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襄阳古城
死别,轻描淡写的词语却蕴含着痛彻心扉的感伤。人之一生脉络,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无可奈何间,只得归结于“命运”二字,悲叹一声,从繁华到凄凉,从欢喜到悲伤,不过一瞬之间。
命运中注定的,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扭转。很多人时常想,如果让自己重新活一次,说不定人生就不会是今日这般模样,可是他们往往无法想象,纵使人生再展开千万次,或许那个拐角、那个转弯,选择的永远都是最初的路途。
父亲白季庚远赴襄阳半年之后,符离埇口的小小院落,便覆上了惨淡的乌云,可爱的幼弟金刚奴惹上病患,面色憔悴,了无生趣。
老天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眉一皱,头一点,世间便转了流年,换了光景。
乐天不知该恨老天的不眷顾,还是该恨命运的不公平,这个只相处了不到两年的活泼的幼弟,如今竟已奄奄一息。连他快马加鞭从徐州城里请来的大夫也只说无力回天。乐天想起幼弟向自己撒娇的稚气模样,想起他跑在身后唤他哥哥时的喜笑颜开,一切仿佛还在眼前,可金刚奴,却只剩下灰白无神的眼睛。
生命如此沉重,幼弟便这样在他眼前没了呼吸,一切太过轻易,轻易到他只愿相信这是一场梦,梦醒了,金刚奴依旧会喜笑颜开地唤他哥哥,依旧会痴迷地倾听他的故事。
只是一切都不是梦境,那真真切切的悲伤淹没了他,梦醒处,也只是徒留凄惨的素白阴影。他只能沉默地流着泪,喟叹生命短暂,命运无常。
佛语云:“世间万物,因缘聚而生,因缘散而灭。”原来他与幼弟的缘分竟只有这短短两年,原来幼弟与这大千世界的缘分竟是如此浅薄。生老病死,命数在天,可是他不能接受一个人鲜活的人生突然结束,不能接受一个熟悉的生命就此定格。
为何命运待小弟如此无情,人生在世,还能有永恒常驻的事物吗?北风苍凉,刮过后空留一地落叶,他眼里含泪,心中滴血,颤抖着双手,拂去飘落肩头的黄叶,似要拂去幼弟凉薄的命运。
落叶可以拂去,尘埃可以弹拭,只是幼弟凉薄的命运,如何拂去?那永远停驻在心灵深处的哀伤,如何拭去?
白氏下殇曰幼美,小字金刚奴……既生而惠,既孩而敏,七岁能诵诗赋,八岁能读书鼓琴,九岁不幸遇疾,夭徐州符离县私第……其兄居易、行简,藐然已孤,抚哀临穴,断手足之痛,其心如初。且号其铭,志于墓曰:
呜呼刚奴!痛矣哉!念尔九岁逝不回,埋魂閟骨长夜台……
唐宪宗元和八年二月二十五日,那时,早夭的幼弟已过世二十二个年头,但乐天与二弟为其迁坟时,悲痛之情,依旧如初。魂兮魂兮随骨来,他多想再见一次幼美稚气的容颜,哪怕是在梦中也好。
二月,某朔,二十五日,仲兄居易、季兄行简,以清酌之奠,致祭于亡弟金刚奴。呜呼!川水一逝,不复再还;手足一断,无因重连。惟吾与尔,其苦亦然。黄墟白日,相见无缘。每一念至,肠热骨酸。如以刀火,刺灼心肝。况尔之生,生也不天,苗而不秀,九岁夭焉。昔权殡尔,濉南古原……
呜呼,自尔舍我,归于下泉,日来月往,二十二年。吾等罪逆不孝,殃罚所延,一别尔后,再罹凶艰。灰心垢面,泣血涟涟……
昔尔孤于地下,今我孤于人间。与其偷生而孤苦,不若就死而团圆。欲自决以毁灭,又伤孝于归全。进退不可,中心烦冤,仰天一号,前苦万端。呜呼!尔魂在几,尔骨在棺;吾亲奠酹,于尔床前。苟神理之有知,岂不闻吾此言?
这是他撰写的《祭小弟文》,时隔二十二年,对早亡幼弟的思念之情、切肤之痛,犹充溢于字里行间。手足之情,兄弟之谊,是割不断的骨肉亲情,是说不尽的荡气回肠。
他痛,母亲更痛。有人说,失子之痛是一个母亲精神上的无期徒刑。十月怀胎之苦,一朝分娩之痛,她无法忘怀听到小儿子第一声嘹亮哭声时滑落的幸福泪水。可是一个晴空霹雳,猝不及防,老天收回了那份幸福,那个软软的小人儿已躺在那里再无声息。
一瞬间,她失了所有的光彩。一幕幕,一桩桩,全部的记忆在脑海闪来闪去。她想念着摇头晃脑读书的他,拿着玩具玩得不亦乐乎的他,噘着嘴睡着的他,在她怀里撒娇的他……她如何能够忘记,他们一起堆砌的九年时光?可是他却已离自己那么远,连拥抱都成了奢求。
“幼美啊!”她一声一声呼唤他的名字,只是再也没有听到那清脆的回应声。她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房间,如等待晚归的儿子,只是幼子却再也不会回来,连空气里残留的气息和温度也在慢慢消失。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言,不语,她的生命里只剩下等待。这场等待太过漫长,消耗着她的气力,摧残着她的美丽,短短两个月,她形容枯槁,仿佛苍老了十岁。
失去至亲骨肉,她沉浸在怀念幼子的世界,不愿醒来。乐天懂得这样的母爱,但看着迅速消瘦下去的母亲,又心疼不已。或许该离开了,母亲陷入痛苦太深,或许只有离开承载着幼美所有记忆的家,她才能走出这段悲痛的岁月。
他赶紧给远在襄阳的父亲捎去家书,诉说携全家去襄阳寻他的想法。幼子的夭折于白季庚也是沉重的打击,他已经老了,报效朝廷的宏伟抱负早就渐渐随风消逝,如今,他只要简简单单的日子,他只要妻子、儿子伴在身边。
于是乐天开始第二次南下,只是这一次,家人伴其左右,他不再孤单,也不再漂泊。
襄阳,一个蕴含着丰富历史古韵的名城。那里有诸葛亮隐居时的隆中山,有岘山上“轻裘缓带”的羊杜祠,有感人肺腑的堕泪碑,还有孟浩然隐居过的鹿门山……或许那里是一个很好的安身之处,或许母亲会喜欢那里。
又一次长途跋涉,他们终于来到了这襄阳古城。只一眼,那雄伟的古城墙,他便爱上了。父亲已在城门口相迎,半年时间,他老态尽现,乐天知道小弟幼美的早逝也耗尽了老父半生的气力。
相见欢。在这陌生的城里,在这没有金刚奴半点记忆的城里,见到久未重逢的父亲,终究是让人欢喜的事情,母亲也露出了些许笑容。他们簇拥着母亲,来到了白季庚早就派人收拾好的宅院,从此以后,这里便成了家。
父亲为院落取名“东郭”,一家人在襄阳的日子便在这座东郭庭院开始了。虽然少了幼弟金刚奴,虽然还是会感伤,但既然时间从不会为谁停留片刻,那么除了珍惜眼前人、眼前事,还能如何?
母亲的精神渐渐好转,身体慢慢硬朗了许多,心情也慢慢好转了些许。看到母亲如此,乐天总算安了心,生活也慢慢走上正轨。
他一边苦读圣贤书,一边寻访名迹。碧海蓝天,峻石险峰,素来喜欢游历的他,自不会放过这奇美的自然风光。闭上眼,他徜徉在这诡谲的古迹名城中,缅怀贤士业绩,书写了一篇篇畅怀抒情的诗作。
楚山碧岩岩,汉水碧汤汤;
秀气结成象,孟氏之文章。
今我讽遗文,思人至其乡;
清风无人继,日暮空襄阳。
南望鹿门山,蔼若有余芳;
旧隐不知处,云深树苍苍。
楚山碧岩,汉水碧汤,他去那日暮云霭有余芳的鹿门山,去那云深树苍处寻孟浩然旧隐之地,瞻孟氏闲淡悠然之品格。归家后,乐天仍沉醉在那幽幽芳菲间,情到深处已挥笔写下这首《游襄阳怀孟浩然》,行云流水间,竟颇有几分孟氏浩然的飘逸之感。
他去游历东晋朝野群情虔敬的佛教大师道安之故居,去瞻仰传说中“四辈悦情,道俗齐趣,迹响和应者如林”的襄阳丈六金像。道安及其弟子的渊博知识和严谨作风,令他仰慕许久,那首由道安最得意的弟子慧远撰写的《晋襄阳丈六金像颂》,更让他禁不住大声朗读:
堂堂天师,明明远度,凌迈群萃,超然先悟。慧在恬虚,妙不以数,感时而兴,应世成务。金颜映发,奇相晖布,肃肃灵仪,峨峨神步。茫茫造物,玄运冥驰,伟哉释迦,与化推移,静也渊默,动也天随。绵绵远御,亹亹长縻。反宗无像,光潜影离。仰慕千载,是拟是仪!
惹世间多少情,可换现世安稳。这厢间,美人登场,那厢间,好戏连台。这襄阳古城,这东郭庭院,这闲淡生活,又能欢唱多久?
殇逝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躲在某一时间,想念一段时光的掌纹;躲在某一地点,想念一个惦记的轮廓。岁月如梭,韶光易逝。美好的日子太过轻易流逝,宛如指间的细沙,总在不经意间悄然滑落。美好如斯,却终究留不住永恒,唯有在回首时,叹时间太瘦,恨指缝太宽。
有人说,快乐和悲伤,比邻而居,当难过心伤时,不要哭得太大声,免得吓跑旁边的快乐;当美好幸福时,不要笑得太大声,免得惊动隔壁的悲伤。
只是,幸福得如此小心翼翼的乐天,如何惊动了比邻的悲伤?
贞元十年,一个意外的变故打破了东郭庭院宁静的幸福。在襄阳的闲淡生活只欢唱了两年,现世安稳,于他,终成不了永恒。
岁月不怜有情人,那年五月,正在襄阳周边游历的乐天接到一封家信,“父亲病危”四个字将他所有的幸福打入冰冷的谷底。幼弟夭折时的痛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他想起金刚奴死气沉沉的脸,想起母亲悲痛憔悴的容颜,这一次,那让人痛到骨子里的悲伤是否要从头来过,逆流成河?
他快马加鞭,火速赶往家中,赶回父母身边。无论父亲是否时日无多,他只想伴其左右,陪他走过浸着泪的每分每秒。
还是那大门,还是那院落,一切与他离开时没有不同,只是时间走远了些。他推开房门,小心翼翼地走到父亲床榻边,父亲那张写满憔悴的脸,几日间苍老了太多太多。这是他敬之爱之的父亲,如今却躺在这里虚弱到像没有存在过。死亡,终究是每个人都逃不脱的命运。
他悄悄退出卧室,细细询问大夫父亲的病况,可是那摸着胡须的老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有“尚未确诊”这几个字的回复。不知病因,如何对症下药,他眼见着父亲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身体一日痛过一日,却无妙手回春之法。
贞元十年五月二十八日,病入膏肓的父亲终因医治无效溘然长逝,享年六十六岁。回首望,从稚嫩孩童,到翩翩少年,到睿智老者,到奔赴黄泉,原来,每个生命都走在死亡的路上,只是如今,父亲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整个庭院,素缟一片,世界宛如静止了一般,唯有鼻翼一呼一吸的热气提醒着时间。他跪倒在父亲床前,抑制不住的哭泣转换成撕心裂肺的呼喊,只是无论多少次的泪湿枕席,多少次的梦中凝望,也挡不住父亲的身影渐渐走远,带着几许惆怅,几分豪迈,几多追忆。
逝者长已矣,生者共凄凄,他们都在哭泣。命运捉弄,只有两年,母亲又失去了丈夫,她又现出几分苍老。虽然老夫少妻的组合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欢乐,但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她如何能不怀念那个给了自己安稳生活的男人、那个给了自己三个宝贝儿子的亲人?
她痛哭流涕。刚刚走出失子的阴霾,又陷入丧夫的旋涡,那还未愈合的心灵创伤,再次被狠狠划破。早逝的幼美,举案齐眉的丈夫,他们都毫无眷恋地撒手人寰,弃自己而去。她哭,哭逝者不复在,哭命运爱捉弄,也哭惨淡无光的未来路。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返哺之情。父亲生前未立于床侧朝夕伺候,乐天深觉自己不孝,悲恸不已。父亲死后竟没有钱财护送回原籍安葬,他痛心疾首,惭愧万分。
父亲一直都是全家的主心骨,是经济上的来源、支撑着大家活下去的勇气。他一生为官清廉,几无家资,哪里有钱安排自己的后事。无奈之下,乐天只得将父亲暂时安葬在襄阳的东津乡南原。
乐天难过,原来这么多年,自己一直在仰仗家里,仰仗父亲。原来,失去了父亲,整个家竟仿佛失去了支撑点,连他的身后事都打理得力不从心。
没有葬礼,只有简单的吊唁;没有花圈,只有低低的哭泣。从东郭庭院的家,到东津安葬的墓穴,他披麻戴孝,恨不得自己下至尘埃,与父亲同眠,再尽孝道。只是他知道世间牵绊太多,他还有老母要养,还有弟弟行简需要关怀,还有未完成的报国之志需要实现。
有时候,死去比活着更容易。他撒下最后一抔黄土,纸钱纷飞间,跪倒在坟头,久久不能起身。他在告别:父亲,请一路走好!世上万事有儿在,您不用挂心!
这一刻,他明白了许多。悲恸让人成长,堂堂七尺男儿,他要成为让父亲骄傲的人,成为顶天立地兼济家国之人。
父亲走了,襄阳待不下去了,也再没有理由待下去了。他与行简开始打包行李,这一次,他们能回的也只有符离而已。
返回符离的路上,他忧心忡忡。“昼行有饥色,夜寝无安魂”,丧父之痛刻骨铭心,失去了父亲那份俸禄,家境每况愈下,世事更加艰难,有时竟连吃饭都成了困难事,以后的丁忧日子又将如何?
岐路南将北,离忧弟与兄。
关河千里别,风雪一身行。
夕宿劳乡梦,晨装惨旅情。
家贫忧后事,日短念前程。
烟雁翻寒渚,霜乌聚古城。
谁怜陟冈者,西楚望南荆。
他忧,家族后事;他念,自身前程。他不禁汗颜,为自己的碌碌无为,为空有才华满腹却至今不能光宗耀祖。
从襄阳到符离,长路漫漫,不知归途。行至江陵,兄长白幼文要另赴他方,无法同行,写满疲倦之色的乐天,心下难过万分,写下了这首《自江陵之徐州路上寄兄弟》。多情自古伤离别,他虽不是多情的种子,但十年的漂泊终留有阴影,他不愿别离,哪怕孤身离开的不是自己。
歧路南北,离忧弟兄,关河千里,风雪一身。他的悲恸,他的心伤,那段时间他全部的思想都寄托在了这首诗中。丧父后的兄弟别离,戚戚然,酸楚万分。他望着乘船一路南下的兄长,默道一声珍重,便护着母亲,迎着属于北方的凄凄寒风,继续着前往符离的路程。
涩涩丁忧情
山一程,水一程,风雨飘摇几日行。
千里跋涉,旅途奔波,他们终于回到了符离。短短两年,恍如隔世,那曾为家的小小院落早已荒草丛生,了无人气。人非物也非,一切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改变,面目全非也好,今非昔比也罢,终究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乐天推开紧锁的房门,一切还是走时的样子,只是染了厚厚的尘埃。他打开窗,轻轻拂去桌面的尘土,不禁苦笑,也罢,落魄至此,还有落脚之地,还有家可以回,还能奢望什么呢?
母亲早已虚弱不堪了,丧夫的悲恸使她瞬间憔悴,连日来的舟车劳顿,更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他赶紧安顿好老母,才和行简一起细细整理院落,说到底,这里是家,他们努力让它恢复原来的样子与生机。
依唐朝礼法规定,子丧父,无论官家大人,还是商贾人士,都必须停止外面的一切工作,回家奔丧,守孝三年,行丁忧之礼。那时,乐天虽然只是白丁一枚,但却是恪守礼节的孝子,踏踏实实地过起了这充满苦涩的丁忧生活。
他继续寒窗苦读,偶尔也陪母亲话话家常。母亲仍带着温婉的闺秀之气,谈吐文雅,举止得体,只是言语间却透露着伤感。他知道母亲过得不快乐,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苦苦煎熬。
寒门多寂寥,他虽然也算喜静之人,但在这幽深沉寂的小院落待得久了,伤怀的情绪不免滋长。
两年了,曾经交好的朋友早已各奔东西。张彻师从韩愈,而忘年之交刘五则不知云游何方、身在何处。他想念他们,想念那段把酒言欢的热闹日子,想念当时意气风发的光景。如今,只有他自己在这里,对月思人,却再也找不回原来的心情。
他跑到城南汴河水边,看澎湃河水浩荡东流;他跑到城西北濉河旁,观两岸秀美风光;他跑到陴湖,赏碧波荡漾,水天一色之美景……只是无论他跑去哪里,都只是一个人,都跑不出这小小的符离县城。
那嬉戏翻飞、翩翩起舞的水鸟,那隐在山水间的秀美风光,排遣不了他内心的孤寂和烦闷。
那个女子便是在这时候走进了他的生活。
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湘灵,一个美丽、温柔的姑娘,内心细腻,温婉可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相遇、相知、相恋的,但那一定是个美丽的故事。
他们的相遇一定是浪漫的。一个仲秋的午后,她如云彩般飘过,素净的脸,浅笑连连的眼,楚楚动人的倩影……秋风拂过,乱了他的发,也乱了他的心。爱情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只是爱便爱了,连风中飘浮的都是让人怦然心动的清香。
最美总是初遇。杏树下,他是温文尔雅的公子,她是婀娜多姿的少女。他拱手唤一声“姑娘”,她含羞带怯地回一声“公子”,那暧昧的因子便在眼波中流转。
懂诗的人,自有专属的迷人魅力。他与她,拥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情趣,一来二去,相谈甚欢,生出爱慕之意。她懂得,他的世界;他懂得,她的懂得。
涩涩丁忧情,父亲去世,久居在家的他并不快乐。虽然母亲在身边,但面对同样不快乐的母亲,他们相看两悲伤,徒增难过。是她,懂得他所有的孤独和心伤,用那颗温柔、善解人意的心包裹住他所有的情绪,排遣他积压在心间的不快。
他已二十多岁,这么多年,一直循规蹈矩地生活着,没有波澜壮阔的情事,却想要细水长流的爱情。那个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子姗姗来迟,却又恰是时候,给了他莫大的安慰和情感寄托,他几乎喜极而泣,遇上她,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他写《寄湘灵》,写《冬至夜怀湘灵》,这一首首湘灵系列情诗,宛如袅袅情书,缠缠绵绵,飞至她的手边:
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
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
乐天,这个一心想要光宗耀祖的七尺男儿,遇见爱情,情窦初开,同样幼稚如青春期的青涩少年。他们,一见倾心,他对她的爱慕与思念,如烈火般炙热。她是他真挚强烈的怦然心动,是他情到深处的魂牵梦萦。
从仲秋到暮秋,日头出,日头落,短短几十个日日夜夜,几十个斗转星移,两情相悦的两个年青人,已是水乳交融、难舍难分,相视间的一颦一笑都写满了默契。
元和十一年夏天,他写了一首名为《感情》的诗,回忆这段情窦初开时的真挚爱恋:
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
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
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自吾谪江郡,漂荡三千里。
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
今朝一惆怅,反覆看未已。
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可嗟复可惜,锦表绣为里。
况经梅雨来,色黯花草死。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婵娟子,大抵就是湘灵的爱称吧,她赠他鞋履,他许她深情,一来二去,那鞋履便成了充满爱意的定情之物。细密针脚,锦表绣里,一针一线都是她的爱恋。
赠履那天她说过什么,已无从查证,大抵是“誓不负卿”一类缠绵肉麻的情话。此心昭昭可对日月的两个人,眉眼传情,那肉麻兮兮的话语,催生出更多的荷尔蒙,让他们只觉得非卿不娶,非卿不嫁,如沐春风。
“因思赠时语”,乐天便如掉进蜜罐般,如获至宝。他说,“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这便是一个诗人最浪漫的情话。
他们定了终身,只不过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九月西风兴,月冷露华凝。
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
二月东风来,草拆花心开。
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
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守着爱,失了心,乐天念着她,怨西风劲,秋夜长;不见侬,难成眠。湘灵想着他,恨东风迟,花开晚;不见君,肠九回。百转千回,秋冬春夏,思念总是比时间长。
他们海誓山盟,相思成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世间有一种爱,洁白如雪,不容亵渎;世间有一种情,朦胧而羞涩,神秘而激动。只有一次,仅此一回,那就是初恋。
那份关于情爱的萌动,他与他的如鹿般的女子,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苦恋处,潸然泪
信手拈花,花不语,那些相思成愁的期待,总是美得如痴如醉。于是,那消逝在淤泥里的执着,谢了匆匆的春红,空留一声凝噎的感叹。君知否,那如花美眷,为谁憔悴?
因为爱情,他与那份隐于阡陌间的钟情不期而遇,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扉,渐渐敞开,为君忧愁为君笑的倾城容颜,如影随形。
她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他的波心,成为他最美丽的心事,在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初恋,情如白雪,从未染尘,甜蜜或辛酸,温馨或伤感,都是一道别样的风景,是有情人心中一道永不消逝的彩虹。
“步步比肩行”“枝枝连理生”,他多想沉醉在她的温柔乡里,多想与她白头偕老,缠绵一生。奈何门第悬殊,他这棵蔓短的萝草,如何去攀附她这棵松树的高枝。
只道情深,奈何缘浅。
没有父母之命,更无媒妁之言,他们宛如伤了翅膀的鸟儿,疼痛如影随形,再也无法相伴翱翔在高空之上。当自由爱情与所谓的传统相悖,棒打鸳鸯竟成了人之常情。
湘灵是痛苦的,亲情和爱情,都成了无以言说的伤。站在天平的两端,一颗惴惴的心摇摆不定,爱已不是自己能够操控的了,如何抉择都是痛,如何抉择都是错。
夜半衾裯冷,孤眠懒未能。
笼香销尽火,巾泪滴成冰。
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
她向乐天倾诉衷肠,她的情,她的痛,他感同身受。他写这首《寒闺夜》,以湘灵的口吻,将他的懂得缓缓道来。
深邃的夜,月光皎洁,繁星满天,窗外的一切变得幽深寂静,偶尔还有鸟儿凄凉的叫声。她点着灯,一个人,一片静谧,却难觅睡意,辗转反侧间,心如秋夜般凄寒。黑暗侵蚀了一切,屋内残留的一盏油灯,只为了与影相伴。
她是那么美丽,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一般,只是这个每夜与孤影话相思的女子,也是她啊。
谁在说,有时一个美丽的邂逅就让人有无尽的遐想和回忆,这便已经足够?谁又在说,最美丽的画面已经收藏在心灵最深的地方?
乐天的眼眶湿润了,他心疼这样的湘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个温婉如水的女子,让他一见便钟了情。他写了一首首缠绵悱恻的情诗,赞美心仪的她,把所有的喜爱通通寄托在文字里。
终拗不过相思,她想到了与他私奔,共闯天涯,只是家有老母,他又如何能这么自私?何况,当一个女子与男人私奔后,便很难成为正妻,他又如何忍心自己心爱的女人走这条受人唾弃的道路。
他们分手了,带着无比的凄苦和无限的眷恋。他不怨湘灵,也不怨自己,只对那可恶的门第之说深恶痛绝。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
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
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他写这首《井底引银瓶》,来讽刺唐王朝的森严门第和极为现实的婚恋观。明媒正娶才为妻,私奔出来则为妾。情铮铮,意切切,为了那点爱与恋,以身相许,委身为妾,换来的不是甜蜜的白头偕老,而是封建观念之下没有地位的各安天命,自酿苦果,连最后一丝怜惜都将消耗殆尽。
他知道爱情太过梦幻,抵不过冷冰冰的现实制度,所以他不得不接受这样讽刺的恋爱观。他苦笑着告诫那些痴情的女子,不要将身轻易许人。女人,可以因为一个男人而变得辉煌,也会因为一个男人而变得不幸。
爱如覆水,奈何覆水难收。爱了,又该如何忘怀?贞元二十年,时过九年,他回符离搬家,那刻意想要忘掉的女子,却一次次浮现在眼前。原来她早已披上火红的嫁衣,如所有的女孩儿般,嫁了人,只是新郎不是他。原来,她早已彻彻底底不属于他了。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潜离,暗别,这一次,终是后会无期。
有人说,初恋,就像挂在枝头的青苹果,在阳光下泛着幽幽青光,看着就已经流了口水,咬上一口,涩涩的,有点酸甜,却让人终生难忘。
苦恋处,潸然泪。多少个春秋冬夏,他在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心心念念的都是她含笑的容颜。他曾用整颗心去爱她,这份爱所延伸出的思念和记忆,已经刻骨铭心、深入骨髓,忘记谈何容易。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深画眉,浅画眉。蝉鬓鬅鬙云满衣,阳台行雨回。
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
长相思,长相忆。他把这份难以忘却的情感,放进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诗篇,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恼人思念,如浩浩荡荡的长江水,永不停歇。只是不知,是这相思成就了乐天,还是乐天成就了这相思。
元和七年,乐天四十岁,他仍在想着湘灵。虽然那份思念已少了血气方刚的波涛汹涌,但细水绵长间也成了习惯。又是一年秋,阴雨连绵,他站在屋檐下看细如牛毛的雨丝,突然感到些许寂寥,一首由思念化作的《夜雨》,从唇齿间吟出: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他与湘灵的这场爱恋,纠葛几年,刻骨铭心,耗尽他一生。他可以写出浸着饱满泪水的《长相思》,可以写出含着爱情诗意的《长恨歌》,却不会再爱了。
世上再没有一个湘灵,让他生出绵绵的爱意。即使娶了妻,他也只是和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即使去歌楼伎馆,也不过是逢场作戏。那个年少时的恋人,再也寻不回了。
花枝缺处青楼开,艳歌一曲酒一杯。
美人劝我急行乐,自古朱颜不再来。
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
一回来,一回老。
美人相伴,及时行乐。这样的乐天让人心疼,什么才可以排解他的伤痛?如何才能让他忘记那段情?
苦恋处,潸然泪。丝丝凉意触碰着心田,乐天,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