷采倩漠然道:“采倩年少不懂事,方才言语冲撞了殿下,请殿下见谅。”一句话拉开尊卑之分,她抬头,看向十一:“殿下千金之躯,尊贵非常,采倩生性顽劣粗陋愚钝,实在不配婚嫁,还请殿下收回方才所言,不胜感激。那日之事……事出意外……殿下不必在意。”她轻咬着本无血色的唇,唇间渐渐浮起一层鲜明的红艳,衬得一双眼睛眸色光亮。

十一怔了片刻,道:“你何出此言?”

“我也不知这样对不对,但殿下若因无奈而娶,我若因名节而嫁,终此一生,如何相对?殿下也是性情中人,是以我斗胆请殿下三思。否则……否则我不是白白离开天都?我不甘心!”

雪深,掩得天地无声,帐前静静立着三个人。卿尘唇角忽而带出若有若无的笑,不甘心?说了一通听起来像模像样的道理,最后竟是这么三个字。

十一打量殷采倩半晌,忽然朗声而笑:“真情真性,今日方识殷采倩。好,方才的话当我没说,这一箭之情,日后必定还你!”

殷采倩扭头道:“两清了,是殿下救我在先,何况我去挡那一箭时并没来得及细思。”

“现在细思了,不但心生悔意,是不是还想补给我一箭?”十一问道。

“采倩不敢。”殷采倩微挑柳眉。

“不是不想,是不敢。”十一道。

“那又怎样?”

“哈哈!”十一扬眉大笑,转身道,“这事到此为止,无论如何,我夜天澈欠你一个人情!”

殷采倩虽言语上毫不认输,却茫然看着眼前白雪皑皑,心中是喜是悲已经浑然不清。就在十一转身离开的刹那,她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悄然融入了雪中。

合州,白雪厚盖大地掩不住兵戈杀气,高高的城墙之上火把燃照,在阒黑的深城边缘投下深深的影子,大战在即的紧张亦在火光的明暗下若隐若现。

将军府前刚有部将策马离去,残雪凌乱,泥泞一片,此时在深冷的冬夜中倒显得寂静无声。

凌王大军兵临城下,李步已有数日未曾正经合眼,一灯未灭,他独自坐在席案前皱眉沉思,忽而抬头长叹,含着无尽的寥落。

府中侍卫入内递上一张名帖,李步微有诧异,如此深夜,是何人来访?他将名帖展开一看,竟猛然自案前站了起来:“快请!”一边说着,大步迎了出去。

侍卫引着一名灰衣中年人步入将军府,李步人已至中庭,远远便抱拳道:“不想竟是左先生!李步失迎。”南陵左原孙,军中智囊,天下闻名的谋士,若能得他相助,合州便是如虎添翼。

左原孙亦笑着还礼:“李将军,在下来得唐突!”

李步将客人让进屋中,命侍从奉上香茗,道:“多年不见,左先生风采依旧啊!”

左原孙摇头笑道:“光阴易逝,两鬓见白,人已老了。李将军倒是勇猛不减当年,合州精兵猛将更胜往昔,在下一路看来,当真感慨万分。”

李步长叹一声:“先生说笑了,如今合州的形势想必先生也知道,不知先生有何看法?”

左原孙缓缓啜了口茶,道:“凌王其人心志坚冷,用兵如神,玄甲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次定川蜀、斩虞呈,挟幽州胜势兵临祁门关,顺应天时,于合州势在必得。但将军手握祁门天险,深沟绝壑,城坚粮足,占尽地利,两相比较,只剩一个人和。”他抬眼看了看李步:“合州将士之中,有不少人当年曾随凌王征战漠北,想必将军也清楚。”

李步眉间皱纹一深,却听左原孙再道:“我来此途中,听说自幽州北上一路城郡,百姓祈盼战乱消弭,见凌王大军而夹道迎送,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依先生之见,合州此番败多胜少?”李步面无表情,“但能与凌王一战,无论成败,也不枉此生为将!”

左原孙悠然一笑:“话虽如此,但我有一处不明,将军究竟为何要与凌王交战?圣武十九年,将军曾配合凌王出击突厥,大获全胜。圣武二十二年,凌王上表保荐,自并州偏远苦寒之地调将军镇守祁门关,委以重任。将军从虞夙叛逆,难道便是为了与凌王一战?”

李步眼中精光骤现,扫视左原孙。左原孙不慌不忙,平静与他对视。

“左先生是为凌王做说客来了?”李步声音微寒,暗中心惊,左原孙何时竟投在了凌王帐下?

左原孙神情淡定,适然品尝香茗,道:“在下正是受凌王殿下之托,前来与将军一叙。”

李步起身踱步庭前,望向中宵冷月,猛然回身,言语愤懑:“难道左先生已忘了瑞王殿下的旧恨?当今天子即位,晋为储君的德王,以及滕王、瑞王先后不明不白地亡故,我李步深受先储君大恩,怎咽得下这口气!”

左原孙抬手,对李步一揖:“将军说得好,我左原孙便是为此,绝不会任虞夙叛乱得逞。当年陷害瑞王殿下的柯南绪如今效忠虞夙,不取其首级,左原孙无颜以对旧主。不能平这场叛乱,亦对不住凌王殿下的知遇赏识。”他语中微冷,闲定中透着无形的凌厉。

“如此我二人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李步神情复杂,此时他只要一声令下先将左原孙扣留合州,便是断了凌王一条臂膀。

左原孙似是对他透出的杀机视而不见,起身道:“话亦未必,有人想见将军,不知将军是否愿意一见?”

李步疑惑地看向他,心中忽然一动,左原孙做了个请的手势,不疾不徐,举步先行。

别云山北麓,山势略高,巨石平坦,雪压青松。

月悬东山,薄映深雪幽暗。一人负手立在石前,放眼山间月华雪色,神情闲朗,山风微起,吹得他襟袍飘摇,却不能撼动他如山般的峻拔身影。

李步踏上巨石,看到此人时浑身猛然一震。那人听到脚步声回头,左原孙抱拳施礼,退下回避。

一道如若实质的目光扫向李步眼底,那人淡淡道:“怎么,不认得本王了?”

李步与之对视,目光垂过,稳住心神,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剑柄,迟疑之中却又终于俯身拜下:“李步……见过殿下。”

这一举一动落入夜天凌眼中,他嘴角笑意微勾:“本王上次到合州还是二十二年自漠北回师,如今看来合州城变化不小,你这巡使做得不错。”他言语淡然,仿似过境巡查,随口褒赏。

李步此时已恢复了平静,眼中精光一闪:“殿下好胆量,难道不怕末将调兵追杀吗?”

夜天凌眸色深沉,“你方才不是正有此意,为何又改变主意?”

李步木然立了片刻,身上紧着的一股杀气缓缓散去,出声叹道:“殿下多年来对末将提拔回护,末将岂会全然无知?此次与殿下兵锋相对已是无奈,岂能再做那等不义之事?”

夜天凌颇不赞赏地摇头:“以你现在的气势,心中毫无战意,城中将士意志松散,明日如何能与我大军一战?”

李步震惊,夜天凌此言岂不是将行军计划相告?他心中电念飞闪,疑惑地看着夜天凌。夜天凌似是能看透他心中所想,“本王明天将会自祁山垛口处攻城,你小心了,莫让本王失望。”

不攻而示之以攻,欲攻而示之以不攻,形似必然而不然,形似不然而必然。

兵中之道,向来是虚中实,实中虚,然而夜天凌此时句句予以实话,反让深知兵法的李步无所适从,顿时陷入迷潭。

“殿下冒险入城,难道就是来告诉我这些?”

夜天凌负手随步,走至他身前:“本王今夜来此,是有几件事情要问你,明日大战一起,怕你便没机会再回答了。”

李步心中傲气被他激起,冷哼抬头:“胜负难料,殿下此话未免过早。”

“好。”夜天凌剑眉一带,“这还像是当年斩了突厥浑日王的将军。”

李步愣愕之时,他言语微冷,道:“本王问你,圣武十年,衍昭皇兄是否当真是自尽身亡?你当初身为东宫府前亲将,其中始末原委可曾清楚?”

“殿下何故问到此事?”李步声音微有颤抖,其中隐着莫大的愤恨。

“还有,衍暄皇兄暴病身亡,本王不信你没有派人查过,当年澄明殿侍宴的宫女内侍,曾为衍暄皇兄诊脉的御医如今全无踪迹,此事你又知道多少?”

“殿下!”李步失声叫道。

“如实说来。”

李步抬头迎上的是一双深无情绪的眸子,然而那其中却压来居高临下的威严,在清冷的深处像一刃无声的剑。

“先储君确是自尽身亡。”李步咬牙,挤出一句压抑的话。

“原因?”

“殿下难道不知道?先储君为我们这些将领据理力争,遭了当今天帝斥责,一时想不开,此事天下人尽皆知,天帝还后悔莫及,痛悼不已。”李步冷笑。

“究竟斥责了什么?”夜天凌依旧平声相问。

“朕不如将这皇位早早让给你坐更好。”李步一字一句地道。

夜天凌眼中寒光深闪:“衍暄皇兄呢?”

李步默默回忆了片刻,道:“那病来得极为蹊跷,拖了数日便不治了,我虽没查出具体原因,但那几个侍从和御医并不是失踪,而是被用不同的法子暗中处死了。”

夜天凌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他仰头静看山间冷月,自齿间迸出一字:“好。”

只言片语化作利刃般的冰,一转身,他对李步道:“明日本王绝不会手下留情,你当全力应战,若战死祁门关,衍昭皇兄的血债亦不会就此落空,本王自会还出公道。”

李步心神巨震,上前一步:“殿下究竟为何要追究这些事?还请给李步一个明白。”

夜天凌目光似与黑远的山野融成一片,沉如深渊,他微微侧首,用一种漠然的声音道:“只因本王身上流着的是穆帝的血。”

李步如遭雷击,呆立雪中,心底似有千军万马狂奔而过,踩得血脉欲裂,他哑声道:“殿下此话……当真?”

夜天凌眸光锐利,扫入他眼底,却一拂袖,不再逗留,举步往山下走去。

李步看着夜天凌坚冷的背影,突然往前疾踏一步,跪入雪中大声叫道:“殿下!”

夜天凌足下微缓,停下脚步,唇间慢慢地逸出了一丝淡笑。

山河半壁冷颜色

离开合州,夜天凌回到大营,甫一入帐便错愕止步。帐中不少人,十一、唐初、卫长征、冥执等全都在,看到他回来似乎同时松了口气。案前一人背对众人面向军机图,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凤眸微挑,一丝清凌的锋芒与他的目光相触,凝注半空。

夜天凌夜入合州是瞒着卿尘去的,不料此时在军帐中见到她,抬眸往十一那边看去:“出什么事了?”

十一轻咳一声:“四哥平安回来便好,我们先回营帐了。”说罢一摆手,诸人告退,他走到夜天凌身边回头看了看,丢给夜天凌一个眼神。

夜天凌眉梢微动,却见卿尘淡眼看着他,突然也径自举步往帐外走去。

“清儿!”夜天凌及时将她拉回,“干什么?”

卿尘微微一挣没挣脱,听他一问,回头气道:“你竟然一个护卫都不带,孤身夜入合州城!两军大战在即,合州数万叛军人人欲取你性命,你怎能轻易冒这样的险?”

夜天凌料到卿尘必定对此不满,但终是没瞒过她,蹙眉道:“我吩咐过严守此事,谁这么大胆告诉了你?”

白裘柔亮的光泽此时映在卿尘脸上,静静一层光华逼人:“怎么,查出是谁让我知道要军法处置吗?”

夜天凌道:“不必查,定是十一。”

卿尘眉心微拧,“他们都不知你为何定要在此时独自去合州,除了遵命又别无他法,全悬着一颗心,怎么瞒得过我?”

夜天凌不管她正满面薄怒,心中倒泛起些许柔情,硬将她拉近身前环在臂弯里,道:“那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去,又为什么瞒着他们?”

“你去找李步不光是为现在的合州,还有些旧事吧?”卿尘抬了抬眼眸。

夜天凌道:“既然清楚,你深夜把我军前大将都调来帐前,做什么呢?”

卿尘黛眉一挑,冷颜淡淡:“天亮前你若不回来,挥军踏平合州城!”

夜天凌不由失笑,揽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徐缓道:“王妃厉害,幸好本王回来得及时,否则合州今日危矣!”

卿尘抬眸看到夜天凌眉宇间真真实实的笑意,原本恼他瞒着自己孤身犯险,此时见人毫发无损,怒气便也过去了,但忍了半夜的担心害怕却突然涌上心头,眼底微微酸涩,扭头说了句:“你以为十一他们不这么想?”

夜天凌道:“李步此人我知之甚深,即便给他机会,他也不敢对我动手。何况这两日大军猛攻之下,合州将士军心早已动摇,连李步自己都在忐忑之间,城中看似险地,其实不足为惧,我心里有数。”

卿尘轻声叹道:“你冒险总有你的理由,但你早就不是一个人了,拿你的命冒险和拿我的命冒险有什么区别?你不该瞒着我,难道如实告诉我,我还会受不住?”

夜天凌唇角带笑,挽着她的手臂轻轻收紧,却淡淡将话题转开:“景州和定州你喜欢哪个?”

卿尘侧头看他,有些不解,随口答道:“定州吧。”

夜天凌漫不经心地道:“好,那咱们今晚就先袭定州,明天把定州送给你作为补偿,如何?”

卿尘惊讶:“定州、景州都在祁门关天险之内,合州未下,”她忽而一顿,“难道李步真的……”

夜天凌道:“我从不白白冒险,李步降了。合州留三万守军,剩余五万随军平叛,突袭景州。”

“李步竟肯回心转意?祁门关一开,取下定州,我们即日便可与中军会合?”

“不错。”夜天凌转身扬声道,“来人,传令主营升帐,三军集合待命!”

帐前侍卫高声领命,卿尘却轻声一笑:“三军营帐早已暗中传下军令,所有将士今夜枕剑被甲,此时即刻便可出战。”

夜天凌笑道:“如此倒节省我不少时间。”

卿尘却沉思一会儿,又问道:“李步虽说终于弃暗投明,但毕竟曾经顺逆,军中有不赦叛将的严令,你打算怎么办?”

夜天凌反身更换战甲,道:“所以才要命他助我们取景州、定州,而后随军亲自讨伐虞夙,将功补过。”

卿尘点了点头,上前替他整束襟袍,但觉得此事终究是个麻烦。

寅时刚过,天色尚在一片深寂的漆黑中。定州城已临边关偏北一线,祁山北脉与雁望山在此交错,形成横岭,地势险要,是北疆抗击突厥重要的关隘。黑夜下,城外关山原莽天寒地冻,城中各处都安静如常。北疆虽在战火之中,但人人都知道只要祁门关不破,定州便高枕无忧,所以并不见调兵遣将的紧张。

南门城头哨岗上,塞外吹来的寒风刮面刺骨,守城的士兵正在最疲累的时分,既困且冷,不时闭目搓手,低声抱怨。

终于熬到一岗换防,替班的巡逻兵登上城头,“兄弟辛苦了!”

“天冷得厉害啊!”先前一队士兵呵气道。

随便言笑几句,新上来的士兵在北风中亦打了个哆嗦,按例沿城头巡防一圈,四处无恙,铁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伴着军靴步伐橐橐,渐行渐远往下走去。走在最后的士兵猛地眼角光闪,瞥到黑暗中一抹冷芒,尚未来得及出声,颈间哧的一声轻响,颓然倒地,即时毙命。

前面几个士兵察觉异样,回身时骇然见方才走过的城头影影绰绰出现敌人,借着深夜的掩护鬼魅一般迅速杀来。

方才换岗的士兵尚未走远,便听到身后同伴的惨叫声夹杂着“有敌人”的示警,原本静然无声的黑夜被突如其来的杀气撕裂,城头火把似经不住风势纷纷熄灭,四周骤然陷入混乱之中。

夜天凌和卿尘驻马在不远处一道丘陵之上,起初定州城只在前方依稀可见,似乎并无任何不妥。不过半盏茶功夫,城中一处突然亮起惊人的火光,紧接着火势迭起,烧红半边天空。定州城如同迎来了诡异的黎明,瞬息之间又被浓烟烈火笼罩。

随着火光的出现,城外无边的黑暗里喊杀声层层涌起,悄然而至的玄甲战士不再如先锋营般靠飞索潜入,当前三营架起云梯,强行登城。

定州守军尚未摸清是何人攻城,仓促抵抗,阵脚大乱。

城头之上刀光寒目,贴身肉搏,厮杀惨烈,远远看去不断有人跌坠下来,不是早已丧命便也被城下乱石铁蹄践踏身亡。

随着守城之军防御匆忙展开,利箭丛丛如飞蝗般射下,竭尽全力企图阻止玄甲军攻势。

定州巡使刘光余睡梦中闻报,骇然大惊,根本无法相信是玄甲军杀至。

祁门关固若金汤,白天尚有军报西路大军仍被阻于关外,怎会半夜攻至定州?而此时定州军营已有半数陷入火海,神机营的玄甲火雷每发必燃,四处生乱,竟叫人觉得定州已然合城沦陷。

刘光余惊骇之余战甲都未及披挂,立马点将集兵,增援南门。

营中之兵尚未赶出行辕,便听东面轰然一声巨响,震得城墙乱晃,一响之后不曾间断,连连震撼。东门守军疾驰前来,滚瓜一般掉下马,“大人!澈王大军强攻东门,城门已经无法抵挡!”

话音未落,南门来报,“大人!南门失守!玄甲军攻进来了!”

刘光余心神巨震,大声疾喝:“撤往内城!调弓箭手死守!快!各营士兵不得慌乱,随我拒敌!”

定州城中一道道血光于火影之中交织成遮天蔽日的杀伐,血溅三尺给雪地添加了触目惊心的猩红,瞬间便在冰冷的寒风下凝固成坚硬的一片,却又被随之而来的无情铁蹄驰掠粉碎。

强者的刚冷和弱者的消亡不需太多修饰,冷铁、热血、长风、烈火,在天地间淋漓尽致地划开浓重的一笔。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黎明逐渐迫近,定州守军根本没能抵挡多少时候,四门沦陷,内城随即失守,全军溃败。

玄甲军一旦入城,迅速扑灭各处火焰,掌控要道,安抚平民,收编败军。不过一个多时辰,定州易主,重入天朝统治。

太阳的升起并不因任何原因而改变,天边徐徐放亮,露出鱼肚样的颜色,一丝丝微光隐约可见,缓慢涂染,黑夜低眉顺目退避开来。

夜天凌同卿尘并骑入城,唐初正指挥士兵清理战场,上前请示道:“殿下,定州巡使刘光余负伤被擒,如何处置他?”

夜天凌下马审视城中情形:“带来见我。”他与卿尘举步登临城头,越走越高,延伸于残雪的血迹、断剑冷矢、硝烟余火都遗留在身后,举目所见层层开阔。

脚下大地莽原无尽,铺展千里,长河一线,遥嵌苍茫,四野城皋依稀可见。祁山与雁望山雄伟的峰脉蜿蜒壮阔,越岭而过便是漠北民族纵横驰骋的草原大漠,天穹高广,远而无所至极。

此时天际遥远的地方,一轮朝阳破云而出,金光万丈耀目,将整个大地笼罩在光明的晨曦之中。

云海翻涌,冷风烈烈,夜天凌傲然站在城头遥视天光,脚下是刚刚臣服的定州城,身前可见漠原万里茫茫无际,身后城池险关错落,江山连绵如画。

刘光余在玄甲侍卫的押送下登上城头,看着眼前沐浴在晨光中坚冷的背影,身心俱震。玄甲军令人闻风丧胆的力量便是来自此人,轻而易举攻取定州,使数万守军瞬间兵败至此的亦是此人。

夜天凌听到脚步声回头,“给他松绑。”

侍卫挑断绳索,刘光余活动了一下疼痛的手臂,僵立在几步之外,不知夜天凌将他带来此处是何用意。他衣袍之上虽血迹斑斑,但神情倒还平静。

夜天凌缓步至他身前,“定州巡使刘光余。”

刘光余自嘲苦笑:“久仰殿下风神,却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得见,不想是这般情况。”

夜天凌看了他一眼:“你有什么打算?”

刘光余道:“请殿下给我个痛快,如此感激不尽。”

“你的意思是求死?”夜天凌淡淡道。

刘光余道:“平叛大军不赦叛将,众所周知,我早有准备,只求殿下宽待其他将士。”

“哦。”夜天凌喜怒不形于色,刘光余有些摸不清他究竟要怎样,听到旁边一个清柔的声音道:“刘大人,你应该算是‘北选’的官员吧。”

刘光余扭头,见卿尘正浅笑问他。他方才便见凌王身边站着一人,城头长风飞扬处从容转身,一股清逸之气叫人恍然错神。如果说凌王是肃然而刚冷的,那么这人浑身散发出的便是一种极柔的气质,仿佛天光下清水淡渺,无处可寻而又无处不在。

所谓“北选”的官员,是因北晏侯属地向来都有自荐官吏的特权,遇到官员出缺、调动、升迁等事,往往由北晏侯府挑选合适之人拟名决定。日久以来,北疆各级官员、将领几乎都由虞夙一手指派,连吏部、兵部也难以插手,这些官员一般便被称为“北选”。

刘光余确实是经虞选夙调之人,虽不知卿尘是谁,但对她的问话还是点头承认。

卿尘淡淡一笑:“但如果我没记错,你之前是以文官之职入仕,圣武九年参加殿试,金榜之上是钦点的二甲传胪,御赐进士出身,当年便提为察院监察御史。可是不到半年,你便因一道弹劾当时尚书省左仆射李长右的奏本遭贬,左迁为长乐郡使,四年任满后虽政绩卓著,却并未得到升迁,直到圣武十七年才平调奉州。不过你在奉州却因剿匪之功而声名大震,其后被虞夙选调定州,圣武二十三年居定州巡使之职至今。这样说起来你又不能完全算是北选的官员,你在北选之中是个异数,而且文居武职,这在戍边的将领中似乎也是第一人。”

刘光余诧异卿尘如此了解他的履历,信口说来分毫不错,之前为官的经历并不让他感到愉悦,只道:“那又如何?”

卿尘目光落至他的眼前:“我记得你的几句话,‘兴兵易,平乱难,靖难易,安民难,安民之道在于一视同仁,如此则匪绝,则边患绝’,你现在还是这样认为吗?”

刘光余越发吃惊,问道:“你怎会知道此话?”

卿尘道:“我在你述职的奏章上见过,记得是你自奉州离任时写的吧。”

能随意浏览官员奏章的女子,天朝唯有修仪一职,刘光余恍然道:“原来你是清平郡主。”

卿尘微笑道:“凌王妃。”

“哦!”刘光余看了夜天凌一眼,夜天凌目光自定州城中收回来,“你兵带得倒还不错,但要以此绝边患,却还差得远。”

刘光余道:“绝边患并不一定要靠武力,定州虽不是边防一线兵力最强的,但却向来很少受漠北突厥的侵扰,两地居民互为往来各尊习俗,长久以来相安无事。”

夜天凌唇角微带锋冷:“战与和,从来轮不到百姓决定,即便他们能和平相处,突厥王族却不可能放弃入侵中原的野心。多数时候,仁义必要依恃武力才有实施的可能。”

刘光余着眼于一方之民,夜天凌看的是天下之国,两者皆无错误,卿尘淡笑问道:“且不说边疆外患,眼前内患荼毒,刘大人又怎么看?虞夙兴兵,殿下平乱,都容易,但最难的还是安民,定州百姓怕是还需要有人来安抚,刘大人难道能置之不理?”

刘光余心中疑窦丛生:“殿下军中人才济济,难道还在乎我这一名叛将?军令如山,哪有赦叛将的道理?”

夜天凌笑了笑,此时卫长征登上城头,将一封信递上:“殿下,有李将军自景州的消息。”

夜天凌接过来,卿尘转头见李步信中写道:“禀殿下,昨晚两万士兵诈入景州,各处都顺利。只是巡使钱统临阵顽抗不服,叫嚣生事,被我在府衙里一刀斩了,还有两名副将是虞夙的亲信,不能劝降,也处死了,如今景州已经不足为虑……”她莞尔一笑,李步是如假包换的武将,和眼前的刘光余可完全不同。

夜天凌看完信,竟抬手交给刘光余:“你也看看。”

刘光余愣愕着接过来,一路看下去出了一身冷汗。祁门关中合州、定州、景州三大重镇,一夜之间尽数落入凌王掌握之中,顷刻天翻地覆。他被眼前的事实所震惊,感觉像是踩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根本不知道接着还会发生何事。

夜天凌将他脸上神色变幻尽收眼底,道:“李步用兵打仗是少有的将才,但行政安民比你刘光余就差些,若如钱统一般杀了你似乎有些可惜。”

刘光余抬头道:“殿下是让我看清楚钱统抗命不从的下场吗?”

夜天凌皱了皱眉,卿尘道:“殿下的意思是,他连李步都能如此重用,何况是你刘光余?钱统为官贪佞残暴,素有恶名,即便此时不杀,之后也容不得他,你要和他比吗?”

刘光余一时无语,再扭头看定州城中,昨夜一场混战之后,现在各处仍透着些紧张气氛。几处大火虽烧的是军营,但依然波及了附近民居,玄甲军将士除了肃清各处防务,已经开始着手帮受累的百姓修整房屋,或暂且安排他们到别处避寒。阳光之下,有个年轻士兵抱起一个正在无助哭啼的孩子,不知说了什么,竟逗得那孩子破涕为笑。

卿尘正和刘光余一样微笑看着这一幕,而夜天凌的目光却投向内城之中,再一抬,与渐盛的日光融为一体,灼然耀目。卿尘转身道:“定州毕竟临近漠北,此时亦要防范着突厥才是。”

刘光余道:“漠北冰雪封地,突厥人主要靠骑兵,冰雪之上行军艰难,所以很少在冬天兴起战事,应该不会趁机侵扰。”

卿尘微微点头:“非常之时,还是小心为上。昨夜定州战死两名副将,军中殿下会亲自安排,府衙之中官员哪些能留哪些不能留,你要谨慎处置。”

刘光余心中滋味翻腾,这话是示意要他继续镇守定州,并且予以了极大的信任,他目光在定州城和眼前两人之间迟疑,胸口起伏不定。卿尘始终目蕴浅笑,淡静自如地看着他。刘光余突然长叹,后退一步拜倒:“殿下、王妃,我刘光余败得心服口服,愿意效命身前!”

夜天凌对他的决定并不意外:“你去吧,先去接管昨晚投降的士兵,安置妥当,其他事宜我们稍后再议。”

刘光余再拜了一拜,转身退下,直觉现在烽火四起的北疆早晚会在凌王的神出鬼没的用兵之道和深威难测的驭人之术前尽数落入其掌控,他甚至生出了一个更加惊人的念头,或者整个天朝都将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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