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华灯初上。
数辆高大的乌木马车披着夕晖缓缓驶过朱雀大街,车轮沉重,吱呀翻转,引无数行人驻足回首。只听头车里一声吆喝,车队停在大街尽头的府邸门前,威猛的骏马鼻息粗重,被马辔勒出漂亮的肌理轮廓。
两个身手矫健的劲装男子自头车上跃下,来到其后一辆车前,落蹬挑帘,恭敬扶出一位妙龄女子。女子站定,抬头看着眼前张扬不合规制的宏大府邸门前牌匾上肆意疏落的三个大字,勾唇一笑,拢了拢肩头墨狐斗篷,朝那大门走去。
逍遥阁。
能在短短十年内将势力渗透到普天之下每一寸土地、身处天子脚下都敢这般张扬的,想来,不会是俗物堆砌的地方。
女子跨进逍遥阁大门,便有迎客弟子列队过来,黑衣银带,玄色披风,腰间悬着精雅剔透、水色上乘的扇形翡翠腰坠,左右候在门边,将手一摆,躬身作请,齐声道:“姑娘有礼,里面请。”
态度也倒恭谦。
“姑娘光临本阁,赏花还是看水?”领头两人引着女子穿过前堂,其中一人含笑问道。
“初春的冰水乍破,便再寻不到这样好的红梅了。”女子伸手,轻拂过身旁古朴的梨木柜上插瓶的梅枝,那红梅鲜艳夺目,含苞的花瓣触手生温,是镶金点蕊以假乱真的玉雕。
“不敢让姑娘失望。”弟子微笑点头,“姑娘这边请。”
女子跟着两人上了楼,随意瞥一眼雕花窗格外的景致。逍遥阁日进万金,富甲武林,总阁便坐落在京城正中,与皇城仅一街一河之隔;阁中楼台错落,花木扶疏,曲水蜿蜒,亭榭精美,幽雅清静,规模建制甚至隐隐越过了宗室亲贵府邸,可见背后势力巨大;而这楼中摆件桌椅,一景一物,皆低调不俗,纵她出身巨鳄,眼高于顶,也不禁暗暗赞赏。
须臾自楼梯口转过来,进了一间宽敞厅室,内设八椅一案,案上置了深红、正红和浅妃颜色的三块牌子,此外还有一块纯白牌子,单独放在另一侧。亦有两名弟子垂首敛目站在桌旁,对着客人恭敬行礼。
女子知赏花看水乃是逍遥阁生意的切口,牌子颜色深浅代表着任务的难度与价格,颜色越浅,价格越高,若要挑这特殊的白牌,需先交付一千两执牌费;同理可见于逍遥阁弟子腰间扇形腰坠的丝线,丝线颜色越浅,弟子地位越高。
她只淡淡朝桌上扫了一眼,便道:“不挑牌子,我来见你们宁总掌事。”
“总掌事日前出门办事去了,眼下并不在京城,恐怕不能得见,还望姑娘见谅。”弟子含笑温和答道。
女子亦笑了笑道:“这么巧?那如今你们总阁是哪位大掌事当家?梁缘公子在吗?见一见他也行。”
四位弟子笑容依旧温和清淡如春风,一人道:“姑娘似乎并非本阁玉使?”
“不是玉使便不能见你们当家掌事了?”女子淡淡道,“你们不是有个规矩叫金匙制度?”
四位弟子一愣。逍遥阁金匙制度条件夸张苛刻,只为万一而设,自设立至今从未有人用过,因此流传甚少,非贵宾不得而知。一位弟子陪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敝阁金匙制度……”
“不就是钱嘛。”女子淡然扬起纤白双手拍了拍,窗外楼下一阵响动,霎时间金光闪耀,远近街边尽是哗然——那数辆马车中运的皆是一箱一箱整齐堆列的金砖!
四位弟子目光亦被楼下金光吸引,均愣了一愣,但很快恢复了恭谦。刚刚那人道:“姑娘有备而来,是敝阁怠慢。敝阁金匙制度,非玉使贵宾求见总阁大掌事,黄金两万五千两。”
女子点点头,仿佛万两黄金不过是太仓一粟,双手再拍两拍,底下候着的仆从得令,便开始往逍遥阁里搬金子。周围无数路人围观,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惊羡又嫉妒。
女子并不在意,绕过长案,解了斗篷递给身后随从,从容坐下,活动着手指淡淡道:“什么时候把钱数清楚了,什么时候把你们梁公子请过来,我在这儿等他,不急。”
女子并没有等太久。刚刚泡好的洞庭碧螺春才抿了两口,房门就被敲响,一位相貌平平的劲瘦青年走了进来,亦是一身修身沉穆的黑衣,腰间系有纹饰繁复的银带,唯一不同的是那扇形腰坠,玉质成色极佳,其上花纹更加繁复,所系丝线流苏也非适才普通弟子身上的墨绿色,而是浅雅的月白色。
女子的目光也一直审视地盯着那腰坠,梁缘坦然,解下递了过去,微微笑道:“姑娘若不放心,可亲自验过。”
女子扫了一眼,本欲接来,目光流转间蓦地忆起坊间诸多关于眼前这人的传闻,疑他毒蛊遍身,暗器满藏,到底心有忌惮,便摆手道:“罢了。只因梁公子常年不以真面目示人,身份只能靠腰坠辨认,故而需仔细些。我曾在逐鹿会上见过你们宁总掌事的腰坠,你这腰坠与他平级,可见确是梁公子无疑了。”
梁缘赞道:“姑娘果然见多识广。”也就不再与她客气,径自收回腰坠系好。女子端茶浅啜,并不在意。
梁缘执壶,倾身亲自为她续满了杯,寒暄了几句,这才转入正题道:“姑娘光临敝阁,所为何事?”
女子淡淡道:“既要赏花,又见了你,必是要买人头无疑了。”
梁缘笑道:“是,是我多此一问了。那再问姑娘,是想要何人性命?何时何地何种死法?”
女子漫不经心道:“英雄榜上的生意你们接不接?”
梁缘道:“姑娘既要求见我,想必心里有数。”
女子勾唇,讥诮一笑:“梁公子好大的口气!纵杀手界尊梁公子为第一人,想来多半也是倚仗了逍遥阁从不失手的金字招牌的缘故,一个好杀手,未必需要人尽皆知的名头和武功。”
梁缘亦是一笑:“这便是了,有人尽皆知的名头和武功的,也未必不会被人悄悄摘了脑袋去,譬如那十位名悬高榜的高手。”
女子蓦地敛了神情,审视地看着他,“这么说,即便是刺杀英雄榜上高手,梁公子亦有把握了?”
梁缘道:“不敢,只是告知姑娘英雄榜虽汇集了天下顶尖高手,但并非无可攻克,逍遥阁有过这样的先例,仅此而已。眼下姑娘既花钱见到了我,以我的权限,这桩生意确实可接,但能不能谈成,还得看姑娘给的名字和价钱。”
女子淡淡道:“价钱好说。”宽袖一敛,素手指向楼下马车中满载的黄金,“今日带来的黄金可算一半定金,一旦事成,即可支付另外一半。”
梁缘笑道:“姑娘出手阔气。敢问姑娘这般花费重金,所求乃何人性命?”
女子唇边绽开轻慢的笑意,缓缓道:“英雄榜首,天下第一,朝露公子。”
“如何?”女子见他半晌未答,抬眼看他。
梁缘沉思许久,缓缓道:“姑娘可知,凡世间习武之人,武学修为均可分为人、仙、神三种境界……”
“他被慕容老先生评定为世间唯一武功触及到神级境界的高手,这我知道。”女子并不在意,“但他毕竟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有弱点,找到弱点便可致命,而他的致命弱点可不少。”
她招招手,身后的劲装随从立刻恭敬奉上一个袋子,放在梁缘身边,“这是我收集的关于他的所有弱点的资料,武功、感情、背景均有涉及。以梁公子的资历本事,有了这些资料,应是有机会置他于死地的。而且堂堂逍遥阁作为天下第一的情报组织,所掌握的资料只会比我更多,梁公子和逍遥阁若非徒有虚名,想来不会拿无法做到的理由搪塞我。”
梁缘看她一眼,目光淡淡,没有接话。
“看来梁公子不想赚这笔金子。”女子漠然收回资料,“据我所知朝露公子并非逍遥阁玉使,依逍遥阁规矩不会不能动他;那么,可是因有玉使用心良苦,提前重金保过他的命?”
梁缘顿了顿,答道:“未曾。”
“那么是我给的报酬不够?”
梁缘哂然:“姑娘今日带来的金砖目测不下十万两,若这还只是一半定金,那么姑娘支付的价钱,几乎能买下整个英雄榜的人头了。”
“这就是了。”女子冷笑,“逍遥阁接生意向来只认水滴玉和金子,既没有玉使干预过,报酬又足够,难不成梁公子会自砸招牌,要出于某种感情或道义来拒接这单生意?”
“姑娘对敝阁倒是了解得透彻。”梁缘轻声说。
“数万两黄金的交易,自然要慎而重之。”女子淡淡道,“这桩生意所需的条件我已尽数做到,你们没有理由不接。莫不是因朝露已死,虽秘不发丧,但逍遥阁已得到消息,因此无法再接刺杀他的生意?”
梁缘沉默许久,道:“抱歉,姑娘选了红牌,所求并非情报消息,请恕我无法回答。”
女子的目光骤然凌厉,梁缘坦然以对,女子看他态度,疑窦顿生:“那我出钱重选一次绿牌,就问你这个问题,价钱你随便开,如何?”
梁缘直视她,忽而一笑:“恕我直言,其实选红牌求人头都是幌子,姑娘本就是为了考证这个消息而来的吧。”
女子一愣,不觉露出讥诮神情:“果然,被秋月庄捂死了的消息,全天下也只有你们逍遥阁能窥探一二了。”
“不敢。”梁缘欠了欠身,温和道,“秋月庄最高级别的残月追杀令已多年未见,目标又是中原第一高手,敝阁自然要格外关注些。而姑娘显然同样洞悉详情,可见姑娘手中的情报巨网也并不比敝阁逊色。”
女子不置可否,端茶抿了一口,缓缓道:“既然已挑明了,那我不妨直言。我与朝露是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然而此人武功绝顶,手眼通天,我自知无力寻仇,多年来只能眼睁睁看他逍遥法外。十年英雄榜首,武功天下第一,呵,真是好威风,好煞气!你们逍遥阁再强,想来寻常也不敢接刺杀他的生意,若不借着此番秋月庄追杀令的东风,我也不会来登门拜访,如今舍尽家财,只求你们与秋月庄双管齐下,务必了结了他这条性命。”
梁缘一时没有接话,俯身给女子续了茶,方淡淡道:“其实姑娘何须心急破费。秋月庄残月令百年来不过发出过寥寥数枚,所追杀者无一漏网,堂堂天下第一大庄麾下十万弟子尽数出动,任他什么高手,还能逃出生天去?姑娘静候佳音便是。”
女子讥诮一笑,冷冷道:“那倒要请梁公子说给我听听,百年来秋月庄残月令下,活过七日的能有几人?如今追杀令已下了半月有余,这堂堂天下第一大庄,可曾取得朝露公子人头回来了?”
梁缘默然。
“逍遥阁扼制着天下情报消息的咽喉,又有你这等高手坐镇,论搜寻追杀,哪一点逊于秋月庄?”女子看着梁缘,秀美的眼眸中满是笃定,是势在必得的架势,“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秋月庄虽然至今未能得手,但连日的追杀对朝露公子并非毫无威胁,只是此人奸诈狡猾,追兵永远错失一步,因而只要加上你逍遥阁的力量,他便是插翅难逃。”
“秋月庄退居北地,韬光养晦三十年,在中原的控制力和情报网……确实比不上从前了。”梁缘轻声说。
女子淡淡一笑道:“这便是了。今日我携重金前来,只求朝露一条性命,无论你们最终哪一方得手,你只要将他项上人头、兵器逍遥扇,以及他随身的那个黑檀匣子交与我为证,便算交易达成,二十万两黄金,一两都不会少你们。条件已明了到这个份上,梁公子还有什么顾虑?”
梁缘思虑片刻,笑道:“好。姑娘豪爽利落,是敝阁难得的贵客。此间简陋,且请姑娘移驾贵宾内室,容我与姑娘详谈。”
女子这才露出满意神情,傲然站起身来。梁缘上前为她开门,她大步走出房间,衣袂带起凛峭的冷风。在她身后,梁缘抿紧了唇,手指在掌心捏出深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