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赋
先于春风而来的，是一些干净的青黄
他们静默地守护着温暖
剔除北风的恶，一心向善，节节攀爬
他们没有革命，清一色的草民面孔
为自由让路，偶尔会有一两粒硬骨头的种子
和流放的西风为伴
在他地做草民不做顺民，不清高、不献媚
头颅内的思想像熟透的种子
一颗一颗嵌入大地
布道，诵经，转运
渴望一粒火，清空浮躁
还世界一片草色
安静，自由
——题记
梭梭草
炎炎烈日，只有梭梭草坚强地挺立着，你瞧，周围植物那阔大的叶子低头哈腰的样子，像极了鲁迅笔下的奴隶。梭梭草是土地上的王，至少此刻是，不管你承不承认，它都像夸父，奔走在干旱的路上，天气越热，梭梭草也笑得越灿烂！
玉米地、棉花地里满是这种草，驱逐不散，让乡人愁眉不展。豫东的世界里，满是绞杀梭梭草的身影。乡人觉得这种草最是无情，对庄稼的影响最大。豫东的乡村里，上至白发老人，下至幼小孩童，都视梭梭草为心腹之患。这种草，即使从地里挖出根，放在一边，只需要一场雨，又会重新复活，于是乡人总是将梭梭草放在干硬的路面上，那里见不到一点土气，能让它在日头下暴晒，直至死亡。
没有文化的乡人，哪里知道这梭梭草还有一个文雅的名字呢？它原名“莎草”，又称香头草、回头青、雀头香，始载于《名医别录》，列为中品。《唐本草》始称香附子。《本草纲目》列入草部芳草类，名“莎草香附子”，并云：“莎叶如老韭叶而硬，光泽有剑脊棱，五六月中抽一茎，三棱中空，茎端复出数叶。开青花成穗如黍，中有细子，其根有须。须下结子一二枚，转相延生，子上有细黑毛，大者如羊枣而两头尖。采得燎去毛，曝干货之。”来到中药店，抽屉里竟然藏着这贼眉鼠眼的梭梭草的果实，上面标着雅名——香附子，真是让乡人笑掉大牙。
唐代诗人陈羽在《过栎阳山谿》中写道：“众草穿沙芳色齐，踏莎行草过春谿。闲云相引上山去，人到山头云却低。”这人见人烦的梭梭草，竟然以一种春意浓浓的形式出现在文字里。芳色、春谿，多让人陶醉啊，乡人一定觉得这是一个无聊的文人，不知道耕种的苦。
这还不说，在宋词里竟然存在“踏莎行”的词牌名，据考证，与这乡野贫贱的梭梭草有关。据说，寇凖在暮春之日和友人去郊外踏青，于是作了一首新词，名为“踏莎行”。“踏莎行”中的“莎”字读suō，指莎草，亦称“香附子”，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这不说的是梭梭草吗？原来，我们念错这个词牌名已经很久了！这梭梭草，让我辈顿时低矮下来，误读汉字的中国人，里面还有一个来自乡村的我。
梭梭草，用坚硬的叶子将人间的肤浅刺透，还是静下心来读些书吧！
甜蜜豆
提起笔，写道：“静下心来，细读豫东平原/忘记推土机的喧嚣/卧坐木质的摇椅/在屋檐下沉思，不必刻意寻找/泥土间的往事就会破土而出/先揭开一层绿/再剥去一层黄/最后在干缩的内心里/开出漫天紫星星/像前生遗忘的流云/自然落下。”一口气将乡间的甜蜜豆描绘出来，像描述一个远走他乡多年的故人。
那些年，总是在甜蜜豆的身边蹭来蹭去，希望这紫葡萄站满枝条，然后将它们放在嘴里，一丝丝的甜，让我们觉得乡间除了苦，还有另一种味道。当时我们虽然不说，但是都知道在乡野的荒凉处，有紫星星一样的东西吸引着我们。
乡下的蚊虫最是厉害，一不小心就满身是包。这时候，母亲总是将甜蜜豆的叶子摘下来，放在手里揉一下，再展开，然后贴在蚊虫咬过的地方，奇痒很快就会消除，我暗想，这乡野的甜蜜豆怎能如此神奇？
后来，我查了资料，《本草纲目》上面写道：“开小白花，五出黄蕊，结子正圆，大如五味子，上有小蒂，数颗同缀，其味酸。中有细子，亦如茄子之子，但生青熟黑者为龙葵，生青熟赤者为龙珠功用。”原来这种植物叫作龙葵，多霸气的名字。
《本草纲目》上说其苗：“味苦，微甘，滑寒，无毒。主治：食之解劳少睡，去虚热肿，治风，补益男子元气，妇人败血。消热散血，压丹石毒宜食之。”怪不得这植物能够将生活中的伤口强行按在文字里。
这种植物的叶和茎都很苦。每次下地割草，母亲总是嘱咐我们不要割这种草，牛羊不吃，牛羊不爱的东西人类自然也不会爱，只有在需要它的药用功能时，人们才屁颠屁颠地去寻找这学名叫作龙葵的植物。
它刻意和人保持距离，就这样孤独地站在天地间，雨水亲吻过，白露覆盖过，可是，在它孤独的内心，还幻想着某一天走进城市的中药房里，像我们这些远走的人，起码用华丽的外衣裹住满身的土气。以至于多年后，人们只识龙葵草，不识甜蜜豆。
甜蜜豆，和我一样，在城里，再也找不到一点土气。
甜蜜豆，我代人类，向你道歉！
苍耳
我知道苍耳在《诗经》里出现过，《周南·卷耳》中写道：“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据说这卷耳就是苍耳，但是，故乡的苍耳叫作蒺藜狗子，果实带刺，像小刺猬一样，我一直怀疑这苍耳和卷耳是不是一种植物。
《博物志》载：“洛中有人驱羊入蜀，胡炱子多刺，粘缀羊毛，遂至中国。”这就清楚多了，这些就是苍耳啊！
汪曾祺在回忆故乡的草木时，说得极为形象，称为“万把钩”，令人见之不忘，但是我的故乡，远非江南的高邮，而是豫东的草儿垛，这里是杞风的发源地，这蒺藜狗子的粗俗叫法，可以看出它与乡间的狗联系甚密。你想，这狗在植物间穿梭，身上一定沾满了苍耳的种子，不知道哪一个爱开玩笑的乡人，一句蒺藜狗子将它定格下来，这样也好，可以随狗到处传播，来年，一地的蒺藜狗子。
翻开书本，古人说苍耳的极多，李白的“不惜翠云裘，遂为苍耳欺”，有酒的地方就有李白，但是多了这些蒺藜狗子。杜甫的“卷耳况疗风，童儿且时摘”我最能理解，饥饿和多病，永远是老杜人生的二重奏，苍耳是中药，自然会进入老杜的茅屋。
豫东的人们只知道它是蒺藜狗子，但是不知道它叫苍耳。仍记得我六岁那年，祖父进城去看病，医生用牛皮纸包了些中药，祖父像捧着自己的命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其带回家，一打开，祖父就大骂医生昏庸，因为其中就有蒺藜狗子。祖父不相信豫东土地上这些无人问津的蒺藜狗子能治他的病，于是也没将苍耳放在心上。
在乡野的土地上，苍耳孤独地不和人类对话，它知道，自己卑微的草木之身很难被人看得起。它们忍受着这种误解，站在空旷的土地上看远处的树，看头顶的云与飞鸟。
它，静立中原，读懂了天地之心，唯有沉默，才能谅解一切。
七七芽
我喜欢这样的称呼，凡与“七”有关的事物总是好的，譬如七夕、七仙女，这样的事物都是深藏在心里的一种童话。
在豫东，还有人将七七芽写成萋萋芽，一个萋萋，将草木的茂盛之心顿现，譬如“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又如“萋萋巫峡云，楚客莫留恩”“卷图烈日忽遮藏，天半萋萋野云起”，以及“袭春服之萋萋兮，接游车之辚辚”“掩萋萋之众色，挺袅袅之修茎”。
居住在开封城的周定王，竟然称萋萋菜为“刺蓟菜”，为何将豫东的野草冠以河北地名的雅称，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周定王说，萋萋芽“采嫩苗叶炸熟，水浸淘净，油盐调食，甚美”。这满是尖刺的叶子能入人肠胃，真是不可思议。这七七芽的身世布满谜团。
豫东的七七芽是一种野草，头顶开紫花，叶子边缘满是刺，让人避之。我们常常将七七芽的花朵放在嘴里咀嚼，吐出一地的红，像血液，身子坚挺，然后直直地倒下。不知道实情的，还以为我们得了什么怪病，慌忙叫来村人，没想到我们是那说“狼来了”的孩子，一场虚惊，皆大欢喜。
七七芽，它独自在中原站立，用孤独的影子寻找悲悯。
我，却在七七芽的身上，洒满了流水的光阴。每念及此，总觉得童年多了些鹅黄的色泽，是七七芽让我的童年逃脱灰色的暗影。
那时，我一个人放牛和羊，对着七七芽说话，用七七芽检验童真的谎言。村里人常骗我说，我是母亲在南地捡来的。我误以为真，为了证明母亲是否真的在意我，就用七七芽刺穿生活中的谎言。
七七芽，在豫东的土地上，一次次读着日暮和月色。
我也在七七芽身上，读着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