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夜,后海很凉。
莫愁一手揽着寒施的腰,一手捧着一个大酒壶,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地走着。后海是他们二人夜里幽会最常去的地方。
天真冷,两个相爱的人互相取暖,倒热到了人的心坎儿里。好几个月都没贴着寒施身子仔仔细细地端详过他了,真是绝美!
“呀,寒施!”莫愁忽然大叫一声,眼睛定定地望着揽在怀里的人,手掌捧过他的脸,正欲吻。
寒施不言语,只翘起兰花指将他脸上的油彩给弄花,又嬉笑着将他一把推开。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寒施在莫愁面前自顾自地唱着,只唱给他一人听。
北平那么多的男旦,寒施是最媚的一个,比上海滩最时髦的舞女都更胜一筹。莫愁瞧着眼前的寒施——腰肢柔软、神情凄凉妩媚,不由将酒壶一丢,再大步上前将正在扮杨玉环的他一把给生生抱了住,紧紧相依。
“杨贵妃,今夜唐明皇来宠你了,你用不着把自己灌醉……”莫愁吻上寒施冰凉的唇角,炙热的泪却落到他发红的面颊,一滴接一滴。
“怎么了?”莫愁赶忙将嘴抽开,两只手握住寒施两只纤细的臂。凝重、不安。
“都怪我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寒施奋力挣脱开他的手掌,仰天大笑了起来——大把大把地流着泪笑:“十四少,我温寒施五岁就被人贩子拐到戏班子去,不知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打、流了几千身的汗才成的角儿!现在我成了全北平最红的角儿!想同我亲近的、想捧我的男人女人能绕整个北平一大圈儿,其中不乏比你莫十四少有钱有势的!”
莫愁只静静地站在他跟前,呆呆地望着他。
“玩儿相公的,特别像你们这些满脑子花花肠子的少爷,不过为了图个新鲜罢了。有几个当真的?没有!”寒施大口大口咆哮道,近乎歇斯底里:“都怪我傻、都怪我傻!我就不该只把那位子留给你一人!结果你闲下来的时候只偶尔过来哄哄我,要去青楼、有人带着的时候你便躲我躲得跟瘟疫似的。呵,我们终究是见不得人的对吧?你究竟有没有良心!你还有没有良心?!”寒施对着莫愁使劲儿地打着!生疼生疼的。
寒施从前对他说话都是柔柔的、轻轻的,没想到他竟能一口气说那么多!这是寒施对他说的最多的、最响亮的一回!
莫愁不知究竟如何是好。虽说戏子是下九流,可像温寒施那样顶尖的角儿可不是个个儿老爷少爷都能招惹得起的。他们两个在一块儿,看着像温寒施高攀了他莫十四少,可内里呢?寒施还不是为着他放弃那么多达官显贵的垂青,白白跟了他这个长不大的莫愁?
如此说来,倒成了他堂堂莫十四少傍上了戏子温寒施!
寒施虽看着弱不禁风,可今儿晚上却好像有着使不完的劲儿,莫愁胸口的一大片都被他敲得青青紫紫,生疼生疼的。可他始终不还手、也不生气,只由着他发疯。
末了,寒施终究是心软了,拿手轻轻摸摸他的伤口,莫愁吃痛地往后一缩。
“寒施,我一点儿也不疼。”
两人紧紧相拥,胳膊使着猛劲,似要把对方融进自己的身体。最后两颗心愣是化成了一颗,合二为一地跳动着,彼此的身子融为一体,消失于黑暗之中。
不久就又到了正月初七,花南胭的生辰,陈二爷答应这日要找人来修一修她的闺房。这天清晨,她醒得早,早早地就开始梳妆打扮。小时候梅妈妈告诉她说生辰是一个人一年中最值得庆贺的时候,生辰这天是万万不能哭的,这天也应当穿上最喜庆的红衣裳。这不,南胭早早地就给自己备好了,是叫北平最出名的一家裁缝铺给做的,南胭定了两套,一套正月初一穿,一套生辰时候穿。那衣裳用的绸子、缎子、棉花也是上好的,还加了很精细的金丝刺绣,按着南胭的意愿,绣了满身的兰花。这么气派的衣裳,青楼里是没姑娘穿的。花满胭明白这全都拜陈二爷所赐,陈二爷对她的用心劲儿、为她下的大手笔是无人能及的。小姑娘的虚荣心也叫她把自己所受的陈二爷的宠爱明明白白地招摇了出去。换好了衣服,又给自己化上了妆,仔细编好辫子,又把两头的辫子绕在脑后、梳成了发髻,脸颊两旁还得留两缕青丝,显得朝气勃勃、灵动可爱。最后再戴上二爷送的翡翠耳坠、钻石戒指、金项圈,显得珠光宝气,像极了贵气的少妇。
这一套下来之后,南胭看着镜中的自己——柳叶眉比起儿时似又翘了几分,媚而不娇。桃花眼蒙上一层水雾一般,更显得多情,叫人一眼望不到底。白嫩的小脸红扑扑的,带几分婴儿肥,残留着最后一丝稚气。嘴角微扬,红唇微启,十九了。
约摸八九点钟,陈二爷过来了,手里提了个大食盒。打开一瞧,里头装着一杯豆汁、两三个烧饼、一碗豆腐脑,还有四五个甜油鬼。
摆好碗筷,陈二爷殷切道:“饽饽铺买的,热乎着呢,快吃。”
“这么多东西,二爷怕是想喂胖我!”
“是啊,本二爷就想喂胖你这只胭脂涂一脸小花猫,越胖越好!”
“真讨厌!”
“张嘴,爷喂你!”
一个妓女、一个嫖客,此刻竟像一对儿恩爱夫妻那样在早餐桌上打情骂俏——小娇妻穿一袭红裙子,脸颊微红、巧笑倩兮,丈夫在一旁编些胡话甜蜜话,把那撒着葱花和虾米的豆腐脑一勺一勺地喂进老婆小巧的嘴里,哄得老婆心花怒放。
吃饱喝足后,二爷一声招呼,跟班儿小五便带了个人上来。那人穿得很普通,典型的木匠、铁匠师傅打扮,浑身上下却清清爽爽,透着一股子隆重的精神气。头上顶个鸭舌帽,遮挡住了前额。
二爷介绍道:“我答应过你的,生辰这天把你的闺房也给翻翻新。这个徐师傅是北平出了名的木匠,手艺精湛、人也老实。”
又转过头向那木匠道:“徐师傅,这位是花小姐,我的女朋友。今儿个是她生辰,她屋子旧了,里边儿的木头也有些磨损,你看……”
那师傅摘下帽子,轻轻抖了抖头发,向着二人微微鞠了一躬,抬起头时眼睛只直勾勾地盯着花南胭:“陈二爷、花小姐,您二位大可放心好了,这活儿交给我,包您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