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家风华正盛时什么金银财宝没有?可最让李家俊引以为傲的却是院子里满园的花。春有牡丹、樱花、水仙、芍药争奇斗艳,夏有池塘里的小荷尖尖,秋有兰花翩翩君子,这会儿冬天,院子里就只剩下了白梅花,下雪时便同雪花儿融为一体,谁也分不清谁。
如今家财珠宝全被抢了去,下人们都走了,官儿也没了,明日就会来人将他全家赶出这宅子。什么都没了!
呆在这院子里最后的时光,李家俊想跟这些花花草草一块儿过。
他拿把剪子,用指腹对着叶瓣儿细细摩挲,又拿指背小心翼翼触碰着柔软的花瓣儿。
他精心修剪着,无限怜惜……
忽的,他将一株花连根拔起,再把花瓣一片一片地撕掉。花瓣入土为安。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手上一边儿撕着花,嘴里还一边儿念着唱词。摧毁一朵花儿需要的时间,很短。李家俊扔了光秃秃的根,继而又跌跌撞撞、疯疯癫癫地大笑起来!
报应!都是报应!
他转身面向刺眼的阳光,猛力睁开双眼。他多希望老天能把他的眼弄瞎,这样他就能什么也看不见了。艳阳果然刺痛了他的眼,那光,白得耀眼。最最光明的地方,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向着他盈盈地笑。
他迅速闭了眼,跌落而下,摔痛了膝盖。真是莫大的悲哀,也是天大的笑话!
这夜,她出现在他的梦里。她的笑还是如同艳阳那般灿烂,还会一把扑在他怀里头叫他俊哥哥,她抱起来还是那么软,像朵娇嫩的花儿。她的娇羞、妖媚,她的少女情怀、无所顾忌,从来只对他一人。这些,他都明白。可梦里的她,会变脸。前一秒还是甜美可人的模样,下一秒就对他眯了眯眼,阴郁、仇恨!
“李家俊,我就算死了,也要化作厉鬼,向你索命!哈哈哈哈……”她狠狠地说。说完,又张牙舞爪地笑。她一边笑一边从嘴角流出红得发黑的血,瘆得人心慌!
他吓地赶快从睡梦的乌云中挣脱出来,猛地坐起身,冷汗直冒。
“老爷怎么了,做噩梦啦?”被惊醒的她担忧地望着他,又伸出手来摸摸他苍白的脸,嘴唇都发青,“还是在担心最近这阵子的事……”
“报应!都是报应!”他的呼吸乱成一团,握紧拳头狠狠敲打自己的腿。是她来向他索命了吗?原来如此。他明白他命不久矣……
难道他还没忘了她?九年了!难道他还没忘了她?这些年她一直把他牢牢拴在手里,可她始终忘不了那个可怕的梦魇。明知金兰已经死了,那个梦魇却始终缠着她不放!年年月月!
她什么都不愿想,她一刻都不愿等。她抱紧了他,直到自己和他都快要窒息!
“不,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她命不好,好端端的,谁能料到她竟染上了肺疾呢!这都是老天爷的意思……”她安抚着他,双手不停地抚摸着他,“俊,你别怕,咱还有辆马车。我今天出去又雇了几个小厮回来。明日一早,咱就起程到苏州去。老两口就我一个闺女,哥也疼我,他们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想到自己的亲人,她不由地掉下泪来。
“我会一直陪你,等你东山再起。一直一直……”她在他耳旁叮咛,像在说悄悄话似的。说着说着,便顺带着吻上了他冰凉的脸颊。
他像是才醒过来神,随即熟练地覆上了她的唇,手伸进她衣服里……
李夫人一夜无眠。到了凌晨,身旁的老爷已然入眠,打着阵阵轻鼾。她披件外衣,点支蜡烛,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小花儿被烛火晃得犯晕,醒了来,看到床边站着的李夫人将一根蜡烛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一旦她松手,整床棉被就都会被点燃。
小花儿抓紧棉被,一点点地后退。
“小花儿,你怎么这么怕我?你亲娘可一点都不怕我。”李夫人总算开了口。
“你认得我娘?”她怯生生地问。
“嘘!你别声张,只要你乖乖听我话,我就带你去见你娘。”她轻飘飘地说。
“我娘还活着?”小花儿眼睛里顿时放出了光!她从小就被人笑是没娘的孩子,天知道她多想要个娘!
“当然了。她不会死的,她还活着。”是啊,她怎么会死?她分明是死了,却更像是活的,一直活在李家俊的心坎儿里。
“那她怎么从没来看过我?”
“是你爹不愿的。你记着,到时候千万别出声,叫人发现可就完了!想睡就睡一觉,一觉醒来就能见着你娘了。你娘在那儿等着见你。”
小花儿被李夫人蒙上眼罩,往后她带她去了哪儿,她压根儿就摸不着头脑,只得照做。小花儿只觉得自己上了个长长扁扁的轿子,里头黑得伸手也不见五指!之后便跟着那玩意儿颠簸着。被那轿子闷得慌,她阵阵犯困。
第二天清晨。行李都已打点妥当了。李家的百年大宅,终究是完全的空了!李家俊身为京城李家的最后一个老爷,一点儿一点儿地看着——大堂、东西阁楼、后花园儿、小池塘……一砖一瓦、一花一木……像是要把整个李家大院都印在他脑海里才肯罢休。
李夫人这时从外头进来:“老爷,车夫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孩子也在车里头坐好了。咱们快些起程吧,还要赶路呢!”
也罢,长痛不如短痛!流连了最后一眼,他终究还是掉了头。
二人上了马车,小儿子早在车里侯着了。李家俊觉着很不对劲,左看右看。三人面面相觑。
“师傅好起程了!”李夫人喊道。车夫挥动缰绳,马抬起了耷拉下去的脑袋,正欲起程。
“且慢!”李家俊叫了停,车夫只得拉紧缰绳,马举头长啸。
“怎么啦?”最担忧的时刻总算到了,李夫人装作没事人似的。
“少了个人……”
“呀,瞧我这记性!忘了同老爷说啦。”她敲了敲自己脑袋,看来很是自责,“是这样的,小花儿这孩子,到底是不干不净的,我爹思想可古板着呢,若送去苏州,怕他老人家不高兴,那可不就坏了事了?于是我便想方设法地给她寻了个好去处。”她满脸的笑,好像她真送她去了个好地方。
“送去哪儿?”他能不知道眼前这女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当年为了所谓富贵,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叫他们害死了自己此生最爱的女人。如今绝不能一错再错!万万不能!
没想到他竟问得如此仔细,对自己办的事他总是一万个放心,他怎会如此!她强颜欢笑:“是个医馆子,就是常来咱家看病的黄大夫开的。他说小花儿很聪明、又有灵气,就收她为徒啦。”
他垂头,沉默不语。这女人还真是什么都编得出来!
见他不理睬,她一把拉住他的双手:“俊,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你闺女就是我闺女,我可是一直当宝贝来疼的呀,又怎么会害她呢?”
“师傅,去黄大夫的医馆儿!”他抽回手,心里头总觉得不安。心口处好似有一团烈火,燃得他焦躁!“咱做爹娘的总得去见闺女的最后一面吧。”他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