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怕肩头伤口再度撕裂,韩潞又被湘儿强制要求躺了数日,待伤处彻底愈合,连表层肌肤都长好了,才终于被允许下床;然而双脚踩实地面的瞬间,韩潞只觉腿上酥软酸胀难以受力,仿佛连路都不会走了,刚迈出半步便一个趔趄,险些又被湘儿押回病床上。
“是躺久了腿软,不是身子虚!”韩潞赶紧辩解。
湘儿不由分说,钳着他腕脉诊了半晌,这才将信将疑地放开他。他连忙站稳,压着步子稳稳当当地走了两步给湘儿看。
湘儿道:“好,许你出去小院里晒半个时辰太阳,然后给我回来躺着。”
韩潞:“……”
湘儿没空一直盯着,只陪他在小院里走了一圈,看他无恙,便叫了弟子过来继续照看他,自己忙去了,且吩咐了若他不按时回屋,弟子们尽可动手将人绑回去。韩潞内力尽失,尚连路都走不太稳,比普通书生都不如,哪是那些弟子的对手,半个时辰一过,耍赖未遂给拖回了屋,软磨硬泡半晌,才获许在屋内自由走动,一时闲不住,摸摸这个看看那个,仿佛要将躺了月余的房间研究出朵花来。
两个弟子一人坐在门口,一人守在窗旁,四只眼睛跟着韩潞一圈一圈地转,转得自己都眼花,又担心若看漏了一眼,这闹腾起来连湘儿都头疼的捣蛋病人又搞出什么幺蛾子,连目光都不敢瞬了,就这么盯了一上午,折腾得腰酸背痛,午饭时分终于盼得湘儿过来,忙不迭地迎上去诉苦告状。韩潞在一边坐着,捏着勺子认真吃饭,偶尔抬头看他们一眼,目光里透着十足的无辜。
湘儿看他仿若乖顺的样子也不由得头大,谁知道转身他又会怎么折腾,审问了半晌也只得了一句“躺久了想活动活动”,见他伤处并未撕裂反复,只得稍稍放松限制,顺便安排了医馆小厮来给北院做个扫除,冲冲病气,并令韩潞当监工,须守在小院里一步不准离开。
韩潞听说能待在院子里,哪有不乐意的,吃完饭便欣欣然往小院角落里的石凳上一坐,看着小厮们扫地抹灰换洗窗帘被褥,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日光暖暖,透过身后一片郁郁葱葱的紫竹斑驳印在身上,若再能将手里粘稠的苦药换成清香的茶,简直是来到医馆后最惬意的时光。
磨磨蹭蹭把药喝完,韩潞便坐不住了,觑着身后两个跟班没阻拦,晃晃悠悠便踱到忙碌打扫的众小厮身旁,搭个话,嘘寒问暖。医馆里常收些古怪病人,从不将病人信息外泄,有的病人身份弟子们根本不清楚,众小厮更无权知晓,见这病人不拿架子好亲近,便也乐意跟他闲聊,三言两语渐渐活络起来,一边聊,韩潞还一边顺手帮忙递递笤帚抹布。
两个负责照看他的弟子比早上更摸不着头脑,起初还以为这人想跟小厮们套话,然而思来想去,医馆小厮大都是普通百姓,既不知道医馆秘密,也不清楚江湖纷争,能套出什么话来?盯了许久依然不得要领,仿佛真的只是如他自己所说的,想多活动活动而已。但见他神情举动并无疲惫不适,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
一个下午,整个北院焕然一新,小院地板湿漉漉的,用水冲得干干净净,花木亦浇透了水,精神百倍,格外夺目好看;屋里家具抹得光滑透亮,床上也换了新的被褥,松软带着阳光的气息,令人爱不释手。韩潞颇为满意,头一回没让湘儿催,天刚黑就早早爬上了床,抱着柔软的被子跟湘儿道别时神采奕奕。湘儿心想你这样亢奋,能睡着才怪呢。
然后韩潞果然失眠了。
月华如泻,隐隐从窗帘缝隙中透下一丝清辉,洒在床边。韩潞抚着肩头已渐渐摸不出痕迹的针口,头脑中缓缓滚动着近日收到的信息,只觉越来越清醒,辗转半晌,索性翻身坐起,披了外袍在桌旁坐下,就着清幽的月光,手指蘸了冷茶在桌上写出一个个名字,事件,连线,又一个一个划去,看着渐渐消失的水迹,眸光也如深潭般沉寂下去。
秋月庄连环算计,最终却不要他性命,一定在他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密谋了与他有关的大事。然而这些天来除了天溟教,其他势力均未再有明面上的动静。
他不确定是当时仓促间临时采取的措施起了效用,还是对方另有算计——之前还担心给凌风焕翻案会打草惊蛇,如今看来,不打草惊蛇一下,整个局面只会愈发僵滞,走向更加无法掌控的方向。
韩潞擦净了手靠回床上,缓缓按压着肩头的针口。裹进肌理之中的寒毒已渐渐察觉不到了,不知是因太过习惯以致麻木,还是那寒毒已完全蛰伏——唯有三枚毒针本身,因深埋入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撕扯剧痛。之前成日躺着还好,额外的动作不过翻身或坐起,他早掌握了其中诀窍,每次都能最大程度减轻肌肉骨骼的拉扯摩擦,减缓疼痛,月余下来,那几处的疼痛也渐渐适应淡去了。谁知如今终于能下地行动,却是几乎任意一个毫不起眼的举动,都能扯得入骨的针翻绞着血肉剧痛。
不过好在,能感觉到每一处细微的疼痛,足以证明毒素一直没有发作。
他眼下还太虚弱,受不住解开封脉时可能引爆的九天劫或是剧毒,而逆脉游走真气自成一体,时隐时现,根本找不到控制之法。但没了内力,并不意味着他从此就沦为废人,尽快适应三枚毒针的存在,他才能开始行动,在医馆躺了一个多月,已浪费了太多时间了。
湘儿料理完韩潞,又去照顾其他病人,一直忙到三更敲过,才终于得歇下,吹灭了灯,心头不由得又浮现出韩潞的身影。
因师父与哥哥都跟韩潞交好,湘儿也算认识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第一高手,曾数次给他问脉治伤。然而记忆中的韩潞几乎全然不是现在的样子,只觉孤傲,冷漠,不近人情,让人倾慕而敬畏。
那确实是天下第一应有的威慑和风范。所以他现在这副四处倒腾卖乖让人牙痒痒的赖皮模样究竟是哪儿学来的?
如今医馆上下都知道了北院收了个顶能折腾的病人,养病不遵医嘱、吃药偷工减料那是家常便饭,动辄闹得鸡飞狗跳,起初真是给她急坏了,她和凌风焕费尽心思替他遮掩,他自己反而却折腾出这么大动静来。
然而自从上次西院闯进了刺客之后,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么做的用处。
——对于有心人而言,是住着神秘高手、连刺客都有去无回的西院可疑,还是每天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的北院可疑?若非偶尔能撞见韩潞独自一人发呆沉思时淡漠的神情和深冷的眼眸,连她自己几乎都要以为北院病人根本就是个不省心的纨绔子弟,怎么可能是传说中的朝露公子。
湘儿摇摇头,把纷乱的思绪甩出头脑。比起之前的严格监督,今日她确实有意放松了对韩潞的行动限制。韩潞外伤已痊愈,她想试试允他这样日常行动是否会崩裂伤口,甚至引发寒毒,好歹此时就算真出了意外,毕竟还在医馆,总归还能予以救治。
她知道韩潞不会长久留在医馆养伤,迟早是要走的,或许走得比她想的还早,而师父却杳无音讯,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又不敢给师父写信,生怕泄了端倪,只能和哥哥苦苦钻研,阅遍医书古籍,却依然对他身上蛰伏的剧毒束手无策,只能尽量摸索出他能承受的活动范围,给他写明医嘱禁忌,再配上些聊胜于无的调养药方,让他在离开医馆后,能尽量保全自己。
所以自扫除那日起,湘儿便逐渐放松了要求,时常还有意差使韩潞去做一些日常活计,浇花,扫地,做饭,采药,几日下来,韩潞除去左臂无法施力抬举重物以外,所有日常行动均已无碍,便有意开始尝试恢复体能。湘儿看着他迅速进步,心中不知是喜是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