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容勉今早与李渡的一番对话,传进了崔铣耳中。
下午他去找裴容勉针灸治疗旧疾时,忽然问道:“望舒今早为何去激怒她?”
裴容勉一边快速朝崔铣肩膀与手臂上下针,一边不疾不徐地道:“眉毛,我见她病好了,有说有笑,觉得这样不妥。”
崔铣挑眉勾唇一笑,只是浓密的胡须将唇角的弧度掩盖,很难被人发现罢了。他问:“大病初愈,心情自然舒畅,有说有笑也是正常,为何就不妥了?”
“她身子好了,自然又要找你要船去日本船上。”裴容勉施针结束后,走到水盆边洗手道:“莫不如我直接打消她的念头。我猜她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忍下,不再提去日本船上的事,收拾行李要求回大唐;还有一种就是,自己擅自下海去日本船,不再与你商量。”
“你猜她会是哪种反应?”崔铣饶有兴致地问。
“既然能为了见日本人不惜从宫里跑出来,上了船,那自然不会轻易就回去。我猜是第二种。”裴容勉坐在崔铣对面,说道。
“那以望舒之见,她会何时偷船下海?”崔铣又问。
“应当是越快越好,毕竟她并不想跟着船队去日本。如果这个公主胆子大,今夜有可能就会行动,毕竟七夕嘛。”
“望舒觉得咱们船上这个公主,胆子如何?”
“胆子自然是十分大。圣人家的人,我们打的交道还少吗?都是这种性子,想一出是一出。”
崔铣与裴容勉对视一眼后,会心一乐道:“那我让守着降落站的士兵今日都去好好过个节吧,只留两人把守。毕竟今日七夕,大小也是个节日。”
这晚是七夕,天上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时候,云半开,月未圆,天空群星璀璨,李渡趁着夜色带着秋实和孙方孙圆,偷摸地溜到了降落站,就是专门存放联络用的小艇处。降落站门口只有两个小兵把守,秋实一人就将二人轻松打晕,孙方孙圆拿着一早准备的绳子,将晕倒的两个士兵快速绑好,然后拖进降落站内,防止被人发现。
降落站内有两艘小艇,外形一样,长约在十二尺左右,没有顶棚,和海上航行的这几艘大船来比,这条两条小船就过于简陋了。
因为几人对船不熟悉,见了两条船,竟然一时不知应该上哪条。李渡围着两条船走了一圈后,上了靠里的船,然后指着门旁边的一处开关处,对孙方道:“我看那里有一处开关,我猜想扳动开关,这边的木板会打开,这艘船会自动落到海里。“
秋实对李渡道:“即使公子说的是对的,也先从船上下来,恐有危险。奴婢坐上,到时船稳后,公子再上船。“
李渡想了想,便从船上下来,对上船的秋实嘱咐道:“小心。“
秋实上了船,坐好后对孙方点了点头,孙方便转动开关,果然如李渡所说,挨着里侧船的木板缓缓上移,小船底部的木板也开始慢慢倾斜,小船渐渐朝大海里滑去。
这时李渡、孙方、孙圆都急急上船,船顺利地落到海中,在这夜里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犹如一叶芥子,渺小得不值一提。
李渡出来前,桂嬷嬷特意把她腰间玉雕的香囊中的香换了一种,味道清丽,闻着沁人心脾,桂嬷嬷说,这香味能保佑公主平安。
李渡摸了摸腰间的玉雕香囊,心道,希望龙王保佑,一切顺利吧,天上的牛郎织女是不是也看着自己呢?
日本船队在李渡他们乘坐的行义号后面,中间还隔着大船双成。李渡曾不止一次在行义上眺望身后的日本船队,她在心里也不止一次测量过自己与它们的距离,大概是三倍于行义与双成之间的距离,虽然不近,但李渡觉得也并不算远。
可当李渡坐上通信的小艇飘荡在大海之上时,那种不算太远的距离此时看来却非常非常的遥远。
孙方孙圆负责划桨,两人是一对孪生兄弟,出身在渔民家庭,被人贩子卖到了拜占庭,后来又辗转被卖到大食国,再后来几经辗转跟着大食的马戏团队来到了中国。
一次李渡出宫游玩时,见到了正在表演戏法的兄弟二人,决定把两人买下,专门养在宫外。出宫带两个昆仑奴在身边,一是彰显她身份的尊贵,二也是为了多了解宫外的情况。
如今见孙方孙圆卖力划船,李渡越发觉得自己当时买下兄弟二人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海上的夜晚,只能靠着星月照明。满天星斗闪烁着光芒,像无数银珠,密密麻麻镶嵌在深黑色的夜幕上。银河像一条淡淡发光的白色丝带,横跨繁星密布的天空。牛郎星与织女星隔着银河遥遥相望,已经七夕了,却并不见银河上搭起鹊桥。
这犹如她和绍雄,相隔并不远,却无奈只能遥遥相望,见上一面是那么难!原来在宫里时,两人见一面就要颇费周折。每次见面时间又十分有限,聊上几句就匆匆而别。
她迷恋绍雄的英俊面容,也欣赏他吟诗作赋时的才华横溢,更是钦佩他对政治与时事上的独到见解。藤原绍雄不是一个迂腐的学者,也不是一个只会风花雪月的公子哥,李渡一直认为也只有这样的人可以与她相配。
只是造化弄人,他要回国,却不愿、似乎也不能带她一起。
李渡明镜一样地知道这段感情中掺杂了多多少少的不纯粹,但她不愿意幡然醒悟,不愿意往那上面去想。
绍雄喜欢与她聊宫里宫外、朝廷上下的轶闻,她便四处收罗,时时注意,把知道的最新的消息都与他分享。
两人见面十次,有九次都是下棋品茶聊政治时事,李渡不是傻子,但她愿意当个傻子。
记得有一次两人探讨杨贵妃与安禄山时,绍雄问过,他们俩果真无事,外面的传说污言秽语的很吓人啊。
李渡只答,安禄山与杨家在朝堂上权势旗鼓相当,互相压制,杨家恨不得安倒台,贵妃娘娘又怎么会与他私通有染。
绍雄听闻,沉思良久,竟是对她行礼,说了一句多谢。那声谢,让李渡如坠冰窖,两人是有多生疏,才能这么轻易说一声“谢”!
或许是因为马上要见到绍雄,又或许是今天这个日子勾起了李渡心里压抑着的对绍雄的爱意。她坐在小船上,脑子里想的都是绍雄。如此捋了一番,一晃一个时辰便过去了,与后面的日本船依旧还有一段距离,照这样的速度下去,至少还要一个时辰。
李渡伸了一个懒腰,小幅度地动动了胳膊与脖子,正想着想点别的来缓解一下刚刚有些惆怅的心情。身边的秋实突然拿出了袖子中的峨眉刺紧紧地握在手中,做出了保护李渡的防御姿势。
李渡顺着秋实目光看去,只见数不清的小船不知何时竟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船周围,并且正在逐步靠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