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我们的女主角来了,说说吧,什么进展。”西山先生不失怡然地夹着一根线条粗狂的雪茄,他的眼睑眯缝着遮住了大半个瞳仁,外面又缭了一层氤氲的烟气。
“你们是不是对他说什么了?”安好像个爬满红藻的极地冰川,虽然保留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冷峻形色,但是却眼见着的岌岌可危,叫人看着可怜,但这种可怜在西山先生眼中不是值得同情的,而是十分可悲的。
“我们只是给他介绍一下酒保的情况,让他以后尽快融入。你放心,你骗人的这段没人说出去,我们只是得让他知道他现在的身份。”
“我的原计划是让他以为他就是酒保本人,让他以为自己只是失去记忆,你为什么要告诉他是他在假扮酒保?他现在又该如何进行自我身份认同?你们这样介入就只会适得其反。”
“小安,易医生把他的大脑移植进了酒保的身体里,你不要总是那么理想主义,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现在的酒保并不是没有记忆,他知道自己原本是谁,我要对公司负责,做任何事之前都会考虑周全。眼下我觉得最叫人担心倒不是他,我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恐怕是你吧,我说安小姐,安公主,安吉尔——你真以为这个手术能让他长命百岁啊?你的王子想来没有多少时间了,趁着他还能呼吸赶紧和你多演几出对手戏,这样他走了你也好多演一段时间的黯然神伤。”
“你凭什么……这样对待一个将死之人?”安说完这话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西山先生亦是满脸的嘲讽。
“和你骗他的原因一样。就像你说的,观众喜欢这样的戏码。若是他真的能活个三年五载的我当然可以让你们唱一个全本,可是我不相信那个什么易大夫。如果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光凭几张小报、几个营销号,就是说出大天来也未必让人全信,他本人必须要配合,哪怕只配合一场关键戏。”
“我可以让他配合,”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仪态,“只是你们的人不要再介入其中,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那你就抓点紧吧,最多三天,三天后公司就要筹备酒保的复出典礼,典礼上你要让他说出他应该说出的话。大脑填补手术这种事情社会反响很大,我们控制不了太久的舆论,他三天还不出面我们就无法预测和控制事态的发展,到时候他和你对于公司就都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昏昏沉沉的正午,安回到了监护室里,酒保睡着的监护室里拉着窗帘,安静得好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安小心地在床边坐好,看着病床上熟睡的人,捏紧了拳头又放开,过一会儿又捏紧了。
“你听得见吗?我知道你听不见,因为这里的已经不是你,但是我不会介意。说起来可笑,我知道我在做一件很荒唐滑稽的事情,可是,谁又不是呢?爱你,会重金购买你穿过的一件外套,然后心甘情愿地守着这件外套度过余生。可是外套、被子,如果里面没有裹着人的话就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但这里躺着的可不是一件冰冷的外套,是……是一整副的皮囊,还有虽然没有记忆,但是仍旧让你活着的半个大脑。
“你长得可真丑啊,但我从没这么感恩过你的丑,这样他们就会相信我不爱你,也没有人会去爱你。他告诉我,大脑才真正代表着一个人,一个人哪怕百分之九十九都死去了,他都可以让他活着。可是若是大脑没有了,就真的没有了,永远没有了。但我觉得我的选择没有错,我知道这不是永恒,只是剩下的时间里,让我们留下一些回忆吧。”
女人终于幼犬一般俯在病床上的人身边,忠诚而深爱。监视器前,身着白大褂的人目睹了这一切,他松开了收音的按钮,神情讳莫如深。
夜幕降临了,安早已经离开了监护室,医生进了病房,例行检查了床边的各种仪器,翻了翻床头护士的记录,然后站在床侧观察着病人的脸色。看了好一会儿,医生的眼睛里渐渐地充满了柔情。医生伸出手,深情地抚摸起了病人的脸颊。
脑科医生的手都很轻很柔,因为稍不留意就会伤及神经,一不留神病人就可能再也不能看见东西,再也不能听到声音。他轻柔地抚摸这床上的病人,好像枕头上睡着的不是人,而是一个娇嫩可人的大脑,手指似乎能够感觉得到上面的每一道褶皱的起伏,每一条神经的律动——他当然太熟悉这个大脑,他填补了里面的每一个空隙。这不是一个人的大脑,是两个人的,两块成熟的大脑,两块原本没有任何关系的大脑,现在享受着同一个机体的孕育。医学界用脑死亡来宣布一个人的死亡,听起来好像是大脑在滋养整个生命。但是大脑终究只是一个脆弱器官,它柔弱,柔弱而坚强。
门被静静地推开了,安站在门口看着房间里的一切。医生意识到有人前来,也猜出了来人,但神情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疑和躲闪。
“小时候我做什么你都会顺着我,即便是犯错了,只要我让你满意,你也会原谅我。除非是弄脏了你的书或是弄坏了你的医学模型,你就会暴跳如雷。”安静静地说,“若果我不认识你,我会盛赞你是个对科学认真到虔诚的科学家,可惜我太了解你。”
“这是科学,是最完美的,最纯洁的。”
“你这些天对我的生疏,不是在吃我的醋吧?我现在可以明目张胆地和你的作品腻在一起,可是你只能偷偷地过来看看他。”
“他已经不是他了,他现在是一个拥有神奇大脑的人。”
“是吗?你觉得我配不上他了吗?”安把头靠在医生的背上,撒娇似的,“你是这个奇迹的创造者,你是说我现在也配不上你了吗?”
“我们怎么能和这颗大脑相提并论。”
“你就是个疯子。”
“这一点你和我倒是惊人的相似。”
医生直起身,向一边走了几步,躲开了背上的人。
“照顾人你总该会,照顾好他吧。”
“这个自然。”安答道。
安看着医生走出监护室关上了门,门外的光一闪而过。屋子里恢复了黑暗,安没看见病床上的酒保已经张开了眼睛。
翌日清晨,安梳洗打扮好,在记者们可见或不可见的镜头前走进医院里。路过大厅的镜子时她又审视了一遍自己的造型和状态——居家而不失大气,神情伤感而又不失希望。这是一个成功的作品,一个由造型师精心设计,由仪态管理专家和心理专家特训了一整个晚上的成果。
酒保隐藏女友的这个消息是零点的时候放出来的,符合年轻人的上网时间和八卦心理时间。热度和声势都已经造起来了,现在只需要酒保的身体再恢复恢复健康,本人亲自出面做一个声明,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监护室里,故事的男主角对外面世界有多纷纷扰扰却一无所知。
“你醒了?”
酒保不语。
“我给你熬了鸡丝野菌粥,昨晚做的,你现在不好咀嚼,吃点粥养一养。”
“我不能陪你骗人,我不是他,我不能冒充他。”
安顿了一下,却马上接着微笑着道:“先不说这个了,你先吃东西。”
“你们做的事情是错误的。”
“这些以后再说,你先吃东西。”
“我从小被人抛弃,后来在酒吧工作,我看了太多的虚情假意。我以为老天让我再活一次是想挽救我,可是结果却给了我一个更大的骗局。你们连个死人都要利用?”
“他没有死。”
“我活着就会让你们看见利益的苗头吗?我活着本身就是个意外,这个意外不会持续很久,我有权利选择自己要不要活下去,你们总不能关我一辈子,到时候……”
“为什么会想到死?你才刚刚死过一次啊。多少人,多少心血,多少希望你才活下来,这种程度都能康复,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你为什么会想放弃一切?你这样会让所有人的心血都毁于一旦。”
“你活着为了什么?为了创造价值?还是为了消耗别人创造的价值?你问我为什么要死,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活?”
“以前你觉得无事可做,可是现在我们给了你一个理由……”
“欺名盗世的理由吗?你的男朋友死了,你居然和外人一起做这种勾当欺骗曾经支持过他的人,你……”
“他不是我男朋友。”
酒保躺在床上,看着安。
“你什么意思?哦……哈哈哈哈……我在想什么?我这个酒保都是假的,你这个女朋友又会有几分的真呢?”
安猛地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照射进来,酒保眯了一下眼睛。
“酒保是假的,我是假的,可又有什么是绝对真的呢?这个世界上唯一真的东西就是‘假’本身——我们都是假的,所以我们才能真实地存在。你看见这天了吗?波澜不惊,但是里面有无数的暗流,这些气流支撑飞机飞上天空,也能让飞机失事坠毁。今天天空里的暗流都是因为你,可你不知道其中到底有多么大的声势,多少人会因为你重见天日,又多少人会因为你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