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工作比较忙,脑子里装着这样那样的材料,连睡觉也总睡不踏实,常常会做一些很奇怪的梦。这不,昨晚竟梦见自己小时候母亲织布的场景来了——早晨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小床和旁边母亲的织机上;梁上的燕子在歌唱,我躺在被窝里,睁着眼,一会儿看燕子,一会儿看织着布的母亲;母亲低着头,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踩着织机的踏板,她的手把鱼一样的梭子在彩色的纱线间投来投去,“咔嚓——哐哐,咔嚓——哐哐,……”,七彩的布就一丝一丝地长出来了……。正梦着呢,却不知怎么的,我突然醒了,看看时间还不到六点,我便不着急起床,靠着枕头眯着眼继续回味起小时候那甜美的回忆来。
小时候,我们穿的衣服大都是母亲亲手织的粗布缝制的——不光是衣服,还有床上的被褥、床单,居家用的包袱、围裙,装粮食的布袋,等等,无一不出自母亲之手。记得每当换季的时候,我们就会很很期待母亲做的新衣服,而且几乎从来不会失望:冬天时又暄又软的棉衣棉裤,春秋天的帅气的薄夹衣和花格子衬衫,夏天的有松紧带的花格子短裤,每个人都会有一两件。
那些衣服的颜色和花样也有很多种,冬天的棉衣主要是蓝、灰、红等单色的,由织好的白粗布染色后裁制;其它季节的单衣的布料则是颜色或深或浅的大小花格子布或条纹布,由染好色的棉线直接织成。我那时候常想——母亲和邻家那些大娘、婶婶们怎么就那么能呢?那么好看复杂的花色她们竟然也能织得出来!不过,仔细想想,她们织成那些漂亮的布也是挺不容易的事,从轧棉花、纺纱开始,要经过很多步骤。
记得每当快到入冬的时候,地里的农活已经全部结束,母亲就会把留好的棉花拿出去加工,先脱掉棉籽,再弹成均匀的棉絮。那时有专业的弹花人遛乡揽活,推着车在村子里拉长调子喊:“弹——棉花喽!——弹棉花!……”人们便把棉絮包子拿出去交给他,下次就把弹好的再带过来。那弹好的新棉絮又松又软,象雪一样白。弹好的棉絮可以用来做新棉被和棉妖,但新棉被和棉妖不需要每年都做,故而新棉絮主要还是用来纺纱、织布。
纺纱的棉絮先被搓成一尺多长、二指粗细的棉絮条(布吉,buji),搓那种棉絮条要用细的高粱莛子——取一片棉絮搭在莛子上,在桌子上轻轻一搓,然后把莛子抽掉,一根棉buji 就搓成了。我和哥哥有时候也被叫来帮忙,跟母亲一起搓棉buji ,搓好的就用包袱包起来放在衣柜上,母亲防纱的时候可以随手取用。
那时候冬天的晚上我们常常都是在母亲纺纱的音乐声里入眠的,现在回味起来,那也是极为温馨甜美的场景。那时我们一家人晚上都呆在同一间屋子里,屋子一侧是我和哥哥的小床,另一侧是母亲、父亲和小弟的大床;大床旁边窗户下的桌子上点着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哥哥在灯光下写字,父亲坐在哥哥跟前看书,我和小弟在大床上玩耍,母亲则在一旁“嗡嗡嗡”地搅动着纺车纺纱。当我和小弟玩累了,我们就自己钻进被窝里睡觉,哥哥继续写字,父亲继续看书,母亲则继续纺纱……再后来,我半夜醒来起夜的时候,父亲依然在灯下看书,而灯影里母亲的纺车仍在“嗡嗡嗡”地响着,纺车旁的笸箩筐里已堆了好几个中间粗两头细的纱线穗。
就这样,母亲一个冬天就会纺出一大堆纱线穗。到了春天,当柳树发芽的时候,人们从黄河引来河水漫灌了村前村后的麦田,渠里多余的水就会充满我家屋后的池塘。池塘里的水清清的,柳树的嫩技轻拂水面,鸭子们在水面上嘻戏,这时候,母亲和我那些邻家大娘、婶婶们就会在池塘边的空地上搭起木架,染纱线、刷织机,然后开工织布了。
那时候母亲她们染纱线的场景特别热闹。有人从集市上买来各种颜色的染料,在池塘边的空地上支起好几口铁锅,铁锅里添了水,加上染料,然后点了火烧开,再把雪白的纺线放到调好颜色的锅里煮,边煮边轻轻搅动,确保染色均匀。染好色的纱线先从锅里捞出来,放到瓷盆里放凉,然后挂到树林里的架好的竹杆上晾干。那段时间,林子里连着好几天挂满五颜六色的纱线,每当微风吹起,纱线就彩云般轻轻飘舞,特别好看。
听母亲说染线时调色是其中最有学问的事儿,只有行家里手才能把颜色调正,当时她的妯娌们当中仅有个别人掌握那种技巧,因此她们总是搭伙调色,把各自的纱线打了记号一起染好,晾干了再分工。记得那时母亲她们忙着染纱,我和一群堂兄弟姐妹便在池塘边玩耍,有时我们会偷偷蘸了染纱的染料水把脸上、衣服上染得花花绿绿的相互取笑,由于衣服上的颜色很难再清洗掉,有几个领头的捣蛋鬼没少挨了巴掌。
纱线染好晾干后,母亲她们就开始刷线,把各种颜色的线按设计的条纹一丝丝排好,缠到织机的线轴上,这些就是所谓的“经线”。刷线时各人各家的布的经线长度根据纱线的数量设计,但一般也不能太短,若有的人的纱线太少,也会跟别人一起搭伙织布。
刷线也是挺有意思的事。记得要先把线轴在一端架好,在几十丈远的地方架一根木杆,然后把一把纱线在旋风车上撑开,找出线头系到线轴上,然后扯着线往木杆那边跑,挂到木杆上再跑回来,如此循环往复。我那时候腿脚麻利跑得快,每次刷线都被哄了来帮她们拉线,常常跑得满头大汗而不知疲倦,当然也因此挣来了不少糖吃。
当把所有的纱线都拆开、布完、拉紧,母亲和那些大娘、婶婶们就拿着刷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起凑上来了。刷线的目的就是把不同颜色的纱线按设计的布的条纹一根挨一根排好,要成双成对,那是极为细致的活儿,一根线都不能错乱。她们一边刷一边把线轴卷起来,最终卷作一轴;每一种花色条纹的布要分别刷好,各自卷起来,然后就可以装到织机上织了。
经线装到织机上之后还有一道复杂的工序,好象叫做穿缯,不知具体是怎么做的,我那时贪玩,从未仔细观察过。只记得当时母亲坐在织机上,要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地穿好久才能穿完。
然后就是织布了。织布要先把纱线再缠成纱穗装在梭子里,织前还要把线用清水打湿。母亲当年是织布的高手,我曾经观察过她织布的动作,记得她左右脚交替踩着踏板,一手投梭,一手接梭,踩一下踏板投一次梭,拉两下机档,手脚配合协调,“咔嚓——哐哐,咔嚓——哐哐,……”,极富节奏感。不过,当年有个跟母亲一起搭伙织布的婶婶就不行,她不仅织得慢,织布节奏没规律,还经常掉梭。
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年春天,那个婶婶早晨常来我家上机织布,我那时赖床不愿起早,就强闭着眼睛听她们的织布声。一开始是母亲织布,我就睡得很安稳。而后,那个婶婶来了,母亲便去做早饭,由她来织,这时她就会弄出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魔曲来,不信你听:“咔嚓——哐哐,哐!咔——嚓——哐!哐哐……啪嗒!哎哟,我哩娘来——咔嚓——哐哐!哐,咔嚓——哐,哐!哐,咔嚓……!”我听得心里着急,就缩在被窝里皱着眉喊:“婶儿!你能不能小心点织布?——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吵得人睡不了觉!——我娘就不象你这样!”
可是那婶婶并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不客气地打趣我:“哟,好,小儿来,睡不了觉就别睡了嘛!你咋还睡呢?再睡太阳就要晒糊腚了!”然后继续自顾自地演奏她那不着调的织布魔曲。又过一会儿,我实在在被窝里呆不住了,只好赶紧爬起来,穿上衣服逃出门,去找别的孩子玩去了。
从那以后,我早晨只要听到这个婶婶进门后跟母亲打招呼的一声音,就马上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逃跑,以免遭受她织布魔曲的折磨。
——不过,时光过去了那么多年之后,现在再闭上眼睛想一想,似乎那婶婶当年不着调的织布魔曲也跟母亲的织机音乐一样,穿透了遥远的时光,带来了新的别样的韵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