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好久没有出远门了。
说远,其实也不算远。林渊从没坐过飞机。对飞机的印象,除了仰头时望见的米粒般大小的载人移动飞行物之外,是真的没什么印象。
说好久没有,其实就是从来没有。上次出远门,是从家乡桐坞坐高铁到省会。念大学。那张高铁票,还是林爸自林渊出生以来送给她的最贵的“礼物”。说是,庆祝她金榜题名。
当时的林渊,盯着窗外一排排松树以30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后退,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没一会儿就看晕了,吐了又吐。乘务员周到,递给一沓她新的清洁袋。林渊难受得抬不起头,自然看不见乘务员的嘴早抿成一条缝,缝角含着点笑意。
自打那次,林渊决定再不赶时髦,相信这些新鲜费钱的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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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的冬天。站台上人拥着人。
卧铺票上“桐坞–西藏”的字样被她抠得掉色。
二十岁,本该是人群中最年轻惹眼的,可她,偏偏平凡得让人可怜,长着一张扔进人群连亲妈都找不着的脸。
俞乐曾说,林渊的脸,比开水下挂面的汤还要淡。唯独那内双下的两个小眼珠子,还算有些韵味。林渊听罢也只眯缝起眼睛,恼着笑笑。
俞乐。林渊最熟悉的双音节词。比她自己的名字还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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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推搡着挤进绿皮车。狭窄的走廊,窗前座位上坐满了人。屈着身,包还是不免刮蹭。对不起。不好意思。你走路当心一点,没长眼睛啊。
018下铺,到了。
林渊把包搁在床上,取下白色的绒线帽,一圈圈卸下咖色的流苏围巾。冻得通红的手指蜷成一团,嘴里不住地哈着暖气。
待暖和些了,她将包里的日用品一个一个地捣鼓出来,小心整齐地排列在枕头内侧。最后取出垫在包底的,磨得发白的日记本。
日记本足有词典的厚度。每一行都写满了字。
小心翼翼地翻开,又小心翼翼地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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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开动了,吱呀吱呀的,像是再往前一米便要散架了一般。林渊对床的下铺空着。不一会儿,便听见叮铃哐啷的行李撞到座椅上的怒嗔声和道歉声由远及近。吵闹声最终在林渊对面的床铺消失。车厢恢复寂静。只剩铁轨间有规律的摩擦制造着噪声。
你好,我017的下铺,是这儿吧。
是。
好嘞。
对床是个看起来也就20来岁的男孩,浓眉大眼,阳光明艳。林渊礼节性地抬了下眼皮,含糊了两句,便不再吭声。后来又想是觉得太快结束话题会让漫长的旅途显得尴尬微妙,林渊便决定主动开侃。
你要坐到哪站?
我啊,我坐到坪岗,回老家——就一天一夜的车程,明早就到了。你呢?
我坐到终点站。
终点……你要去西藏?
你一个人?
你做什么去?
男孩的脸上一脸的惊愕,仿佛看着眼前这个单薄的女孩要只身去西天取经一般。而林渊接下来的话,语气轻描淡写的,内容却让男孩险些吓得下巴脱臼,就此噤声:
我要去见一个,死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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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渊逐渐习惯了列车的轰隆声,几次斜靠着枕头昏昏睡去。再一次清醒地直起身子,窗外的太阳已半落了。
列车员推着装满速食商品的车子,泥鳅似的避开横在过道零落的鞋子,碾过几只早被踩黑的袜子,喊着,方便面,鸡爪,酥饼,来一份吧。
林渊听着吆喝声,对面床铺男孩吸着面条的胡噜声,看着流心蛋黄般圆滚滚的太阳慢慢跌下山去,眼睛发直。从小她便常这样,爱盯着远方发愣。一愣就是天亮变天黑。天黑变天亮。
男孩时不时偷偷瞄着发愣的林渊。待山峦彻底遮住了太阳的全貌,林渊一个转头,直勾勾地看向边嗦面边看着自己的对床。偷瞄被抓个现行。
男孩顿感尴尬,便硬着头皮问出了好奇许久的问题。
那人,是你的谁?
又是对视半晌。就在男孩纠结得想被子一蒙、直接捱到下车也不再好意思多问半个字时,林渊嗤地一声笑了。
这一笑搞得男孩是更加不知所措,连手中的塑料叉泡进了汤中都浑然不觉。
在枕头底下摸索一阵,林渊掏出那本日记本,轻轻搁在腿上。
我和那人的故事,都在这里面。
男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内心不免开始汹涌:
按照故事的发展,想必是情人生死相隔的剧情吧。西藏么……可能也就是他们的定情之地。哎,可怜天下有情人啊!
正咂着嘴内心感慨万千时,林渊把日记本递到男孩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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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兴趣,你可以随便翻看。但务必小心些,这本子有些时日了。别弄坏了。
男孩错愕。林渊脸上真诚的神情让男孩更加错愕。
的确,他是十分好奇其中原委,俗话也都说,每个踏上西藏旅途的人,背后都有一段故事。
但日记本如此私人的东西,怎能许他人随便翻看?
像是领会了男孩的犹豫,林渊再次斜靠在枕上,手托着腮,合上双眼。
都过去了,没什么不能看的。她轻轻笑了笑。
沉默片刻,她又缓缓睁开眼,继续道。
我叫林渊,树林的林,深渊的渊。今年二十岁。你叫什么名字?
吴廷。口天吴,宫廷的廷。今年二十二。
吴廷,吴廷。林渊默读了几遍,回赠给男孩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们这就算是认识啦。如果你是我的朋友,那俞乐也一定不会反对你知道我们的故事的。
俞乐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所以,你就随心翻看吧。我先睡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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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廷静静看着林渊闭上双眼,笑意还残存眼角。
俞乐,就是那人的名字吧。
就当作是看本小说吧!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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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算是彻底暗下来了。窗外的景像是调低了对比度的老照片。借着车厢顶昏暗的白炽灯,吴廷翻开了这本藏着万千秘密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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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成风,潜入池底,一生有你。”
一句看似告白的话,被轻轻划上象征删除的横线。
再向下看,是新的扉页寄语:
“死掉的,都随往事没入池底吧。”
吴廷感到一阵冷汗。
直觉告诉他不应该莽撞踏入这片未知的漩涡,但天性使然的难以抑制的好奇,却驱使他继续走近,探头凝视这深渊——
2004年6月23号。阴天。
今天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她叫俞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