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文收回前倾的身子,靠在沙发上。阳光透过豹纹的窗帘打在他的身上,朱成文的脸显得明一块暗一块,很斑驳。他的眼光笔直笔直地射向我。
“你说怎么办?”他把它当成一个皮球,反转身,踢还给了我。
刚才,我提出了两个建议,但一个矛一个盾,一个南辕一个北辙。他有这个权利让我自己为难自己。
那你说怎么办?我的眼光也笔直笔直地望着他,不躲闪。我把皮球再次反踢回去。
踢完后,我拿起湿纸巾,擦了擦手上的西瓜汁,腻腻的,黏黏的。像我们现在这个话题。我慢条斯理地擦,尽量擦得从容一点。我要掩饰我心底里的恼恨。我恼恨我自己:我凭什么就以为这是个问题。
能解决的才叫问题。而他,显然是拿我的问题作无解了。
今天,王佳璐一转到呼吸科,我就邀了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茶楼里坐一坐。
最开始我忽略了他。因为在每天的探视中,我们基本上是与王佳璐的母亲沟通。在一群忧心忡忡的探视者中,只听着她一个人絮絮叨叨,嘱咐我们应该用哪些药啊,药品用到位了吗,哪些药是可以报销的呀,甲类药报销比例多少,乙类药报销比例又是多少。我们专注听着,即使是非常医盲的建议,也不打断她的话。倾诉让她感到一份安全感,她参与到女儿的医治中来,这是最重要的安慰与肯定。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人,身上有一股强悍的力量,撑得住场子,临危不乱,仿佛王佳璐身上失掉的力量全都转移到她身上了。
有一天探视,我们说到呼吸机还不能撤掉,还得用免疫球蛋白。这就意味着一天还得多花两千多块钱。王佳璐的哥哥面有难色,头转到一边去不吭声。昨天晚上,他爱人为给王佳璐看病这件事,和他吵了一架。她说,你妹妹就是一个药罐子,我们有多少钱贴给她用,我也要过日子,每年都这样花钱,我花不起。王佳璐的母亲看着玻璃窗内的王佳璐。看了一会,说,用,用,用免疫球蛋白。她转过身对儿子说,你下河去摸也要摸五千块钱来。
钱是重中之重。一分钱得掰成两半用,还得用在刀刃上。这不,昨天,她让我们拿出用过的免疫球蛋白瓶子给她数。一瓶,两瓶,三瓶,四瓶,五瓶。数到标注有王佳璐名字的五瓶后,她才收回怀疑的目光。免疫球蛋白是一种提高机体免疫力的药物,一瓶要538块钱,一天下来,王佳璐在这个药物上就得花掉两千多块。外加ICU的其他开支,一天得七千多。所以,尽管她查看我们的药瓶,核对药费单,质问我们免疫球蛋白是不是都用在王佳璐身上了,那语气那眼神充满十万分的怀疑,我们还是积极接受她的审查。
一个白发人照顾一个黑发人,确实不简单。我对护士长说。
护士长不给我解释,她加快步子向科室走去,五床病人的骶尾骨出现了压疮[8],得赶紧处理。我有点生气她这种漠视,就加了一句,王佳璐的妈妈七十多岁了,照顾女儿十几年。护士长反问我一句,疾病长了眼睛?我闭嘴,不再啰嗦。疾病就是个瞎眼睛的家伙,它才不会管谁是白发人,谁是黑发人。
要说不简单,那个男的倒是不错。
哪个男的?
那个天天和她妈妈一起来探视的。
那个男人我有印象。我第一天在科室门口见到过他,当时,护士长严厉地叮嘱他一定要按时过早。每个晚上,都是他在外面守着。有时,在长凳上窝一晚上。有时,租一张折叠床。王佳璐在半夜出现险情的可能性比较小,我们给男人交代过,可以不用守在外面,但他还是每晚上守着。每天探视时,他不怎么讲话。等一群人散了,最后留下的两个人,一个是王佳璐的母亲,一个是他。有两次,护士长说账上费用不多了,得交一点钱。他说知道了。
他是王佳璐的老公,男朋友,还是另一个哥哥?我将这三种身份排了排,都有百分之三十三的可能性。护士长否认这三种身份,她让我继续猜。到底是谁?我将纸条拿出来反复研究,希望得到一点线索。前两天探视时,王佳璐的家属让我传递纸条给她。
佳璐,妈每天上午与几个人来问医生情况。下午四点才能到病房外看你。
佳璐,你的病情有百分之七十的好转,再打两天免疫球蛋白,就能转出来,我们要一直打到你有力。
佳璐,妈妈今天到肖港庙,烧香求菩萨保佑你。
佳璐,你安心休养,过两天就会好的,我,爱华,我们几姐妹都在外面等你。一定要把你治好。
妈,我回来了,我在姥姥家喝了藕汤吃了麻糖,你放心。凯凯。
纸条后面署名是佳璐的母亲,她要好的姐妹和她在外面打工的儿子。没有那个男人的影子。那么,她写给外面的谁呢?
姆妈,我会好起来的。
爱华,秀兰姐,谢谢我的好姐妹关心。
凯凯,你要听姨妈的话。
这上面也没有那个男人的影子。
他是谁呢?
前任老公。护士长揭秘。我怔住了。
1985年,王佳璐和朱成文结婚,1999年离婚。2000年王佳璐患病,再无第二次婚姻,朱成文这些年也无第二次婚姻,一直在外打工。每年打工积攒下来的钱中有笔很大的开支,就是供王佳璐住两到三次呼吸科。像今年这次,病情发展到呼吸衰竭,只得住进ICU,他的钱恐怕就只能支付一次的费用。
王佳璐病了,谁给你打电话?
她妈,或者我儿子。
一打,你就要回?
能不回吗?朱成文苦笑。
愈往后走,王佳璐的肌体功能就会愈来愈衰弱,住进ICU也许会变成常态,那怎么办?现在,我的问题还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和她怎么办?
你还是要用每年的工资供她住院,那么,还不如复婚。我说。
他弹了弹烟灰,说,不,我不能忘记过去。说到这里,他不作声了,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过去,有许多顶在民间称为“绿帽子”的东西戴在他头上。
王佳璐患病之前,是当红美女。这个当红,一是指她的容颜。她被肌无力折磨了这么多年,美的印记还保持着。瓜子脸,高鼻梁,双眼皮。当红的第二个,是指她的职业,她是当时整个城区最大旅社的一名会计。这两者让王佳璐摇曳生姿,步步开花。据王佳璐母亲回忆,过年过节时,人家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家里送鱼送肉。送鱼送肉的人,有账务上求助于她的,也有喜欢美女会计的许多领导同志。
王佳璐唯一的遗憾是她的老公朱成文。朱成文不是她老公之前,是她仰慕的高一语文老师。儒雅,博学。怀春少女王佳璐借请教问题之机三番两次往朱成文寝室里跑,书生朱成文很快缴械投诚。这场师生恋搅得整个小镇上风言风语四起。王佳璐被描述成一个狐狸精,专门勾引男人。朱成文则是个道貌岸然师德败坏的衣冠禽兽。王佳璐的母亲带着一帮大婶大妈上朱成文家,一哭二闹三上吊。朱成文的父亲是当时的教育组长,哪里受得了这样有辱门风的儿子,一气之下,将朱成文发配到离小镇几十公里远的山村教小学,还宣布要与朱成文了断父子关系。这一切都使这段爱情涂抹了一层悲剧色彩,不由得让人热血沸腾,生出为了爱情豁出去的豪情。王佳璐和朱成文很快领取结婚证,义无反顾住到了一起。
一年后,儿子朱凯的出生,才缓和了王、朱两家的关系。朱成文仍在村子里教书,王佳璐则通过关系到城里做会计。婚姻开始褪掉朱成文的光芒,不再是那个让女生王佳璐仰望的男神。居家过日子的王佳璐,对朱成文有了更多的要求,他的儒雅博学显得毫无用武之处。相比之下,王佳璐接触的男人大多有点权势在手,他们在生活中比一个书生更有可用之处。王佳璐在城里愈来愈花红柳绿,春色无边,而朱成文则愈来愈病树沉舟,暮霭连天。他一个月拿回的工资还比不上她随便报销的几张单据。
为了及时争得经济上的主导权,稳住摇摇欲坠的婚姻,1997年,朱成文丢掉教书匠这个生了锈的铁饭碗,下海淘金。两人分开后,很快就有人代替了他在床上的位置。他在乡下教书,早出晚归的间隙,中途也有插队的男人。
你,你堵住了现场?我犹疑了一会,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你要我说第几次的?朱成文没有看我,他在看窗户。窗户上灰蒙蒙的,被他的烟雾笼罩了,看不大分明。
服务员过来给客人们添茶水。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齐刘海,勾了眼线的眼睛很大很深,脸上是流行的裸妆。这女孩子也该是当红的美女,她未来的婚姻呢?与谁婚配?和她一样打工的男孩,还是一个有些钱有些权的男人?如果原本和一起打工结识的穷小子结婚,后来遇上了一个所谓的有钱人有权人,那怎么办?望着那张精致的脸,我想得有些遥远了。这是王佳璐和朱成文的婚姻给我带来的阴影,我不该安放在这个女孩子的生活中。我冲她笑了笑,说,给这位先生添点水。
朱成文把视线从窗户那里收回来,坐直身子,说了声谢谢。我舒了口气。刚才他面对窗子的沉默,让我心里堵得慌。我搅起的那段往事与这个午后多么不协调。窗外,是城市中心广场,亮丽的少妇们带着孩子嬉笑着,几个老年人在放风筝。
王佳璐不是有那么多相好的嘛,怎么没有再结婚?
有几个人有过与她结婚的念头,但她后来有了这病,谁会呀!
那,那你再成个家吧,你看,这些年,总漂着,不是个办法。
呵,你怎么和我老娘一个说法。朱成文笑着说,我每次回来给她治病,根本不能让老娘知道。要是晓得我花了这么多钱,她肯定会骂死我。
我理解他的老娘。她的儿子被儿媳抛弃了,而且是以“绿帽子”的方式,这是奇耻大辱。前几年朱成文回家的次数要多一点,这几年回来得少了。朱成文不敢回家,回了没办法给老娘一个交代。她希望儿子带一个老婆回家。
这些年都没遇到一个合适的?
嗳。他嗳了一声,没往下说。眼里浮起一缕飘渺的光。
一个都没遇到?
遇……遇到过。
那为什么不……
我这个样子,能给人家什么,不能害了别人。他很快打断了我的话。
你不和她复婚,就另成个家。
不。
那你说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我们来回踢皮球。
复婚?再找一个人成家?这是我一北一南的两个建议。我把生活拧得太清白了,要么这样,要么那样,一个男人总得属于一种状态,我不习惯这样悬着。或者说这是出自一种狭隘的小我主义,我心疼这样的男人。他不应该这样悬着。
在ICU门口,有几次,我看到他站在窗户边吸烟,一根一根猛吸。他的脸被一张看不见的手揉皱了,巨大的眼袋像两声沉重的叹息。我们在茶楼刚坐下,他问了句,我可以抽烟吗?烟是他保持平衡的一个杠杆。他的中指和食指顶端被烟熏成微黄色。
从三点钟到现在四点半,他抽了十根烟。
也许,等她走了,再找个人吧。朱成文低声说道,她活不了几年的,一次一次病,身子一次一次垮下去,说不定哪天一口气呼不上来,旁边没有人及时发现,她就走了。前年住了两次院,去年住了三次院,今年到了ICU,明年呢?朱成文望着窗子摇了摇头,摇得很无力。
朱成文预测到死亡就在奔赴王佳璐的路上了,他赶不走它,只好等它。它随时来,他随时等。他不能忘记那些年他戴过的绿帽子,也不能做个陌生人,眼睁睁看着王佳璐在死亡线上挣扎。
命定的死亡,成为“你说怎么办”这个命题的唯一答案。
下午五点钟,朱成文抽完第十五支烟,起身告辞。
走了啊,周医生,谢谢你的茶。他向我摆摆手,骑上自行车奔医院而去。马上快到医生下班时间,他要赶过去询问今天的医治情况。
他转过弯,看不见人影了,我赶紧给我的几个死党打电话,询问海宁皮革城的大促销活动。刚才,朱成文说到了海宁皮革城。是王佳璐先提出来的。王佳璐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今年过,过年,能,不能,买,买,一件皮,皮,草。白,色的,短的,貂貂,貂皮,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