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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再次遇见你

玻璃门的另一边浮现出朦胧的影子,门开了,当他清晰的轮廓出现的瞬间,我条件反射般扬声问候——真抱歉,这么热的天,请您来这么偏僻的地方。迷路了吧?是啊,是啊,肯定会迷路的。大家来的时候都迷路了。有的客人说再晚一步就要中暑了,还有客人说,都已经做好了遇难的心理准备呢。是啊,真是的,太不好意思了,制作请柬的时候,角落里的的确确有一个作为记号的地藏菩萨像,也不知哪天起就不见了……真是对不起。不管怎么样,先凉快凉快吧,我这就去给您拿些冷饮来。

面对着大热天里兜兜转转终于到达画廊的客人,我并不会立刻请他们参观。为了不让客人把绕路所带来的怒火宣泄到作品上,我会先请他们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歇口气,端上冰得透透的大麦茶,静待怨气与汗水的消退。

按照计划,我劝对方坐上椅子,当我再度看向来访者的脸时,不禁吃了一惊。

他并没有汗流浃背,也没有气喘吁吁。就算没有迷路,能这么清清爽爽地走到这个距离车站很远的地方,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而且,那端正利落的相貌有些眼熟。

“成清先生!”

没能第一眼就把他认出来,除了因为我们已经七年多没见过面之外,也因为他的着装风格和我记忆里的不一样。他穿着黑色马球衫和米色工装裤,还有新百伦运动鞋。我第一次看到如此不加修饰,身穿休闲服的成清先生。

“成清先生,您是特意过来的吗?总不会是偶然路过吧。真的假的?我给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寄了请柬,但真没想到啊,真没想到,您居然真的会来。”

我想用高昂的情绪去掩饰这久违的重逢所带来的紧张,成清先生向我投来了极其平静的目光。

“我当然会来。因为这可是佐和田小姐的第一次个人展览。”

我一时屏住了呼吸。一些不明所以的情绪翻涌上来,为了掩盖这感觉,我略微笑了一下。

“原来,成清先生是不会流汗的人啊。您没有迷路吗?”

“嗯,没有迷路。”

“明明地藏菩萨像已经没了。”

“别说是地藏,整个地图我都觉得不可靠,所以一开始就都交给了手机导航。”

“真英明。”

“佐和田小姐,说起来,那里真的有过地藏吗?”

“有。我亲眼看见过的。”

“该不会是个长着地藏面孔的老爷爷吧?”

“……”我怔了片刻,随即松了一口气。我们放松地笑出声来。是啊,成清先生以前就会一脸认真地开这种微妙的玩笑。

“那么,让我看看你的作品吧。”

趁着房间里气氛的松动,喝光大麦茶的成清先生向展览的起点走去。他一件一件地仔细看着长桌上的作品,稍微走动两步又停下,偶尔还会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探头审视作品。我就像是自己在被细细观察一样,无法平静下来,只好怀着不知是回敬还是报复的心情牢牢地盯着他的背影。

我左看,右看,都觉得这一幕不像是现实。

他在此处。我也在此处。曾以为完全切断的线又连接了起来。

想到最初和他的相遇,就像是假的一样。

想到最后一次的见面,也像是假的一样。

刚开始从事插画师这一工作时,我才二十一岁。当时我怀抱着无解的难题。现在想来,那是因为我太过轻松就走上了职业道路的缘故。

当时我还是个美术大学的学生,对于未来没有任何具体的想法,受到在西荻窪开咖啡店的亲戚的委托,为店里设计了招牌和菜单、杯垫之类的东西,以及插画。半年后,我收到了来自咖啡店的常客,同时也是某家时尚杂志的编辑的联系,问我想不想画些简单的插画。从那以后,工作上的委托就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大学毕业时,我已经能够在下北泽租下带厨房和餐厅的两居室了。

杂志的插图、小说或散文的插画,以及海报。当时的我对这些都还懵懵懂懂的,别人告诉我,趁着年轻只管尽情画画就好,我于是尽情地画了下去。相较于那种故意把线条画得有些生涩风味的“熟练的青涩派”画风,我的画因为常用丙烯颜料和彩色粉笔,被评价为“恐怖的可爱派”画风。很可爱,又有些可怕。在一眼看上去感觉可爱的人物和动物们的深处,盘踞着一些看不清本来面目的东西。明亮舒畅的世界却有着危险黑暗的底色。我的画得到了类似“是一片孕育着无法直视的深渊的乐园”这样的评价。

当然,这属于好的评价,可是网络上也夹杂着严厉的批评——没有素描的基本功。用新奇的形式掩盖技术上的不足。徒有其表的赝品,反正很快就会看腻了。遗憾的是,我对这些否定的声音所产生的认同感,远超过那些肯定的声音。我的画里并没有孕育什么深渊,也没有隐藏任何东西,因为我比其他任何人都要了解我自己。

我只是用直觉去寻找线条。要说起来,为我的画增加分量的并不是我自己,而是别人的解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正的我是不是空空如也?我只是一个运气很好的笑柄?

那时我常常怀疑着自己,同时,我更害怕工作上的合作对象也对我抱有同样的猜疑。害怕对方知道了真正的我而感到失望。为了能推迟那一天的到来,我极力与他人保持距离。少说不必要的话以免露出马脚。开会也尽量简短,匆匆带过关于天气的话题,讨论完必要的事项,就急忙把包拎到膝盖上作势离开。

“佐和田小姐真忙啊!”

“红人真是辛苦啊!”

在被人误解的同时,我自觉身上背负的谎言又加重了一层,也更加丧失了自信。

收到在某中坚出版社工作的成清先生发来的工作邀约时,我已经被这种心情笼罩了三年。

工作内容是为周刊杂志连载的小说画插画。作者是我从学生时代起就很喜爱的新锐女性作家,我没有理由拒绝。

第一次的会面,我像往常一样约在了下北泽那家时髦的红砖砌成的咖啡店里。成清先生出现时穿着笔挺的灰色西装,在这个衣着随意的行业里挺少见的。当然,那时他还不是成清先生,那时他还身负着成泽清嗣这个笔画复杂的名字。

“此前您能爽快应允,真是非常感谢。作家本人也很高兴。”

“不不,这是我的荣幸。”

“我个人也非常期待这次的合作。两位同为年轻的女性,彼此的感性能交相辉映,也能一扫我们杂志的那种大叔味儿……”

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个头脑聪明、滴水不漏的职场人。身材纤瘦,长相平平淡淡,一眼看上去算是个好男人的成清先生,越仔细看越觉得长相中有些地方朴素得让人惋惜,可那个“差一点”的地方恰好能带给人某种安心感。当时他三十一岁,与左手无名指的婚戒十分相称。

“那么,这是接下来的日程安排。”

我和往常一样,不说多余的话,迅速将话题转移到了工作上。所幸,成清先生也是个快言快语的人,一杯咖啡的时间,会面就结束了。

成清先生声音放低的时候,正是在我一边说着“那么,下次见”,一边把包放到膝盖上的时候。

“说到周刊杂志,果然年轻女性还是不会对它有什么好印象吧。”

“什么?”

“没什么,我想您是因此才表现得这么防备吧。”

听到这不加修饰的措辞,我已经抬起来的腰定住了。就像长久没有受到直球冲击的棒球手套突然被命中了中心一样。

“不,我一向都是这样。”

“一直都这样?”

“对。”

“真的一直都是这副要从敌人手中保护自己的样子吗?”

“什么?”

目光相对数秒之后,成清先生扔过来的下一个直球,穿过手套,直接击响了我的骨骼。

“佐和田小姐,我不是敌人,而是你的工作伙伴啊。”

工作伙伴。指出了这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一点而让我内心大为动摇的成清先生,一旦真的开始工作上的合作,便和我到那时为止遇到的其他伙伴——无论好坏——都大为不同。

首先要说的一点是,他比我过去合作过的任何人都要细致。邮件一定会在当天内收到回复。拜托他查找的资料一定会在翌日收到。截稿日期的三天前会收到提醒。特别是对于插画的交稿,他有自己一套独特的作风。除了要求我使用比一般快递更快也更有保障的当日专递,他还嫌不够,要求我加上双保险。

“把插画交给快递员之后,一定要联系我。不要使用邮件,请使用电话。”

成清先生口齿伶俐,在那之前我从来都没有听不清他所说的话,唯独那次我却反问了一句“什么”。每周一次的交稿,难道每次都要特意打电话告诉他“已经交给快递了”?光是想想就觉得麻烦得不得了。可是,成清先生却忽略了我的沉默,越说越起劲。

“我也一样,在从快递员那里收到插画时,一定会打电话告知您。”

“嗯。”

就这样,每周一次,我开始了和成清先生彼此互通两次电话的日子。在把插画交给快递员后,我便发出消息——“刚刚交给快递员了”,然后等待着一小时左右之后的“已经收到了”的回音。

为什么要用电话呢?邮件不是就足够了吗?这是哪儿来的老古董啊?我脑海里渐渐如旋涡般掀起了不满和抗议的口号,可是,伴随着时间,它们渐渐地消解了。我习惯了。刚开始时那一板一眼的、仅限于通知范畴的对话,随着次数的增多,也逐渐变得琐碎起来。

连载开始后两个月的某一天,在习惯性的“刚才交给快递员了”“那我等着”的对话之后,成清先生突然开口了:

“佐和田小姐那一带没受影响吗?刚才看了雅虎新闻的首页,世田谷区发布了暴雨警报呢。”

把电话的分机放在耳边,我透过窗户看着昏暗的天空。确实在下雨。可是,好像没到那么糟糕的程度。

“这一带好像没什么事。”

可是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在接到成清先生比通常稍晚一些的接收报告时,我那位于五楼的公寓就被暴雨狂轰滥炸了。

“暴雨来了,暴雨来了。连成清先生的声音都快听不清了。”

“好大的声音啊。都传到这边来了。”

“骑摩托的快递员没事吧?”

“看起来可不像是没事。可能半路上遇到暴雨,说是连内裤都淋湿了。可还是奋不顾身地保护了你的插画。”

瀑布般的雨把我和外界隔绝,这让我怀抱着一缕不安,抑或相反是一丝兴奋——那天,不顾雨声的阻碍,我一反常态地和成清先生说了很多话。这样下去花火大会要取消了吧?你原本打算出门去看吗?没有,从家里的窗户就能看到。我家的窗户可以看见富士山哦。类似这种无聊的话题。听得见吗?听得见吗?——明明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途中我们却好几次徒劳地确认着彼此的声音。

雨后的夜空升起气势恢宏的花火,以那天作为分界,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在每周一次的电话里,我们闲聊的比例增加了。有时还会互相说些俏皮话来打嘴仗。到了最后,我学起了满嘴都是“不好意思,事故了来晚了!”“今天超热”等省略语的快递小哥,开始称他为“成清先生”了。

即使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亲近,在工作上,成清先生却丝毫没有改变态度。

“我一直是文学领域的人,对绘画毫无鉴赏能力。对不起。”

就像他最初所坦承的那样,作为完全不懂绘画的门外汉,他贯彻着从来不做任何批评的姿态。不否定不肯定,也不做解读。像是要对这一点做出补偿,他频繁地向我转述着来自周围的意见。

“作家老师看到这次的插画比以往都要高兴呢。说像是自己脑海里的风景原原本本地跳出来了一样。”

“读者的评价也很好,说插画和小说十分贴切。编辑部里也有很多每次都开心等待插画的粉丝。”

随着每一次的进展,我自己也越来越接近小说的世界,有一种隔阂渐渐消融的感触,所以听到这样的声音更是备受鼓舞。

话虽这么说,一直持续的每周一次的连载,也并不是每次都能得心应手。就像周期性涌来的波浪,我也会受到时大时小的打击。成清先生虽说完全不懂绘画,却对我的萎靡不振很是敏感。

“半年以上的长时间工作,无论是谁都难免会碰壁好几次。没关系。过了这段辛苦的日子,大家都会再次走出来的。”

“佐和田小姐是第一次做周刊杂志的工作吧?每次都能守住截稿日期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明白,你已经不知道该画些什么了。隧道里的情节已经持续了三周,换了谁都会灵感枯竭吧。要不要试试加入一些回忆的场景?”

在和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的成清先生一起工作时,我经常回忆起即使并不情愿也不得不和同班同学见面的学生时代。在狭小的教室里,每天早上不情不愿地互道“早安”,每天都觉得很受拘束。可是,当我处在自由职业者这一立场,以失去同伴作为代价去换取自由的时候,我才发现,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信赖关系,并且它只能建立在每天早上互道“早安”的基础之上。

和职场上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相比,每周一次电话只能算是过家家。即使如此,成清先生也得以让我第一次认真思考和他人一起工作的含义。毫不自信的我,从他身上学到了身边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是多么宝贵。

等到连载结束,两个人一起去庆祝一下吧。一起悠闲地吃个饭吧。眼看着小说连载到了结尾——已经能够从难分难舍的恋爱情节中看到终点的时候——成清先生和我之间开始频繁交换着这样的短句。一定要去呀。好,去吧。在电话里也这样彼此确认。有时候一天里还会说上两次。

可结果却是,连载结束之后,我们并没有一起去吃饭。无论怎么等待,成清先生也没有给出具体的邀约,对此,我是感到灰心还是放心,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等到成清先生把他手头的画稿整理好一起还给我,是在工作结束的三个月之后,我也逐渐习惯了不必每周打一次电话。我说等到空闲下来邮寄给我就好,他却毫不让步地坚称要亲手交还给我,可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间,越拖越久。也多亏了这样,我才能有时间好好地整理自己的想法。

在第一次见面的咖啡店里能望见马路的窗边座位,我们久违地面对面坐到了一起。“之前承蒙您的关照。”成清先生低头致谢,我也郑重地回礼。

“我知道您是第一次在周刊杂志上连载,多少有点担心来着,结果却是杞人忧天了。每周都非常期待着您的画。”

“我才是,多亏有成清先生的关照,才能坚持到最后,得到了非常宝贵的经验。”

“真希望今后还能一起工作。”

这是常见的社交辞令,还是真心话?我在成清先生那读不出表情的瞳孔深处寻找答案,却中途放弃了。与之相对地,我说出了下定决心在见到成清先生时要说的话。

“成清先生,我将会暂停插画师的工作,去巴黎。”

“什么?”

“我决定了。在接下来的两年,去巴黎学习雕刻。”

面对着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的成清先生,我简短地说明了做出这一决断的经过。

我被好运所眷顾,从事了现在的工作,可是长期以来却对自己的画作没有自信。精神上对无法成为专业人士的自己所怀有的焦躁也越来越严重。我一直思考着继续维持现状到底行不行,终于得出了结论:我不能安于现状。

“可是,待在日本继续工作的话一定会瞻前顾后,索性换个环境。”

“所以要去巴黎?”

“大学时,我真正想学的其实是雕刻,可周围的人都说单靠那个无法维持生活,我也就轻易放弃了。总觉得挺后悔的。我从学生时代就开始工作,多少有些积蓄,就两年,我想专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所以说……佐和田小姐,今后要去做雕刻家?”

“不不,那怎么可能?光是去学习两年,当不成雕刻家的。”

“那,两年后要回日本继续画插画?”

“关于这个,我也会好好想一想。两年后,如果我还想回到插画界,就一定会去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插画家。”

太天真了。我设想着这样的回答,声音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两年后?你以为那时你还会有工作吗?在这个年轻又有才华的人前赴后继的行业里,休息两年就完全变成了一个老古董。而你现在正当红呢,真是太可惜了。当听说我要休业,工作上的伙伴已经无数次地对我重复了这些千篇一律的话。我也明白,这确实是正经的意见。

您说得对——我已经准备好了,无论对方说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地接受,可是,在不知不觉中眼神已恢复平静的成清先生开口了。

“虽然是私下说说,但我见过太多瞻前顾后地做着工作,最后渐渐消失的插画家。”

“嗯。”

“日复一日被手里的工作所追赶,无法从那之中脱离,被损耗到临界点……等到那时,一定已经太迟了。佐和田小姐既然现在决定进入崭新的世界,那么无论在哪儿,我都会支持你的。虽然伴随着风险,但不是也挺好的嘛,佐和田小姐才二十五岁,还很年轻。”

这满怀热情的鼓励让我重新感受到了在他的支持下所度过的这半年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啊,原来如此。我还很年轻呢。被成清先生这样一说,我也真切地感到同意。虽然他一直没有提出一起吃饭,可是这个人,一定没有忘记那个约定。

“可是佐和田小姐,你为什么要选择雕刻?”

“为什么,这个……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可是,从以前开始,我就对立体的东西很憧憬。”

“立体。”

“我对立体的有重量的东西,总是有些敬畏。”

“原来如此,立体的、有重量的东西。”

成清先生把这几个词在嘴里重复了好几次,嘴角挂上了礼貌的笑容。

“今后有机会的话,请让我看看佐和田小姐的立体作品吧。”

我答应了下来,和成清先生告别了。

两年后我从巴黎回来,成清先生已经离开了周刊杂志的编辑部。从别人那里听说他调动的消息,我犹豫许久,最终没有向已在新部门工作的他报告我回国的消息。与其用语言说明,我更想让他看到一个新的自己。我把未来某一天能用自己的插画引发成清先生的关心作为目标。

是的,我怀着作为一个插画家,从零出发的决心回到了日本。

在巴黎度过的两年绝非没有意义。和来自世界各国的立体领域里天赋异禀的年轻人一起学习雕刻,是如梦一般的日子。我受到了很大的激励,极大地体会到了立体的乐趣,也触摸到了自己能力的边界。

我想继续雕刻,仅仅把它作为个人的兴趣所在。作为和工作完全不同的领域,一点一点地努力积累,什么时候能在小画廊里开一个个展就满足了。

对我来说,要作为一生的事业去追求到底的,果然还是平面。一旦放下画笔,我在巴黎的两年间,心里就涌上了无数的留恋之情,我原本可以多做些这样或那样的尝试,所以在后来的一年里,我一边在艺术学校学习雕刻,一边在一个很关照我的老师的画室里重新学习了设计基础。

当然,我所在的行业不是一个仅靠着在海外学个一两年就能镀金的世界,就像除了成清先生之外的所有人对我所忠告的那样,两年确实是很大的空白,回国之后,插画界已经被新潮流所席卷,早就没有了我的一席之地。我把回国的消息告诉以前的工作伙伴后也并没有马上得到工作机会,在“哎呀,你回来了”的惊讶过后,通常只得到一句“加油哦”之类的温柔的敷衍。即便如此,我仍然孜孜不倦地埋头努力,倾注心血制作了个人网站,把两年来所画的作品发给各家出版社,条件不好的工作也只管先接下来,就这样,工作上的委托一天天地多了起来。

我开放了自家的客厅作为会议商谈的地方,给工作伙伴端上我在巴黎所学会的水果挞和红茶。这成了我的新习惯。我已经不用再和他人保持距离了。虽然,我也许仍然是个脑袋空空没有才华的人,可是至少,他们愿意把这样的我当成工作上的伙伴。

看到对方困惑的样子,我对过去自己那副固执己见的模样感到了些许羞耻。然后,我想起了曾令那样的我做出改变的成清先生。

还想再和他一起工作,让他看看改变之后的我。

在我回国两年之后,终于等到了梦寐以求的工作委托。

“好久不见。我是成泽。真高兴看到您依然活跃在插画界。佐和田小姐,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和我再次一起工作呢?”

听筒里传来了令人怀念的声音,不知让我多么兴奋和雀跃。

“愿意,愿意。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呢。”

见我二话不说就满口答应下来,成清先生和以前一样口齿伶俐地告诉我自己现在所负责的工作。

“可能您会感到意外吧,我眼下,在负责时尚杂志。”

“时尚杂志吗?”

我确实感到意外。而且,那是一本相当时髦的杂志,委托的工作内容也和过去的周刊杂志大为不同。

“这次可是备受瞩目的明星企划。明年春天我们杂志将迎来创刊十周年,以此为契机,我们请到了著名的资深女演员和最近正人气高涨的年轻女明星在杂志上以书信相互往来。这个栏目的插画,务必要交给佐和田小姐。”

我们立即约好了会议时间,伴随着兴奋和紧张感,迎来了那个午后,等到成清先生比约定的时间迟了二十分钟才站到我面前的时候,一瞬间,我不禁怀疑起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

蓝色的外衣上带有白色和橙色条纹,及膝的白色牛仔短裤,黄色的T恤上印着写实的西蓝花图案,以及同样黄色镜框的平光眼镜,头发则是无限接近金色的茶色,以前那不加修饰地耷拉下来的前发也颇为壮观地耸立着,像是漫画里的乐队鼓手一样。就算是对他人个性打扮十分宽容的巴黎,也少见这样肆无忌惮的例子。

“成……清……先生……”

面对如同雕像般凝固的我,成清先生对于自己的装束既没有说明也没有辩解,像是自己的头发生来就高高竖起似的,他先对自己的迟到进行了道歉:“抱歉,上一个会议延长了。”可能他对久未见面的人再见到自己时呆若木鸡的样子已经习惯了,抑或是厌倦了。而既没有习惯也没有厌倦的我,为了平息内心的震惊,只能尽量缓慢地泡着红茶,可是成清先生不怎么喝茶,而是透过平光眼镜,在房间里四处张望,丝毫没有要坐稳的意思。他是这么来去匆匆的人吗?

“请用。”

我端来了杏子挞放在红茶边,成清先生终于收回了四处审视的目光,正面朝向我。

“真高兴看到您一切都好。很想听您详细说说巴黎的事,可是在这之后还有一个会议,所以只能把期待放到下次了。我们先来谈谈这次的委托吧……”

匆忙结束了再会的寒暄,开始进入正题,成清先生仍然再三地确认着那只表盘很大的手表上的时间。

“这个书信往来的企划,是在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下,好不容易才得以实现的,倾注了大量心血。所以才无论如何都想委托给佐和田小姐。资深女演员的毒舌辛辣,年轻女演员的针锋相对,能够把这完全相反的两种个性自在地表现出来的只有佐和田时子。我们编辑部的所有人都非常期待。”

成清先生用和以前毫无二致的爽快节奏交代着工作,话里仿佛兑进了更多的甜言蜜语,说着,他又匆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道歉。

“今天实在是太抱歉了。下次一起慢慢吃个饭,好好听一听您的经历。今天就先告辞了。”

“一起吃饭哦。”轻快地放下这句话,那个五彩斑斓的背影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色彩沉寂下来的客厅,我则像是被折断的炭笔似的浑身乏力。

我本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变化,而令人感到冲击的是,这祈愿的对象一旦见了面,变化却比自己还要大。三口两口就被吃光的水果挞好歹算是一丝救赎,可味道却完全没有被他提及。他看起来也并没有那个闲工夫。

没办法,我一边啜饮着冷掉的格雷伯爵茶一边想。现在正是杂志不景气的时代。而且今天的成清先生也特别忙。日本人嘛,常有的事。

让我真正感到“咦?”是一个月后开始书信往来的时候。两位女性内心的风景就像冷色和暖色般截然不同。我把这种大有看头的天差地别用视觉表现出来,期待着能引发读者的兴趣。当我颇为艰苦地奋斗了一番,终于把完成的画作交给速递员时,心忍不住兴奋得怦怦直跳。

我很快地给编辑部打了电话。被告知成清先生正在外出。等我收到画稿已经被接收的确认邮件,是在三小时以后。

“感谢您的力作。编辑部的同事都很激动,说‘不愧是佐和田小姐!’谢谢!成泽☆”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咦?”的时刻。

即便如此,下个月迎来第二次截稿日时,我目送速递员离开后,仍然给编辑部打了电话。而成清先生果然还是外出了。我留言说会等他联系。随后依照自己所说的,我等待着回电。等到成清先生发来邮件,已经是那天的深夜了。

“插画已经完好地收到了。这次也是力作,谢谢!我经常不在办公室,也不想给佐和田小姐添麻烦,今后我会尽早告知您接收的情况。成泽☆”

不知是幸运抑或是不幸,成清先生所说的“今后”再也没能到来。

资深女演员内心多半对年轻女演员没什么好想法,在第二次的书信往来后,便在自己的博客上含沙射影地写道“最近的年轻女演员,连日语都写不好”。年轻女演员也毫不认输地在社交网站上应战——“满篇都是‘候[1]’,读都读不下去。”加上两人的粉丝和媒体以及其他群体的煽风点火,两人的经纪公司和编辑部的辛劳都化为乌有,书信往来等不到第三次就停止了连载。

最后一次和成清先生见面,是他为了说明情况和道歉而到访我家。“这次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完全是我策划的失误。好不容易能够和佐和田小姐一起工作,结果却发生这种事……”

成清先生低头的时候,耸立的前发软绵绵地摇动着。那天他穿着像是鲁邦三世[2]在《卡里奥斯特罗城》里的绿色外套,胸前的口袋里放着手机,接连不断地传来电话铃声。费尽周章策划的连载被迫中断,想必他正深陷善后处理的旋涡中吧。他的脸庞不健康地浮肿着,集中精神处理着眼前的事,不停地重复着“不好意思”“对不起”,也没有要关掉手机的意思,偶尔表情阴郁地打着简短的回信,或是瞥一眼收到的信息就露出“哎呀”的表情,皱起眉头。

“请一定让我做些什么作为弥补,下次一起吃饭……”

他完全没有碰伊予柑做成的水果挞,像是被手表追赶着一样准备离开,在这间隙,他在通往玄关的走廊里忽然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了一番。那模样,就像鲁邦正在寻找携带宝石逃走的不二子[3]。

目送他离开后,我的脑子里不停地响起《卡里奥斯特罗城》那令人伤感的片尾曲。

两个月后,我以太忙为借口,推托掉了成清先生发来的为连载做插画的工作委托。又过了一个月,我推辞掉了另一件来自他的工作。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成清先生的联络,两个人在音信不通的情况下度过了七年。

对于那样一个人,我为什么想要邀请他来看我的展览呢?把寄给成清先生的邀请函投进邮箱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心怀着这个巨大的谜团。

一想到成清先生,最先浮现在眼前的还是那件鲁邦三世的外套。真不幸啊,最后的记忆总是最深刻。那双连拖鞋也要甘拜下风的迷彩袜子、发根已经变黑的茶色头发、光芒不亚于结婚戒指的绿松石戒指、把我的伤感一扫而光的那副奇怪的模样——

可是,当我过了七年再次凝视,发现在那副像是玩笑一样不正经的样子下面,还是保留着过去那个一板一眼的成清先生。他并非抹掉过去的自己成为一个全新的人,新的成清先生和旧的成清先生,跨过了时间的阻隔在彼处共存。那些和过去的成清先生踏踏实实地积累起来的岁月,还有他所说的“今后请让我看看佐和田小姐所说的立体作品”对即将去巴黎的我所产生的激励,果然都是真实存在的。伴随着新的成清先生登场,过去的成清先生那些言行并没有被埋藏。就算新的成清先生再怎样惟妙惟肖地打扮成鲁邦,也不能从我这里偷走关于往日那个成清先生的回忆。

这并不是把这些事情条理清晰地考虑过后的结果,面临人生第一次的雕刻展,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还看到了似真似幻的地藏菩萨,我已经疲于思考到底要不要给成清先生寄邀请函。作为结束这纠结的唯一方法,某一天,忙于繁杂的日常事务中时,我心一横,就寄出了给成清先生的邀请函。

可是,没有想到成清先生真的会来。

看到那个比起以前壮实了一些的背影站在我花费数年完成的雕刻作品前,我的大脑追不上这现实当中的变化。

小小的画廊最多只能放下二十来件作品,无论怎么尽心观赏,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在成清先生看过一圈之后,我像绑架似的把他拉到椅子旁,为他端来了第二杯大麦茶。

“真不好意思。这些只是自己的兴趣所致,不好意思拿出来展示。可是我觉得,有时候靠着一点兴趣,勇敢去做,也挺好的。”

“哪里,我才应该不好意思。现在也是,从前也是,对美术都是门外汉。”

“啊,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真是一点也不懂。”

“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我能说的是……”

“什么?”

“无论哪个作品,都很立体,很厚重。”

“啊……”

他还记得。成清先生并没有忘记我们那天的对话——

我被突如其来的空虚击中,不知所措,成清先生目光胆怯地挠了挠混合着白发的头发。

“其实我想过,总有一天一定要看看。佐和田小姐虽说很喜欢立体,房间里却没有放任何立体的作品。我想,哪天我一定要好好见识一下……就在这期间,我辞掉了工作。”

“咦?怎么回事?”

“是我一直以来逞强所带来的后果。特别是在转到时尚杂志之后,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

“啊……我明白。”

因为深有体会,我的声音不由得变大了,成清先生脸上羞涩的笑也转成了苦笑。

“那阵子真是给佐和田小姐添了不少麻烦。”

“哪里。您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吗?”

“恢复了。我的性格好像更适合乡间的生活,现在我离开了杂志社,在埼玉县的郊外酿酒。”

“酒?”

“我老婆的娘家开造酒厂,我在那里帮忙。”

“啊,酿酒……”

“真没想到我会成为一个手艺人。可是,酵母很值得深究,也很有意思。虽然我还是个最底层的小学徒,等什么时候做出了有信心的作品,会送给佐和田小姐尝尝。”

“真的吗?”

“真的。”

“所以啊——”成清先生接着说。

“佐和田小姐也是一样,下次的展览也给我寄邀请函吧。这一次是从前的同事转寄给我了,下一次,请寄到这个地址。”

我双手接过了那张写着“立花酒造”的名片。

“好,就这么说定了。”

“要记得把地图上的地藏删掉。”

“好,再也不会画错地藏了。”

我终于能够露出自然的笑容,就在这时,我背后感受到了一阵热浪。

回过头去,闯入眼帘的是一位熟悉的设计师,已经汗如雨下。

“啊,保井小姐。”

“佐和田小姐,地藏,地藏……”

“抱歉,抱歉,没找到地藏对吧?迷路了吧?这么热的天真是太对不起了,先凉快一下吧,快休息一下……”

成清先生嘴里说着“请坐”,把椅子让给了上气不接下气的保井小姐。他流露出要离开的神色,用眼神向我示意着“再见”。那只手一打开画廊的玻璃门,蒸汽般的热浪就再次涌了进来。我给保井小姐端上冰凉的大麦茶,再次为地藏的失踪道歉,留下一句“我失陪一会儿,就一会儿”,转身去追赶成清先生。

一踏出被空调所保护的画廊,全身就被剧烈的阳光晒到出汗了。肌肤的表面如同被火焰炙烤。空调的余温瞬间被破坏殆尽,直刺入骨的日光反而让人心情舒畅。

仿佛被那股热浪推着后背,我朝向排列着民居的宁静道路另一端的人影喊道。

“成清先生——”

成清先生停下了脚步,回过头。他扬起一只手臂。空中弥漫着萤火般的黄色,周围的一切都因为太过耀眼而令人看不太清楚,我却知道他也在笑。

上一次举起双手挥动仿佛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用力地挥动双手。

“成清先生,下次,一起去吃饭——”

在蒸腾的空气的另一端,成清先生也举起了双手挥动。

啊,所谓的年岁渐长,可真有意思。我遇见成清先生,分别,再遇见,再分别——在脑海里追溯着这一连串的经历,我发自内心地这样想着。所谓的年岁渐长,就是和同一个人,无数次地再次相遇啊。每次再遇都看到不曾见识的那一面,一个人也由此变得立体起来。一边目送着成清先生那渐渐融入路面水蒸气里的背影,我一边强烈地觉得,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啊,几乎快要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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