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湘儿便送了药和早膳过来,进屋看到韩潞的面容,惊得险些打翻了药碗。梁缘眼疾手快,赶紧替她接了过来。
“这、这是……”湘儿惊魂未定,“人皮面具?”
“算是吧?”梁缘认真地想了想,“从本质上来说,确实是人脸所制?”
湘儿看了看那新鲜如初生嫩肉的鲜活而微皱的面皮,只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只觉心悸可怖,未敢多问,催促着韩潞喝了粥吃了药,做完日常的行针调理,收拾了东西便离开了,临走仍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只见梁缘已仔细净了手,开始顺着韩潞脸廓边缘那一圈明显的覆盖衔接的轮廓,给他涂药。
——那仿佛并不是易容术所用的人皮面具,而如同新长出了一张真的脸,却……并不像是人的脸?
湘儿不禁为自己的想法寒颤,只默念着梁缘易容改装之术独步天下,必然有独门绝技,见到什么稀奇手法都无须大惊小怪,强自镇定,稳步离开。
屋内,梁缘给韩潞上完药,拿新的绷带将他的脑袋缠了起来,便于保护新脸、促进药力吸收。做完这一切,他后退了两步,仔细端详着韩潞,宛如打量一件珍贵的御贡陶胚,神情谨慎而专注。
“……还成。好在你脸上没有新伤,否则会耽搁很多进度。”梁缘若有所思地说。
“几天能完成?秋家的人何时能到?赶得及吗?”韩潞问。
“现在还不好说,要等用药膜定了型,才能看出融合进度。”梁缘道,“红颜老虽是失传古方,但保不齐也有机缘巧合的人见过,所以我打算多问羽姑娘要些药材备用,也好混淆视听。”
“你自己决定就是了。”韩潞并不在意。
梁缘看着他,啧啧摇头:“也不知该说你是太过信任羽姑娘,还是对她毫不在意,脸刚种上还没长开也不知避着人姑娘家一点,也不怕吓坏了她。”
“她习医多年,接触的稀奇古怪的病人病例多了,面对残肢血肉都不变颜色,哪会为此动容。”韩潞淡淡道。
梁缘瞪着他,半晌,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摇摇头,收拾满桌的药罐去了。
整整一日,湘儿都在外面忙碌,除了饭点过来送吃的,再没能露过一次面。晚间梁缘给韩潞洗净了脸上残药,点了明烛细细察看,半晌满意地点点头,重新调配了药膏,顺着新植的脸皮轮廓细细涂抹按摩。
所谓红颜老秘术,乃易容术的至高境界,可以将活生生的人脸面皮如嫁接般,种到另一人脸上,依附着另一人存活生长,因而要做到青春永驻毫无困难,且根本找不出易过容的痕迹,因为那就是一张完整的真脸。此技失传已久,纵是梁缘身处逍遥阁高位,拥有庞大的资源人脉,也是找遍无数残本典籍,才将此术延续下来。
说是延传,其实也就梁缘一人精通而已,否则若让江湖上流窜的亡命之徒知晓此术,还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坑害多少人命。
梁缘匀力按压着,让药力能被充分吸收,在药膏的滋润下,新脸与韩潞自身肌肤交界之处水润细嫩,仿佛伤口新长出的嫩肉,衔接痕迹已几乎不见,只余浅浅的一圈白生生的嫩色。
韩潞任他折腾了半晌,百无聊赖,伸手翻出他的腰坠来把玩,将那末端柔顺的流苏编成了奇形怪状的辫子,眼睛左瞅瞅右看看,脑袋跟着转,半点不配合梁缘擦药。
梁缘无可奈何地捏住他下颌一抬,让他仰头靠在椅背上方便上药。韩潞便闭着眼睛,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折腾那腰坠,因内伤好得慢,毒又解不了,他身体极虚,没一会儿已开始打瞌睡,一不留神手劲重了,生生将腰坠扯落了下来,吓得猝不及防的梁缘险些错手将药膏糊进他鼻子里。
梁缘咬牙:“你再折腾我的腰坠,我就定型了你现在这张猴脸,看你日后怎么见人!”
韩潞乖乖放下腰坠缩回手,抬眸无辜地看他。
梁缘抓起一团黑乎乎的调制好的药膜糊在他脸上。
粘稠的药膜厚厚涂遍全脸,药力渐渐开始发挥作用,让新皮一点点贯通了与韩潞自身的给养通道。韩潞连双眼也被糊住,黑暗中只感到脸上一阵阵扩散开一片的细微刺痒,忽而清凉忽而灼热,说不上难受,却十分不自在。
梁缘涂完药膜,一边叮叮当当地调弄他那一堆瓶瓶罐罐,一边念叨:“你要长期维持同样的容貌,我也未必能时时跟在身边为你修补,所以骨骼轮廓只能微调。这脸虽与你本身不同,但若非气质截然迥异,熟人见到了还是多少会觉得有些相像,所以主要还得靠你自己收敛气场,改变仪态,尤其要注意说话措辞。倘若自己不留心遮掩,熟悉你的人依然可以凭借背影和侧影认出你,或是跟你聊上几句,你就自己露馅了。”
韩潞老老实实点头。
梁缘说教完,见他只是跟着点头,也不知到底听进去多少,心里有些郁结,但念起世人口中那位如同雪顶寒锋般遥不可及的第一高手,再对比起面前这个天天被医馆弟子告状、动辄便能闹得北院鸡飞狗跳的不省心病人,又觉得这事说不定是韩潞的拿手戏,心下这才稍宽,又絮絮说了一堆,却半晌没得到回应,仔细一看,韩潞已歪在椅子上昏睡过去。
梁缘心里一紧。韩潞这几日精神不错,饮食起居全然无碍,几乎让人忽略了他那一身惨痛的未愈伤病。他默然将人轻轻抱到床上,拿被子掩住他明显消瘦的身躯,吹灭了桌上明烛,想站起身,却几乎迈不出脚步。
他回头看了一眼,床幔阴影中几乎看不出床上人的轮廓,连呼吸都弱到难以察觉,仿佛只要一个瞬目,那人就会湮灭在黑暗中,再也不见。
梁缘心中剧痛,低头看了看自己晶莹剔透的扇形腰坠,蓦地合拢掌心,在桌边坐了下来。
次日无事,韩潞便一直窝在房间里养他的新脸,间或懒洋洋陪闲极无聊又不得出门的梁缘玩笑闹腾。梁缘为免韩潞再打他腰坠的主意,塞了个精巧的葡萄串似的铁制玩意儿让他练手,看那些小铁珠在他指间灵活地变幻出各种模样。
这葡萄串实乃逍遥阁特制的训练杀手暗器功夫的工具,名山葫芦,本身也是难防的暗器,每一枚铁珠都极沉,靠磁力黏合聚集,内里暗藏着锋利淬毒的碎刃,以特定手法射出,铁珠在飞旋间会自动爆裂开,将淬毒碎刃迸散伤人。拿山葫芦练手,能有效锻炼握力、掌控力和协调性,梁缘自己内力深厚,飞花摘叶皆可取人性命,压根儿看不上这等粗劣沉重的基础暗器,但韩潞现在功力已废,非把基本功捡起来不可。
湘儿只觉极难融入这两人无言默契的氛围,几乎能够清晰看透韩潞与他们说笑和跟梁缘玩闹之间客套与真情的不同,落寞之余,每次送东西过来停留的时间也渐少。梁缘看在眼里,撮合不成,便振振有词地控诉韩潞定会孤独终老。韩潞也只是横他一眼,自顾自拨弄山葫芦练手,并不在意。
第三日早起,给韩潞洗去糊了整夜的药膜,厚厚的膜从脸上一分分剥落的瞬间,韩潞清晰感到了脸颊接触外界清风那种细微可感的知觉,比起这脸刚植过来有如带了人皮面具般不自然,已仿佛彻底与他融为一体。他忍不住皱眉咧嘴,做出各种表情,只觉得那张新皮已十分听话,随他意动,几已无碍。
“恢复得还行。边缘轮廓淡了许多,脸上褶皱也服帖了。”梁缘一指戳在他嘴角制止他继续做鬼脸,捏了他的下颌左右端详一会儿,打来清水给他洗净了脸,又开始不厌其烦地给他涂各种膏药。
“表情仿佛还淡了些,像个面瘫。”韩潞道。
“这才第四天,能达到这样的程度已经出乎我意料了,急什么。”梁缘若有所思,“照这进度,药膜大概只需再敷一两日便无碍了。我原预计至少得七八天呢。怜香阁的欢颜花真是好东西,从前可是忽略了。”
韩潞道:“那是。姑娘们祛疤消痕可都靠了它,必然是好用的。”
梁缘给他抹完药,递了一面铜镜到他手里道:“恢复得快也未必便没有坏处,你平日无事多看看镜子,免得到时候出了门,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模样。”
韩潞接过铜镜,狐疑地盯着镜中尚未完全长成的新脸,左右反复照了照,撇撇嘴,把镜子塞回去:“丑。不看。”
梁缘瞪他:“你自己挑的脸!”
韩潞依旧撇嘴:“你就抱了那么几个匣子来,哪有什么好选的。”
梁缘哼道:“我能抱着这几个匣子躲过逍遥阁满天下的眼线暗桩溜出来找你已经很艰难了!你又不让削骨改型,能挑出适合你的脸型来换就是万幸了,还挑三拣四。”
韩潞道:“这脸我又不戴一辈子,为它削骨哪里值得。”
两人正你来我往地斗嘴,房门突然被急促敲响。梁缘吓了一跳,手下意识按在了腰间。
“是我。”是湘儿的声音,微微喘息中带了几分焦急惊惶。梁缘皱眉,看向韩潞,韩潞点点头,梁缘这才起身,将门推开一人进出的窄缝,目光往外扫了几圈,才放湘儿进门,眼看一向端庄矜持的湘儿居然脸颊泛红,鬓角微乱,似是一路跑过来的。
“出什么事了?”韩潞不禁问。
“素、素林公主……”湘儿刚开口,韩潞和梁缘就一齐变色。
“……她到淩洲来了。刚刚凌阁主的眼线来报,说看到他们已进城了。”湘儿歇了歇,终于把气顺过来了,“虽不知她大驾光临咱们这小地方所为何故,但我总觉得与你们脱不了关系……”
“这等大人物造访淩洲,所图不外乎萧木谷或姚氏医馆,无论是冲着哪一个来的,我确实都撇不开关系。”韩潞轻声说。
“怎么来这么快?楚州那边竟半点消息都没收到!还直奔淩洲而来,她肯定已发现了什么。”梁缘焦急道,“趁着人还没找上门来,我们赶紧避开吧?”
湘儿一震:“可……可他的伤还……”
“我这伤,大半也是拜她所赐。”韩潞冷笑,“是得先避开,但也不必着急。”他转头看着梁缘,“你来那日,小院中扫地的那个瘦高弟子可还有印象?”
梁缘点头:“你是想……”
“来得及吗?”韩潞直接问。
“嗯……只做到掩人耳目的话小半个时辰足矣。只是那人相貌我只是略略瞥了一眼,还得再看一看……”梁缘道。
湘儿有些会过意来了:“你们想扮成……”话才出口一半就被韩潞竖起食指贴上嘴唇,舌头顿时打结,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那个弟子被你派到哪儿干活了?”韩潞轻声问。
“药、药园……”湘儿结结巴巴地回答。梁缘点点头。
“半个时辰后,你找个理由把他召回前院来,最好能保证天黑之前他都不会再在人前出现。再给凌风焕和于大哥递个信,让他们有个准备。做完之后,便安心回去做你自己的事,不用担心。”韩潞温和地说。
湘儿看着他,眼眶渐渐有些红了,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
能说什么呢。这人是凌空的鹰,他若想走,便是捆住他的腿,打折他的翼,也留不住他。
梁缘看着这情形,挤眉弄眼一笑,道了声:“去趟药园就回来。”身形一闪就不见了。屋里一时只剩两人,相对无言。
湘儿垂下眼眸,突然转身也跑出了房间,须臾回来,手里捏了几张写满字的纸。
“这是近来你用的药方,这是日后分期调理适用的药方,这是医嘱。还有这两瓶药丸,黑瓶是救急的,白瓶便是你日常用的,早晚各两丸,应当还能吃一旬,吃完便须按方再制,倘若察觉药力减退,一定记得给我或哥哥带信,替你更改药方。”湘儿把两个瓷瓶递给韩潞,又将药方一张一张拿给韩潞看,“原以为你还能……能多留几日,便没来得及整理誊写,字迹虽潦草了些,但应能看清。此去,你自己千万保重,别……”她声音有些低哑,“别再回来了。”
她说完便扭头想走,衣袖却被韩潞牵住。
“这些日子多谢你,若不是你全力施救,我已魂断萧木谷。”韩潞敛了平日嬉闹玩笑的态度,虽容貌已全然改变,但那一瞬间,湘儿仿佛再度看到了从前那位熟悉的冷峻睥睨的第一高手。
“你身中奇毒,伤情病况乃医馆前所未见,留你有助于医馆钻研;且你是凌阁主亲自送来的,于情于理,医馆都不会弃之不理,救你也属应该,何必言谢。”湘儿低声说。
韩潞微微一笑:“于大哥这些日子也帮忙周旋了不少,我不能在西院露面,至今也还未能与他见上一面,只能劳你替我去谢谢他。待我这边事情料理完毕,姚馆主也该回来了。届时肯定还得上门叨扰,求医解毒,湘儿可别把我阻在门外了。”
湘儿不由得红了脸蛋,瞪他道:“师父若愿收你,我自然无二话,阻你做什么。”挣开他的手推门出去。韩潞透过窗户看着她的侧影,笑颜渐渐淡去,低头开始收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