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蹬三轮车的兄弟们
引子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当一些人还没弄清楚改革所要实现的目标的时候，改变就已降临。我同小城中的很多小企业职工一样，似乎在不知不觉之中，就被放了无限期的长假，也就是说下岗失业了。虽然刚近不惑之年，反倒真的陷入了困惑和迷惘。
那时候，我所在的小城有这样一种景象：被当地百姓形象比喻为“倒骑驴”的人力三轮车遍布大街小巷，足以令外地来小城的人惊叹不已。
这是一支“杂牌”的谋生大军。说它“杂”，是因为构成人员层次多，下岗职工虽然所占比例较大，也不乏进城务工的农民，还有城镇无业人员，等等。我“有幸”成为这支队伍中的一员。
下岗前，我总爱写点儿什么，因此结识了小城内一些“舞文弄墨”的朋友。曾有一位熟识我的乡土作家去某地方办事，碰巧坐我的三轮，闲聊时说：“现在还有空写点啥吗？如果写，你应该写写你们这个群体，哪怕是一个片段，一个场景也行，越原生态越好。
是啊，“一语惊醒梦中人”，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有责任更有义务写一写这些伙伴儿，用文字的形式再现这个群体在社会转型过程中的喜怒哀乐，发掘这个群体面对生活的重负、拼搏与希望共生的情怀。就文学作品产生的一般规律，专业作家需要深入生活、需要采风。对我而言，无需深入生活，无需采风，因为我与蹬三轮的兄弟们朝夕相处，同呼吸，共命运，这是我每天真实的生活状态。于是，过往经历的一幕幕场景回现在我的脑海，经过梳理，在我笨拙的笔下，转换成了跃然纸上的文字。
尜瘩白
“尜瘩白”是我给起的。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个白字，他人又长得矮，就这么叫了。为了俏皮，我又节约为尜瘩，每次蹬三轮见到了，就“尜瘩尜瘩”地叫得亲切，别人莫明其妙，慢慢地打听明白了，就叫开了。
而他的出名，不是因了这个绰号，而是他的能干。
算起来，他是老资格的三轮车夫了。还没下岗时，他就利用工厂倒班的空闲蹬三轮了。
他的体质是那么好，好像传说中的永动机似的，精神饱满。他乐观，对未来充满信心。党不是号召让人民富起来嘛，他相信蹬三轮就是他富起来的一条路子。因为蹬了三轮了，在倒班时带的饭里就显现出来了，他的伙食比我们带的都要好，他带着得意和显摆地让大伙儿尝。那本来是副业，但后来他下岗了。当下岗的同事们都在痛苦地琢磨干点儿什么的时候，尜瘩白把他的副业变为主业，一心一意，全天候地蹬起三轮来了。
他很会干活儿。比如现在的小学生都得用人接送，有些家长太忙没空，花几块钱，雇个三轮车夫就把孩子接送回来了。还有送货的，需要“准成”人，一个电话过去把货送到把钱拿回来。还有往楼上扛面扛大米的……尜瘩白总能找到这样的活儿，有了活源，尜瘩白的生意就很不错了。
那时人们的思想还在计划经济的框子里。比如路上帮把手，推个车都显得那么自然。现在驮人家走两三条街就手心朝上管人家要钱，真有些不好意思。尜瘩白没有这样的障碍，他说，市场经济嘛，就这个时代。这些个话从他的嘴中吐出来，心安理得，并且与时代挂钩，有点儿与时俱进的意思。
他也会讲价。有的人觉得这个活儿应该价钱高一些，而雇主却觉得是漫天要价，一言不合，就发生口角，甚至动起手来。尜瘩白会磨，他会把要价的理由给你摆得很充分，并且话里话外地暗示你如要回绝是很丢脸的事。干同样的一份活儿，他就能比我们多挣出几块，甚至几十块钱来。
如果说他全心全意地蹬三轮，又有点儿说得过满，因为我就知道他曾几次花钱跟人家学手艺。有一次是学新疆人用花生葡萄干做“十八味果糕”的熬制食品，不知是嫌挣钱慢还是其他原因，反正每样事做过几天后又选择了蹬三轮。他也曾打过工，曾经到过江西。在给我发的短信中描述山花开放的鲜艳，以及活计的称心与工作环境的舒适。但好景不长，肾结石疼得他住了医院，毕竟是年及半百的人了，各种病症都找上门来了。他计算了医药费和花销后，决定打道回府。回到家里他才知道，妻子也因下雨天淘水，腰间盘病犯了，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躺在家里，怕他担心没敢告诉他。尜瘩白的眼睛湿润了，拉着妻子的手说，他不走了，死活都要在一块儿！
他的病好了，还是蹬三轮。
他说，蹬三轮这活儿有多少种的不是，但有一种近似的公平，有能力，多干就多挣，今天难受，就不挣……
也许是为了这份公平，他才对这个行业不离不弃。
尜瘩白用他的能干和聪明，在蹬三轮族里过得还说得过去。
但开门七件事，哪一样可以张张嘴就应付过去的。况且家里最大的事就是儿子的学业。学业上的事，明码实价，不带讲价的。这样尜瘩白就必须把他的体力和智慧发挥到极致，像他说的，市场经济嘛。这个市场经济从他嘴里说出隐含着这样的意思：没有钱就寸步难行。
我看到他为了给腰间盘突出的妻子找一份合适的工作而奔走；我看见他为了儿子的学业上教委、上学校；我看见他为了一块钱而顶着风冒着雪奋力地蹬着车子；我看见他在儿子的升学宴上那身干净的有些不合身的衣服；我看见他把蹬三轮挣的零铁换成大票子寄给求学的儿子；我看见他黑黑的头发和胡须掺进了花白的亮眼的白；我看见他干活再没了当年的“恨活”，而显得力不从心，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下来……
我并不总能见到他，见到了他自然是停下车来，在车把上解下方便袋，拿出有些泛黄的装水的塑料瓶喝两口，然后和我说话。
这一回他是站在离闹市很远的僻巷，神情索然。因为热，他的眼角总有白花花的眼屎。我知道政府又对三轮车下了禁令，对他的生意有了影响。但他和我说的不是这个。他问我：“你知道什么是奸臣吗？”我一头雾水。他又说：“你看林冲。”我想起来了，他喜欢听袁阔成的评书。一开始，他还嫌袁老师说话费劲，后来，听出了味道，一发不可收拾。我猜想他一定是沉浸在林冲风雪山神庙的豪气和对奸臣当道的悲壮里呢。就问他：“你说什么是奸臣？”他沉稳地说：“就是把安分守己的良民逼上梁山的人。”
正好有人坐他三轮走了，我看见他的褪了色的迷彩服在各种车辆与行人间渐远渐小，直至隐没……
嘀——嘀，后面的车催我让道了。
慌里慌
和尜瘩白不同的是，慌里慌下岗的时候，最头疼的是蹬三轮。他说，只要不蹬三轮，干什么都行！他嫌干这个活儿丢人。
他曾求爷爷告奶奶地找工作。
而那时，有些国营企业解体，人员分流下岗，除了社会关系的因素，旧体制还在破除中，而新的格局还没有成型，找工作就像在一条被工业污染的河里钓鱼，何其难啊！但一家三口总要吃饭穿衣，儿子还要上学……难，也许这就是生活。
他还真打了一段工。但在国营工厂当惯了“主人”，在新兴的还没有变成“资本家”的老板手底下干活就有诸多的看不惯。国营厂里讲的是思想政治工作，老板讲的是经济效益；国营厂讲的是福利待遇，老板讲的是合理扣除。躲在厕所连着抽了好几根烟，直到听见主管高声问班长这个岗位的人呢，他才把烟头一掐，自动地卷了铺盖卷儿。
不老不小的，在家待着不是个事儿，也架不住妻子劝，就拿出跳楼的心：我蹬三轮去。
在蹬三轮群里，慌里慌属于衣冠楚楚一类的，起码，干净。
他曾是一家大厂动力车间的白砖工。
那时的工厂是小而全的。持证上岗，持证作业，公家出钱，带职培训了各方面的人才，这样可以应对安监部门的检查。许多事领导要倚重他。老工人，有技术，上上下下都尊称他为师傅。在车间的地位养成了他心理上的一种尊贵，这种尊贵，并不因失业而一下子褪色淡去。除性格原因外，这也是他注重仪表的动机之一。他不允许衣服上有一点儿脏，最常见的是一份活儿干完了，他第一时间要做的是掸去身上的浮灰，然后昂着头，戴上墨镜，接着蹬他的三轮。
时间长了，人们看他这样，也就不找他干太脏的活儿。
有的人闲着没事搞点儿恶作剧，故意逗他说，有一份活儿，不那么累，给的价还高，就是脏。可不是嘛，不是脏活儿，又轻闲，还能抡到咱们——然后假装找齐了人，一起走，扔下他一个人待在那儿，看他心疼挣不到钱，又是怕活脏，在那儿挺纠结的样子，大伙儿躲在一旁偷偷地笑。
说他昂着头，也不够准确。因为他的工作——如果这也能算一份工作的话——总要抛头露面，难免碰到熟人。遇到熟人时他会低下头，或扭过脸去，也许这会减轻些心底的尴尬，也许他的心底永存着一份低贱的自卑。没办法。
但自卑极处，物极必反的，也许就是自尊。
大部分时候，他高傲，他看不起那些农村来的，嫌他们土气的衣着谈吐；瞧不起那些见活就干的同行，说是掉价；他也瞧不起那些坐他车的人……
他好打架。
抢他活的、坐三轮给价低的……
他往那一站，那身大骨架子，也挺唬人的。蹬三轮的都是为了挣两个钱糊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和他吵吵？坐车的呢，穿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为了一块两块吵，丢不起人。再说，看他一脸红血丝，那叫酒酝，说不定挺生猛的……
慌里慌常常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慌里慌也有走麦城的时候。
秋末，天黑得早，一个不常来的熟人一进小巷就喊慌里慌被打了，躺沟边起不来了，快去看看吧。我和他妻子——我叫嫂子的就急忙跑去了。看见他的的车歪在黑影里，他被人扶起来了坐在那儿，眼睛和嘴都肿了，好在都是皮肉伤，不碍大事。听他和警察说，三个身高马大的小伙子，坐他车上要到三公里来地的饭店喝酒，慌里慌按市价要了每人一元，那个最胖的说他漫天要价，慌里慌就把车闸踩住，说这路坑坑洼洼的，要不就坐别人的车吧。那三个人不下车，还嫌耽误他们喝酒，嘴上不干不净起来。慌里慌气得撵他们下车，三个人下来就把他的车子掀翻了，言语冲撞后又把他打了，把他推倒在地上还踢了几脚。为这事，他在家躺了两天。
慌里慌就是这么个人。
有多混帐？也不是。邻里之间谁家扒个炕抹个墙，他都会伸手帮忙，干一天活儿，末了喝得舌头大了，说一会儿话就回家睡觉去了。他还懂点儿电工，只要求到他的，他都有求必应。有的头发长舌头也长的女人说他贪图那点儿酒，她们没有看见他的付出，用他自己的话说，不好意思。
他有自己表现善良的方式。
有一回他拉了一位老太太四五公里，本来是两元或三元钱的活儿，那老人又倚老卖老称没有钱，只有一元钱。慌里慌说，那天他也发了善心，想这么大岁数了，一元就一元呗。那时的路没这么平，快拉到地方了，出了一身汗。正巧那里修桥，有几步就到地方了，过不去，那老太太下了车扭身就走，回过头来还说，没到地方要什么钱呢！
慌里慌是笑着跟我们说的。他说，就是不要钱也行，那么大岁数了，跟自个儿妈似的，别跟他瞪眼睛啊，我是怕瞪眼睛的人吗？
但是如果你理解他是个好人，你就会明白，他那笑里掺和着对人对生活的态度。
慌里慌本姓张。
他还爱讲土匪的黑话，比如什么叫“万”，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已知道就显得特厉害。讲过好几回了，他还喜欢从头道来：土匪相见的时候互通名姓，称“万”，比如姓赵的报“灯笼万”，姓王的报“山中虎”，姓李的……听过的人特意问，那姓张的呢？他一时没反映过来，说：“慌里慌呗”。众人大笑，从此“慌里慌”就成了他的绰号，其实他并非是做事慌里慌张的愣头青，他很谨慎的。比方说，离很远看见他蹬着三轮过来了，人们会说慌里慌来了，反正那个绰号，就是他了。
木易杨
一看到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疼，亦或别的什么，反正不是心安理得的那种。
他瘸，走路点着一只脚。即使这样他也能蹬三轮。他蹬三轮离很远我们就能认出他来——身子几乎趴在车上，由于一只腿短，每踏着一圈，就晃一下。
力气大的，能拉一整车的人在大街上招摇，一次挣好几元钱，用他们的行话说，是“大活儿”。碰到人多的，老杨都支给别人。得了他好处的，会给他一个笑脸。
大概，除了瘸，他最大的“毛病”就是老实了。
他是真老实。没话。问他什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让他学个事儿，他说了半天，你听了半天，还弄不明白所以然来。
所以，在蹬三轮的人群里，他也不太受欢迎，有活儿不愿意招呼他，因为招呼他有的活儿他也干不了。有什么事，比如路上出个什么交通事故和纠纷，说点儿自己人的话了，就没有他。
我就纳闷了，当今社会，传统观念里最为称道的老实厚道，怎么竟成了缺点了呢？
现实生活中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的观念还是有一定市场的。
而蹬三轮的，身体素质是他们的第一生产力。要么身强力壮，像老舍笔下的祥子那样的，干什么活儿，招之即来，而且战之能胜，干出的活儿像样，挣到钱了，里里外外还都满意。要么头脑灵活，像尜瘩白那样的。老杨全比不了，他的残疾似乎成了他的弱点，同行中有人鄙视他，乘客中更多的还是给予同情，有的人上了他的车，发现他的残疾状况，不忍心乘坐，又下来选择别的车，那些人认为健全人坐残疾人拉的车心理上是种折磨。
他蹬着三轮满街转，顶风冒雪，披星戴月地干一天，却赚挣不到多少钱。他也不相信蹬三轮能挣到什么钱。在他看来，那些人都吹牛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