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除记忆……你说的是墨云子?”凌风焕一震,拉着韩潞左右端详,“可他须发都还是黑的……”
“墨云子绝世奇毒,一旦发作药石无救。我若已然须发皆白,哪还能有命在?”韩潞喃喃道,“又是一种无解剧毒,又是抑制未发作,仿佛在拿我的身体试毒玩儿——秋澈到底想做什么?”
“我甚少接触此毒,只是听了你伤情描述,又亲自验了你伤口,这才有所猜测,但并无把握。”花筱道,“据湘儿的脉案药方,你此次治疗中,身体耐药性突然变得非常严重,药物无论外敷内服,几回之后便再无效用,必须酌情加量。而墨云子,作为众毒之君,能够抑制甚至抵消不少剧毒的毒素,若用量得当,有极佳的耐毒性,是许多号称无解的剧毒必不可少的解药成分。”
他说着,叹了一声:“只是此毒极其珍贵少见,即便我身掌秋月庄医毒中枢,学医三十年阅遍百草,也不过见过一两回,如此暴殄天物的剂量用法,说来惭愧,还当真未接触过,因此先前根本没想到它。这用毒之人的胆量手段,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耐毒性和耐药性……该属同一种功效的不同说法吧?”凌风焕缓缓道,有些明白花筱的推断了。
花筱颔首:“不错,但凡药物,其利弊效用皆是相对而言。适量为药,过量为毒,相须为药,相反为毒。墨云子之所以被称为剧毒,只因其致死量极小,毫末之差便能要人性命,殊不知,其药用价值也远高于被奉为灵丹妙药的老参仙芝之流。”
“封魂针寒毒虽可怕,毕竟及不上众毒之君,其毒性很可能是被墨云子抑住了;而同样的,很多药物在墨云子面前也会被杀掉药性,才造成了韩潞此次异乎寻常的耐药性。此处针伤因直接接触毒素,耐药性最强,寻常凝血金创之药才会失去效用,一旦不慎撕裂伤口,需要二次上药,伤口愈合的难度便越发增大。”
韩潞默然。若如花筱所言,真是墨云子,其存在的意义是抑制封魂针寒毒,那么,特意拿毒针封他劫脉,却又不让剧毒发作,又是为了什么?
“不对。”凌风焕突然开口。两人一齐看向他。
“若说针上寒毒是被墨云子所压制,那墨云子没发作,又是什么原因?总不能是这两种剧毒互相克制,它又反过来压了墨云子一头吧?”凌风焕皱眉道。
花筱沉默了一下,道:“不可能。墨云子药性远远强于蛤王寒毒,绝对无解,一旦用量不慎,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你救不回来,那你们家老爷子呢?”凌风焕马上道,“你父亲寒青大师虽已退隐不问世事,但他身为落英阁前任阁主,论医毒之术,秋月庄十万弟子,能与你一较高下的只有他。庄主只是略通医术,此次行动既然刻意避开了你,她又是靠了谁将这些稍有差池便要出大事的剧毒环环相扣地谋划进整个圈套里,半步都没算错的?”
花筱不答,脸色已十分不好看。
“罢了,或许没这么复杂。”韩潞温和地岔开话题,“他们用墨云子,或许只是希望我疯癫或失忆。奈何我这儿有旧伤,”他抬手,抚了抚后脑处森然凹下的入骨伤痕,“脑子不太听话。不过若真要装疯,倒也不难。”
“你疯了对他们而言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一刀砍了你痛快。”凌风焕转头看花筱,“除了墨云子,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封魂针寒毒虽比不上墨云子,但也足以见血封喉。韩潞经脉重伤、内力尽失,亦无法承受外力为他压制毒性,如今所见,即便使用万寒散,也只能抑其寒性,而无法抑其毒性。我所学有限,除去墨云子,实在想不出第二种解释了。”花筱轻声道。
“一定存在其他办法,别被什么耐药耐毒性的表象误导了,否则墨云子未发作更是无从解释。”凌风焕断然道,“你此次回庄,若有机会,还请从旁问问你们家老爷子……”
“若当真是父亲的手笔,我恐怕问不出线索。”花筱黯然道,“既然万寒散是庄主特意安排,我今日之行庄主必然也早已料到,定会提前吩咐父亲应对之策。我若前去探听,再怎么拐弯抹角,想必仍会被父亲发现端倪,所得到的答复——只怕会令人入彀更深。”
“无妨,你只管去问。他如何答复你,你便一五一十全部告诉我,哪些能信哪些不能信,我自会分辨。”凌风焕淡淡道。“既然庄主暂时不想要韩潞的性命,万寒散必是有用的。庄主谋划缜密,我们一时也猜不透她的目的,现在首要是要保住韩潞性命,还是先给他治伤吧。”
他说完,出门唤来弟子,把湘儿叫了回来。湘儿起初颇不情愿,但一听能救韩潞性命,这才勉强来了,进了屋也不看花筱,只自顾自点上明烛,净手消毒。
花筱苦涩一笑,打开包裹拿出一个漆黑厚实毫不起眼的冰鉴,用镊子取出一支剔透的翠玉小瓶,一面动作,一面给湘儿讲万寒散的药性与用法。医者心性,湘儿听着听着就入了迷,只顾按吩咐准备工具药物,渐渐忘了要对花筱板起脸。
两人皆是经验丰富的医者,三两下就分好了工。花筱倒了一碟热水,将翠玉瓶中的药粉舀出,化在水中,碟中蒸腾的水汽顿时消弭,汁液随着小勺的搅动渐渐浓稠。湘儿另拿黄酒、药丸调了药汁,取了柔软的棉布浸入药中,对韩潞说了句:“会疼,忍着点。”却几乎不忍看他。
韩潞倒是神情轻松,点了点头,那棉布覆上肩头伤处时也未有过多反应,让湘儿安心不少。敷了不多时,花筱过来查看,点了点头,她便撤走棉布,拭尽残余药汁。
花筱亲自执了细长银勺,取了碟中药糊,动作快而轻,一点一点将森寒药糊涂抹到狰狞开裂的伤处,一边上药一边观察,见无异状,便换了针,细细将药膏推入针孔中,使之包裹在毒针周围。万寒散是奇药,没一会儿便被韩潞的体温熨化了,透明的黏膏附在伤口旁,并未滑落,只渐渐被肌肤吸收了进去。
须臾上完药,花筱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那样至寒的药,隔着银器他都觉得连指关节已被寒气侵蚀得僵疼发颤,又不敢借内力取暖坏了药性;抬头看看韩潞,他却还是那副表情,沉寂宁静,连脸色都没变一变。
不过又一想,连封脉那等撕筋裂骨的酷刑他都能一声不吭地受下,这点皮肉伤痛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观察了片刻,往日稍微触碰就会血流不止的伤口眼下并没有动静,显然奇药有功,花筱便示意湘儿备好器具药物,自己亲自执刀,落刀快而准,一刀刀割去了伤口附近的息肉和溃烂的腐肉,湘儿在一旁跟着止血,心中默默回忆方才花筱上药的手法,处理完一处伤口,便迅速借了万寒散给伤口上药。
如此配合默契,三处伤口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处理完毕,湘儿见伤处无异样,韩潞神情也如常,知并未激发寒毒,颇为欣喜,拿过绷带给他包扎。
“剩余的药都在这里,需湃在冰水中放置,我将冰鉴也留给你,每两日要添一回冰。以后每次上药都须配合着用,用到伤口愈合该是够了。”包扎完毕,花筱收拾好一片狼藉,净了手,将翠玉小瓶放回冰鉴中递给湘儿,又匆匆写下一张方子,“你给他调理内腑的药不错,但千万要注意拿捏分量,可参考此方调整,切记只能温调慢补,绝不可有半分冒进——他体内除了寒毒,很可能还有一味墨云子,因此耐药性很重,但他元气巨损,神体两虚,猛药于他无异于砒霜,宁可循序渐进慢慢熬,也不能为了成效频频加药。”
“咣当”一声,湘儿碰翻了净手的铜盆,呆呆地看着花筱,满脸惊痛。
“这些剧毒到底该如何处置,我回庄后便去钻研,如今既能暂且抑制,只要不触碰毒针,不乱用药,不去打乱毒性平衡,你们也不必过于担心。”花筱拿过柔软的毛巾,给她擦拭袖上的水渍,“我是偷跑出来的,完事便得赶紧回去,免得他们起疑。韩潞这边日后只能由你多费心了,有事给我传信。”
“谁要给你传信。”乍闻花筱要走,湘儿终于回过神来,甩开他的手低声啐道。花筱无言一笑,拿起包裹,披上斗篷,深深看了湘儿一眼,转身出了门。
房门“咔嗒”一声关上了,湘儿蓦地抬头,愣愣看着房门,正自纠结伤感,忽然听见凌风焕“咦”了一声,从桌上捡起一个布囊。是花筱的针囊。
“花筱忙着走,怎么把这个落下了。他南下出任务可不比在庄里,未必带了备用的针囊,万一有事急着用呢。湘儿快给他送过去。”凌风焕将布囊塞进湘儿怀里,轻轻推她一下,她不由自主跌出门去,勉强站稳,看了看花筱离开的方向,又看看凌风焕,一时茫然。
“快去。我是避人耳目来的,可不能抛头露面。去晚了该追不上了。”凌风焕笑眯眯道。
湘儿身体一晃,犹疑了一瞬,顿了顿足,还是转身朝院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