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老了,就会很容易感到疲惫。
其实,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感到身体大不如前了。二三十岁的时候,熬夜也好、做繁重的体力活也好,只要好好睡一觉,醒过来之后即便身体还会有酸痛的感觉,但精神上已经复活了。过了四十岁,就再也不敢让身体勉强支撑了。因为会伴随着好几日的精神不济和腰酸背痛。
再到了五十多岁,白头发变多了,这儿那儿的皱纹像约好了似的百花齐放了。即便不熬夜,不做繁重的体力活,精神也大不如前了。所以,到五十几岁的时候,王建业虽然还担着室主任的头衔,但已经基本上把主要业务交给年轻的副主任去处理了。现在想来,之所以能够空占着主任的位置好几年时间,无非是因为接班人还太年轻,甚至尚不满三十岁。
退休前一年,王建业卸去了主任之职,挂上了一个“巡视员”的空头称号,天天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办公室自然也是搬了的,搬到了办公楼的顶楼阴面的房间里。那段时间,年轻的接班人还是会邀请王建业去参加一些不怎么重要的会议,比如招聘面试、研究生考核答辩之类。王建业知道在这些场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按时参加会议,在会场做出一副笑容可掬、和蔼可亲的“弥勒佛”的样子。从来不指责谁什么,想方设法地夸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微笑着闭口不言。总之,人到了职业生涯最后的阶段,应该知道给自己留下一个光明的尾巴。
其实办理退休手续的时候,接班人邀请王建业返聘来着——算是对王建业所塑造的“光明的尾巴”的肯定。单位里返聘的情况很多,明明已经到了退休年龄的人,由单位出钱聘请他继续留在原来的岗位上。返聘的工资说高不高,但因为退休金照拿不误,所以等于额外多出来一份收入。返聘是何乐而不为的事情,毕竟退休之后时间一下子空出来一大堆,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好。而且返聘之后,不受上下班时间的约束,没有人再来管考勤,想起来了就去一趟,不想去就不去,还保留有(虽然是在顶楼阴面的)一间办公室。返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是接班人给前一任的好处罢了,但是是由单位埋单的。
六年前,王建业婉拒了接班人返聘的邀请,对方也许求之不得,没有再多说什么。都说一切领导者都对自己的接班人心怀不满的情绪,王建业想,大约继任对前任的感觉也好不到哪里去。
为了找到记忆中和孙胜利的合影,王建业把大大小小的相册又翻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说一无所获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不对的,王建业收获了一身疲惫,此时正靠在椅子上一边休息,一边东想西想。
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苏菲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走了进来。她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圈书房里的景象,站在门边把书架上的书和杂物都尽收眼底。看了一会儿之后,转身面对着王建业,看到他正大喇喇地靠在椅子上,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热不热啊?”苏菲问。
“还好,这屋里不怎么热。”王建业想起了他职业生涯最后一段时间的办公室,在顶楼的阴面。由于旁边长了比五层楼房还要高大的梧桐树,夏天的时候正是枝繁叶茂,所以一点儿也不热。
“电话打了吗?”苏菲朝摆在书桌上的手机努努嘴。“名片没搞丢吧?”
“没有,没有,在这里。”王建业慌忙转过身去够放在桌面上笔筒里的名片,老旧的椅子在他体重的压迫下发出吱嘎一声痛苦的呻吟。
“打完电话出来帮我尝尝苹果酱。”苏菲说完转身出去了,苹果酱还在灶上被小火煮着,时不时需要用小木铲子搅一搅,不然容易糊掉。
“我先尝苹果酱。”王建业赶忙把好不容易拿到手的名片往桌上一甩,扶着桌子站起来。在他离开椅子的时候,他听到了椅子吱嘎的一声欢呼。
“怎么样?够不够甜?”苏菲用不锈钢的小勺子从木铲子上刮下来一点苹果酱递给王建业。
“嗯嗯,好吃。”王建业用舌头舔着勺子,然后意犹未尽的扎巴着嘴巴。“酸酸甜甜的,好吃!”他用捏着勺子的手朝苏菲竖了一个大拇指,勺子和拇指笔成了一个V。
“那就好,”苏菲一边不停地搅拌着锅里的果酱,一面眉开眼笑地说。“那你给阿伦打个电话吧,叫他来拿点去,小凯喜欢吃。”快要出锅的果酱已经变得十分粘稠了,虽然已经把火调到最小了,但还是需要不停地搅拌。
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香味,王建业深深地吸了一口,一边陶醉在美好的气味里,一边问:“不给小苗吗?”
“她减肥,这不吃那不吃。”苏菲关掉火,转过头来对王建业说,“上次我给她的果脯都叫她放坏了。她说什么含糖量高的东西都发胖,笑话,那不都水果嘛!”
看着苏菲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王建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咧着嘴嘿嘿嘿地笑着。
苏菲也忍不住笑了,一边笑一边说:“下次见着小苗我就对她说,别挣扎了,胖已经写在你的基因里了,瞧瞧你爸!”
王建业觉得苏菲嘟嘴说笑的样子甚是可爱,某一个瞬间,他甚至感觉自己和苏菲一样,都还年轻。
“快去打电话吧!”苏菲摆摆手,关掉燃气灶的火,然后从一旁的高压锅里取出已经高温灭菌过的玻璃瓶。
王建业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踮着脚尖从苏菲的厨房里走出来。
他先照着名片上的手机号码给孙胜利打了过去,铃声响了很久那边才接了起来,王建业赶紧自报家门,紧接着又是一通寒暄,好多年没见了之类的。没说两句,孙胜利提出要请王建业和苏菲吃饭,王建业赶忙说那哪能啊,得他们请,说苏菲要亲自下厨,就来家里吃。
“要不就明天?”话脱口而出之后,王建业才想起来他没有就时间问题跟苏菲商量过。但话已经说出口了,他又不好自己收回。
没想到孙胜利没推辞,乐呵呵的接受了。王建业想起苏菲说的话,赶忙说叫他来的时候务必携家属一同前来。
“哥,没家属,我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孙胜利说这话的语气云淡风轻,倒是听着的王建业一下子愣住了。
“那,明天晚上你直接到我家来?”王建业这才想起来孙胜利还一次都没有来过他的这个家。孙胜利离开的时候是1978年,那会儿他们还在山沟沟里。搬出来,换到现在的房子里是1986年左右。“你知道在哪儿吗?”王建业赶忙加了一句。
“没事儿,我知道。上次搭嫂子的时候,她给我指了。明天晚上,我到了之后再给你打电话。”孙胜利一口气说完,听筒里传来“孙师傅!孙师傅!”的叫唤声,他赶忙说:“哥,我这还有事儿,明天见面聊啊!”然后也不等王建业说再见就挂了电话。
王建业算是舒了口气。
接下来要给阿伦打电话,喊他来拿苹果酱。给自己儿子打电话不必拘谨,王建业想也没想就把电话拨出去了。
“爸!啥事儿?”电话刚拨通,阿伦就接了。
“哦,没事儿。”王建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就是你妈做了点苹果酱,”王建业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口水,继续说:“叫你拿给小凯。”
“哎,好勒!”阿伦说起话来像连炮珠,“爸,没啥事我挂了啊,这正忙着呢!”听筒里随即传来了嘟嘟嘟嘟的声音,王建业的一句“你啥时候来啊?”都没来得及问出口。
算了,先给苏菲汇报工作去。王建业把手机放回书桌上,名片也塞回笔筒里,站起来朝厨房走去。
他在厨房的门口倚着门框站好,苏菲正在用不锈钢勺子把小煮锅里面的苹果酱盛进玻璃瓶里面。王建业也就站在门口,把孙胜利明天晚上要来的情况报告了。
“酒呢?要酒吗?”苏菲一边咚咚咚地把玻璃瓶轻轻敲到灶台上,一面问。
“哎呀!忘了问了。”王建业登时目瞪口呆,完了完了,真的老年痴呆了。
“算了,算了,我准备点果酒好了,你们不喝我就自己喝。”苏菲瞥了一眼他懊恼的样子,姑且算是安慰地说。“那阿伦呢?他说啥时候来?”
“我通知到了,不过他没说啥时候来就挂电话了。”王建业小声说。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苏菲走过来,把沾满了果酱的不锈钢勺子递给王建业,一边说:“帮我舔干净呗!”
王建业接过勺子,长大嘴巴把勺子整个塞了进去吮了起来。苏菲看着他这副贪吃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