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决定之前很艰难，可是一旦决定了就会感到浑身轻松。
宁可选择放弃，也不放弃选择，陈木想起以前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的句子。还有，想做的事情总能找到理由，不想做的事情总能找到借口。这句话的出处他是记得的，是上大学的时候在贾平凹的小说里面读到的。
下午下班的时候，陈木几乎已经做好了决定，辞职，把房子卖出去，离开这里。至于去哪里，他也有清晰的目标，曾经顺道来看过他的师兄现在在一个一线大城市里，师兄曾经问过他要不要去那里工作生活，他当时婉拒了。因为知道现在的自己什么也不会，连中学和大学学的知识都快忘光了。他现在决定了，他要去大城市闯一闯，姑且就去师兄在的那个城市好了。但他不会直接去找师兄，不会哀求任何人给他一份工作。他要凭自己的本事在那里站稳脚，然后再出现在师兄面前，一如涅槃重生。
但仔细地想自己能做的事情，陈木却陷入了苦恼。这三年的工作教会了陈木什么？作为高高在上的甲方享受乙方的跪舔，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聊天，在施工现场站着抠手机，花费大量时间对着电脑屏幕敲打简单的程序就能快速完成的任务……
现在后悔还不晚——总比40岁的时候，拖家带口，工作无比郁闷还想辞职强。
但是，眼下不是冲动的时候，陈木希望能好好地结束这一切。他需要时间。
房子应该可以卖掉，不缺接盘的人，但是如果卖得太匆忙，可能价格就不美丽。这半年多时间里，城里的房价似乎又长了不少，把房子卖掉，把欠款还掉，说不定还能剩下不少钱。当然，其中有一大半是他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卖房子不要急，要稳住。
辞职的事情呢？辞职是很容易的，约谈几次，跑几个办公室盖几个章应该就差不多了。余下一些比较棘手的东西，就是户口、党组织关系和人事档案，要么迁回原籍，要么调去人才市场，到时候再慢慢说。
最重要的事情，是下一份工作做什么，怎么找？如果贸然辞职，可能得经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坐吃山空”，这样自信心也会受到严重的影响。况且，现阶段，如果陈木想从事其他的工作恐怕还要经过长时间的对新知识的学习和培训。完全脱产来做这些事情吗？不但经济方面压力颇大，恐怕精神方面压力也很大。
所以最好的选择已经昭然若揭了，那就是“骑驴找马”，这个词语是陈木很小的时候听妈妈说的。类似的还有“晴带雨伞，饱带干粮”一类的，大抵属于人生智慧这个分类。大学时同寝室的一个男生劈腿，脚踏两条船，那时候想起“骑驴找马”的陈木充满了不屑。可是现在，陈木自己也要这样做了，这大约就是所谓的成长吧。
那么，暂时不辞职，一面卖房子，一面学新东西。房产证上没有艳艳的名字，陈木可以自己把这件事情搞定。（现在想来，陈木的妈妈坚持房产证上只写陈木的名字似乎是早有远见，但是，从另外一方面来说，这是否也是艳艳的诸多不满之一呢？）要学的新东西，陈木老早脑袋里就有一个模糊的形象了，现在只是刮起了一阵风吹起了原本遮挡着它的轻纱布。
上大学的时候陈木就喜欢编程，喜欢计算机的语言，比起跟人说话，实在轻松太多。（这么说，当年追到前前女友，还有编程的功劳呢！他帮她做编程作业，她送水果答谢他，一来二去，关系就发展起来了。）离开大学校园那么久，计算机的语言一定也在发展，但是没关系，陈木做好了攻坚克难的心理准备，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总是开心的。
陈木想起来自己上大学的时候，给前前女友编过的一个小程序。前前女友是学生物的，每天同ATCG打交道，但是她的笔记本电脑配置太差了，安装那些外国的基因序列编辑软件分分钟死机。所以陈木自己给她编了一个小程序，导进导出基因序列，碱基配对，从DNA到RNA到蛋白质颠来倒去随便翻译，手动输入限制性内切酶识别的序列就能自动搜寻切点。这个小程序被她大力褒奖，曾在她的同学们当中广为传播，陈木着实洋洋得意了一把。
陈木还为她写过一个根据年月日产生随机数的小程序。那时WIFI还没现在这么普及，陈木帮她家的小店安装好了路由器，然后她想出了一个“购物满20元免费使用WIFI”的点子，但是密码不能老是不换，至少应该一个星期换一次吧。但是她又担心密码换来换去，会把她妈妈也搞糊涂，搞忘记，所以就请陈木做了那个根据年月日产生随机数的小程序。换密码的日子，只要在日历上画个圈，把当天的年月日输入程序里就能得到一串数字。这串数字，就作为新的密码，就算忘记了也没有关系，把日历上圈上的日期的年月日再输进去，得到的还是那一串数字。可惜，这个小程序的用户评价怎样，陈木不得而知。那是大四的暑假，之后没多久他和前前女友就分隔异地了，不久之后也就分手了。
但是，陈木怎么也不能忘掉当年写那些小程序时的心情。那种因为自己被需要，因为自己能解决问题而由衷的欣喜。时隔多年，他仍无比怀念那种感觉。
不过陈木自己也知道，作为兴趣去做一件事情和作为工作去做一件事情，会很不一样。人不能总是任性地恣意妄为，还必须赚钱养活自己，所以要去工作。可是工作就一定要是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吗？世界上一定有这样的人，既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又开开心心地把钱赚了。陈木，为什么不能成为那样的人？
退一万步说，为了赚钱而做了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能喜欢自己的工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如果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即使赚不到多少钱，至少工作的时候是舒心的。
陈木终于开始理解了，当年前前女友不愿意来到这里，执意要去做她那份看上去既没前途又没钱途的工作的原因了。真正想做的事情，就是就算不给你工资你也会去做的事情，就是甚至让你往里面砸钱你也会去做的事情。
陈木对前前女友的那些恨意突然冰消了，她是对的，选错的人是他。比起触目所及的高呼爱岗敬业口号却对薪水加班费福利斤斤计较的这些人，陈木突然意识到他的前前女友单纯得多也真诚得多。
已经决定了，学习的内容就是编程，把以前丢掉的知识重新捡起来，再努力学更多的新知识。前途也好，市场也好，一概不在考虑范围内。各个城市的人才引进政策优惠什么的，不去管它，就去师兄在的那个城市。
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概不管，眼下就是好好学习，给房子找个好买家。其它的一切，都是浮云。
最后的最后，给赵东来的答复，其实实话实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何必要费劲去想那些托辞呢？陈木倒是愿意，早早地摆出一副远离人群的样子，让大家都知道他的目标是离开，然后自觉疏远他，他求之不得。
事情一旦决定下来，身体就感到轻松愉快了。这一次要走的路，是陈木自己选的。也许归根结底还是形势所迫，不过陈木倒是感谢形势给他的这个推力。
“小陈，怎么样？你准备去哪儿？”快下班的时候，侯小丽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陈木，眼睛还盯着赵东来关上办公室门朝卫生间走去的背影。
“不知道呢，我还没想好。”陈木不想跟她多说，她是出了名的大嘴巴。
“那你可得好好想想啦！”她挺起腰背站直，用一种压抑着的小小的声音说：“下个星期，我就去财务上班啦！他们那个的出纳张师高温假之后就退休了，我要去接班。”她的话里毫无疑问是洋洋得意，不过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哎呀！好烦啊！以后天天跟钱打交道，好紧张啊！”
“恭喜侯姐啊！”陈木言不由衷地敷衍。
“那小陈，再见咯。”侯小丽抬高了音量，边说着，边朝卫生间的方向看了看。然后，她拿起包包，抱上一个纸箱子，走了。
在陈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给自己安排好了去处，连工作也交接好了。陈木这个局外人，当的还真够称职的。赵东来呢？他应该还有几年才会退休，他会把自己安排到哪里却呢？找个副职混日子等退休吧，大概就是这样了。
真正的作鸟兽散啊！
陈木也开始收拾东西，他用脚踢了踢办公桌下面的行李箱。它还在那里，沉甸甸的。陈木要等赵东来走后，再锁上门离开，必要情况他可以多呆一会儿，等他们的车也都开到外面的公路上去之后才走。
所以，赵东来走后，陈木在办公室里晃荡着，杀时间。这间他待了三年的办公室，陌生又熟悉。周师傅的工位一直空着，后来逐渐堆上了杂七杂八的东西，现在，侯小丽的工位也空了，只留下电脑和一个插了几支笔的笔筒。与隔壁房间相邻的一侧墙摆满了柜子，柜子里都是经年积累的各种文件，没有好好归档过。（陈木曾经想过好好整理一遍这些，但是一直拖延着，现在要走了也还是什么都没做。）柜子顶上有塑料袋装的安全帽啦，告示牌之类的东西，甚至还有一个黄黑条纹的路障。全都落满了灰，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睡了多少个春夏秋冬了。
陈木突然想到车美人，这两天的事情实在太措手不及，他还没有来得及联系她，问问她怎么样了。
陈木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却又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就离开的事情告知艳艳。他犹豫再三，几经修改终于按下了发送键。他给艳艳写了一条短信。“艳艳，我搬走了。还有一些衣物，明天或后天去取，具体时间看你。取衣物时归还钥匙。祝你幸福！”断断续续的句子，突兀的结尾和感叹号，就好像他此时此刻的心情。相处了一年时间，没有能够修成正果，现在看来，连曾经是你侬我侬的感情，实际上也是淡淡的。
艳艳很快发来了回信，“明天下午吧，我不在家，你自己弄。钥匙放在桌上就好。谢谢你！”一样的断断续续的句子，一样的突兀的结尾。
“好。”在输入框里写下这个字时，陈木才意识到自己用的是短信。大学时用的套餐有短信包，一个月几百条。可是现在，套餐只有流量包，一个月几百兆。现在的短信要收费，一毛钱一条。虽然想到了这些，陈木还是按下了发送键。不回复不好，突然转换战场也不好，一毛钱就一毛钱吧，算了。
手机不再收到新的回复。陈木打开了他的收件箱，一水儿的全是各种通知，银行的业务推广，网店的广告，通讯公司的碎碎念……除了他刚刚和艳艳互发的那三条，满满的收件箱里竟然找不到第二个私人号码。
陈木清空了收件箱，所有的一切，都删了。
然后是微信和QQ，本来还想筛选一下有用的信息，结果看着看着，也全都删掉了。
一发不可收拾，连相册也打开来，全部删光了。几个月前还拍了很多艳艳的照片，还有和她一起出去玩儿的合影，可是最近几个月没有了。有些现场的照片，不过项目已经完工了。结果最后，陈木连手机相册也清空了。里面有他和艳艳在山上救的小猫的照片，应该是唯一一张，艳艳说过让他留作纪念的。不过现在，留着也没有意思了，他把一切，连同他的回忆一并清空了。
干脆给手机来一次大清理，不用的软件卸载了。软件的缓存和数据全都清空，这样就好了，用了两年的手机就像新手机一样了。
陈木在办公室里给他的手机做了个大手术，他其实想做手术的也许是别的东西。罢了，罢了，重启吧！手机也好，人生也好！
拖着行李箱走出办公楼的时候，滚轮的声音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像是在为陈木鼓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