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日，第二天早晨，被手机闹铃叫醒之后。陈木想，这是他原本和艳艳约好的去领证结婚的时间，看样子约定失效了。
陈木撑着身体坐起来，艳艳还在睡着，似乎没有被他的闹铃叫醒。醒来后应该会不舒服吧，毕竟昨晚喝醉了，陈木这样想着，起床洗漱，然后去买了早点，自己吃了点儿，把艳艳的那份摆在桌上，用汤碗扣了起来。
今天是星期五，今天晚上就要睡到别的地方去了。是现在就去附近的招待所开好房间趁早把箱子和衣物转移进去呢？还是等到下午下班再说呢？最后，陈木决定带上箱子，趁早去办公室，晚上下班之后可以拖着箱子去新房子里凑合一宿。要是实在凑合不了，就去附近开个房睡一晚。明天，就开始找新的住处。
陈木这样决定之后，就拖着行李箱出门了。行李箱的轮子，在不平整的水泥地面上滚动，发出很大的声音，他只好加快了脚步。
关门出去的时候，艳艳还没有起床，也不知道她是否醒了，要不要打个电话叫醒她，以免她迟到？陈木这样想着，结果只是越发加快了脚步，像是要把艳艳，还有床头柜上的那张纸条全都抛到身后一样。
陈木把办公桌下面带滚轮的抽屉拖了出来，把箱子塞到里面再用抽屉挡住。由于箱子的厚度，抽屉凸出来一段，稍有些碍事。但是，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细节的时候了，陈木必须赶在赵东来和侯小丽来之前，把箱子藏好。虽然，就算被看到了说一句“拿点东西去新房子”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不会有谁打开箱子检查，更不会有谁发现箱子里是他几乎全部的家当。
陈木在他精心布置的办公桌前若无其事地坐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处理工作，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变化。
一个上午，赵东来都没有出现。等到10点多钟的时候，陈木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拿起一叠A4纸假装要找赵主任签字的样子，问侯小丽：“侯姐，赵主任呢？”
“开会去了，上午应该不会回办公室了吧。怎么？要签字？”侯小丽一边嗖嗖地喝着透明玻璃杯里泡着的颜色鲜艳的花茶一边回答。
“哎，谢谢侯姐。”陈木模棱两可地答谢，然后转向自己的电脑，重新坐下。
解决车的事情之后，陈木的日常工作效率很低，对于枯燥的工作他一点儿也打不起精神来。但是他不能明目张胆地发呆，因为侯小丽就在他的身后，对他电脑的屏幕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比起他，侯小丽和赵东来的关系要亲近得多——早在周师傅还没退休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陈木机械地敲打着键盘，消磨着时间。果然，一直到中午下班，赵东来也没有出现。
等侯小丽走后，陈木锁上办公室的门朝医院外走去。
走到医院大门外面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他穿过马路，朝对面的车美人曾经住过的街区走过去。他来到那栋房子跟前，窗帘拉上了，看不到里面的状况。车不在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也许真的作为坐骑带着她们母女逃远了。
陈木在人行道上盯着那扇窗户看了很久，就好像正在与床帘后面躲藏着的某人对视着一样。
他终于离开了那里，他想，就好像艳艳的住处一样，这里他也不会再来了。不，艳艳的住处还需要去最后一次，拿走他剩下的东西，把钥匙留在桌上还给她，然后才是真的再也不用去了。
陈木突然转变了主意，他不想去小吃街了，实际上，他在车美人曾经的住处外面消磨了太多时间，午饭最好速战速决。他又穿过马路，朝与医院一墙之隔的菜市场走去。那里有几家面馆、米粉店、饺子店之类的，专卖这种汤汤水水的东西，他几乎不吃这些，不习惯。但是今天，他抬脚埋进了那家“胖哥面馆”。不管怎样，至少现在，他不想经过幼儿园的门口。
“帅哥，吃什么？”他刚一进店，就听到中气十足的招呼声，来自于担得起“胖哥”这个称号的店老板。
“嗯，来碗油醋面吧！”陈木的眼睛在菜单上扫了一眼，几乎是下意识地把他看到的第一个词读了出来。
“好嘞！加个煎蛋不，油醋面配煎蛋好吃。”胖哥又大着嗓门说。
“好。”虽然卡在喉咙里的是不要，可是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好。
“好嘞！油醋面加煎蛋！”胖哥冲厨房大声喊，话音还没落，又去招呼刚刚走进店门的一对情侣了。
陈木把黏在桌面上了的手臂拔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是这样的，幸好有了手机，才不至于那么尴尬。如果跟别人一起吃饭，陈木是不愿意拿手机看的，不但自己不拿，也希望对方不要拿——好不容易坐在一起吃饭，聊聊天多好啊！可是，这以后，不知道有多长的时间，陈木需要自己一个人吃饭，以抠手机掩饰尴尬了。
或许包括手机在内的很多电子产品存在的意义，就是填充因为孤独而产生的空白吧！陈木这样想着，咚，胖哥把盛在黑边红面碗里的油醋面和盛在不锈钢小平碟里的煎蛋摆在了陈木的面前。
“慢吃！”他一面说着，一面指指陈木右手边，桌子靠墙的地方的筷子筒。
眼前的油醋面红地发黑，陈木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他用筷子蘸了点汤舔了舔，果然，辣！陈木是北方来的，不怎么能吃辣。看名字，油醋面，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辣的，而且，还这么辣！
怎么办？
硬着头皮吃下去吧！这个想法刚刚在陈木的脑海里冒出来的时候，他也很惊讶。但几乎是马上，就觉得顺理成章了。自己点的，不管怎么样都没有要求退或者换的理由。再说了，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怎么吃辣而已，那是环境造就的，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受不了辣呢？
陈木朝火辣辣的红汤挥舞起了筷子，一开始还感到嘴里火辣辣的疼，但是慢慢习惯之后，虽然仍然不停地嗖嗖嗖着，却也从中体会到了美味来。
说不定，我其实有吃辣的天赋也说不定。陈木这样想着，不自觉地打起嗝来。是嗖嗖嗖的时候吞进肚子里的空气太多了吧，他一边不停地打着嗝，一边吃完了面和煎蛋。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的上班时间了。另外两位还没有来，陈木弯下腰检查了一下他藏在桌子下面的行李箱，还在那里，应该没有人发现。
嗝早已经停止了，在走路回来的路上。使劲地大口地用嘴巴吹气，就算感觉自己快要憋死了也要再憋一会儿，然后在既不吸气又不呼气的状态停留几秒钟。只要这样做一次，打嗝就会停止。这是前女友教给陈木的，据她说是自己自创的，比起什么喝水啦，吃东西啦都管用。确实管用，陈木苦笑着，已经是前前女友了。
回来的时候走了以前不知道的路，面馆的胖哥指点的。
“帅哥在哪儿上班？”面吃到半截，没有新客人进来的时候，胖哥在一个人吃面的陈木的对面坐下了，聊天。
“医院。”陈木指了指胖哥的身后。
“哦，那常来啊！”胖哥果然三句话不离本行，不忘招揽生意。
所以，当陈木付完钱准备朝面馆门外走去的时候，胖哥拦住了他。“你走这边，走我们厨房后门出去，穿过那几棵树就到医院了。”他一边用手指戳着空气，一边说。“这个点儿，外面多热啊！从这儿走，这儿近，还有阴凉。”
盛情难却，陈木穿过了面馆的厨房和几棵树形成的“围墙”，他就是在那几棵树的树荫里，用吐气大法治好了打嗝，然后想到了已经成为了前前女友的前女友。
“陈木，”赵东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他虽然在敲着键盘，脑袋里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声音他吓了一跳。“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赵东来站在他的小办公室门口，甩着手，看样子刚刚从卫生间里洗完了手出来。
“好。”陈木站起来，椅子咣当撞到了形成格子间的木板上，但他顾不上这些了，拿起工作笔记和签字笔，朝赵东来的办公室小跑着过去。
“坐！”他刚推门进去，就听到了赵东来的声音，他坐在自己那又黑又重的椅子上，面朝着办公桌和门，朝办公桌外侧的椅子上指了指。
陈木小心翼翼地坐下，他知道那把椅子如果坐得太急，皮面某个破了的地方会发出让人误以为是不雅的声音，所以他做得很小心，慢慢地、一点点地把重量转移到椅子上。
“你的工作做得很好，很认真，很踏实，”赵东来一开场就用了三个“很”来夸奖陈木，这可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陈木既惊讶又不安。“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有没有准备考研之类的？”第二句话让陈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赵东来这是什么意思？暗示他要卷铺盖走人了吗？
“没有，没有，还是准备好好工作。”陈木忙不迭地回答，说完他也意识到自己的惊慌失措，所以连忙补充了一句，“暂时没有考研之类的打算。”
“其实要深造当然更好，你还年轻，学校又好。”赵东来以真诚的眼神看着陈木，说着这些陈木虽然每个字都懂，句子的意思也懂，但就是不知道他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的话。
陈木不吭声，微微地低下了头。
“单位要机构改革了，我们这个部门要撤销了。”转弯抹角之后，赵东来终于放出了晴天霹雳大杀招。“你有没有有意向要去的部门？”
“没有。”陈木等了半天才用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回答。
“要是有有意向要去的部门，只要对方接收，我这里自然没有问题。”赵东来忙着撇清关系。“要是不调动的话，就要和那些烧饭拖地的合并成一个部门了。你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不值当。”
“我知道了。”陈木回答。还不到24个小时的时间，先是丢了生活，然后丢了工作。生活和工作，其实不能说丢了，但也差不多了，要大变样了。
“那你好好想想，调研调研。”赵东来总结着，“今天是星期五嘛，下周一答复我，要是需要我推荐什么的，我也乐意帮忙。”说完摆了摆手，把陈木赶出来了。
重新坐回办公桌前的陈木心如死灰。脚边是全部家当，面前是转瞬即逝的工作。工作，当然不是真的丢了，毕竟，他是有正规事业编制的，只要他自己不辞职不犯严重错误，谁也不能强行把他赶走。可是，留下来的意义何在呢？
这样的结局，其实早就注定好了。只有做着重要工作的人才会有灿烂的前途，做不重要的事情的人，迟早会撞墙。陈木还年轻，不能以混吃等死作为余生的目标。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还没有尝到过竭尽全力发光发热的滋味，他不想这么年轻就放弃了。
这个世界，看上去是理性的，实际上却很感性。这一点是陈木在最近几年的工作中逐渐明白的。非要某个人才能做的工作，其实很少。比如一台艰难的手术，不是某个主任医师就做不了。世界上多得是那种谁做都可以的工作，就好像他陈木正在做的这些工作。何需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来做呢？只要是认识字的，哪怕是个中专生，应该也能完成吧！
做着不重要的事情的人，就是不重要的人。人不是主要的，事情才是。所以，在这种单位混，如果当不上能做少数艰难的事情的人才，就得成为一个很会“来事儿”的人。
陈木不是这样的人，也成为不了这样的人。他是理性的，不是感性的。他不知道如何与人套近乎，经营工作之外的人际关系，再从这些关系中获得利益。他所擅长的，是一步一步细致严谨地把事情做好，揣度人心投其所好不在他的功能菜单里。
陈木想起他之前交给赵东来的策划案，从现在的形势来看，想必是永远没有去实施的可能性了。那是一套电子系统的策划，涵盖了医院的设备管理、采购管理、环境监控、外协管理、后勤保障各方面的电子平台系统，一旦真的建立起来，医院的管理不用说会变得规范得多。如果由他们这个部门牵头实施，综合管理处不但不会被撤出，反而有可能成为医院后勤管理的龙头。
但是，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
算了，算了。
陈木陷进椅子里面。
就让这一切在这里结束吧，他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