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雪天。
京城的雪,无论怎么下,都是大如鹅毛白席。
那年,新都也下雪了。
姐姐和他相拥着立在雪中,真是一对璧人,叫人舍不得打扰……
婉贞穿一袭黑天鹅绒长裙,趴在窗前看雪景,忽然有些发冷,便伸手掖了掖银白的披肩。
裙摆款款曳地,在水晶灯的照耀下散发着若隐若现的华光。裙下是初初长成的玲珑少女身躯,腰肢如细柳,肌肤胜白玉。
“黄小姐,我们该出发了!”
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声将她的思绪打断。
“晚上七点半的《桃花扇》,四点就得开始化妆了,你还得提前开开嗓子呢,是吧?”
女助理晴姐手里捧了一件长及脚踝的宽大羽绒服,见少女还是置若罔闻地看向窗外,便蹑步走到她身边。
”今天这场戏,据说朱总也包了贵宾席看,你说搞笑不搞笑!他一个土豪,因为爱听戏,给剧团投资也还能理解。可是我真想不到他会愿意听昆曲,这么高雅的艺术,他能听懂什么?”
婉贞不带任何感情地笑了两声,转过头说道:“这年头,有人愿意听昆曲,我就已经要烧高香了,还管什么朱总王总的,我照常唱就好。”
她的眼神很平静,但是含着微微的泪光,根本瞒不过心思细腻的晴姐。
黄小姐一定还是在想着那个人吧。
这些年来,她绝不许别人在她面前提起他。他是她的禁忌。
“今天回来后,我可以喝一杯龙舌兰吗?”婉贞站起来解下披肩,将纤瘦的身体裹进宽松无比的羽绒服中。
撒娇般恳求的语气像小猫爪子一样,挠得晴姐的心痒痒的,让她舍不得拒绝。
“这不是你的惯例吗,想喝就喝!但是烈酒伤喉,你别喝太多啊,最多就一杯!”
晴姐仔细帮婉贞整理衣领和帽子长长的的毛边,把她齐肩的卷发捋顺了。
粉丝们也许都不知道,昆曲名角黄婉贞每次下台回家,都要悄悄喝一杯龙舌兰鸡尾酒。
那酒又苦又辣,还得配着盐和柠檬饮用。
就像人生所有的艰难困苦,都融在了小小的一盏玻璃杯里。
“一杯就一杯,足够了。”
婉贞获得了来源于期待的暂时的快乐,抿了抿水润欲滴的嘴唇。
汽车带她穿过白茫茫的世界,在剧院地下车库里停住。她将双手都插在口袋里,晴姐按了电梯。
进了化妆间,化妆师亲切地问好。婉贞也笑容灿烂地点头,叫晴姐把她亲自做的一袋雪花酥送给化妆师。
她们合作了好多年,关于上妆戴头面的默契,当然不用多说,总是舒舒服服妥妥帖帖。
彩笔翻飞之间,正旦清秀精致的妆容画成,黄婉贞和李香君已经难分彼此。
此时唱侯方域的生角钱宁才到了剧院,一进门就直奔婉贞的化妆间。他自然而然地敲门进来,所有人都和他打招呼。
“哟,小黄花,今天来得好早啊!居然没睡过头?”
钱宁看到暖气片边上一把铺着毛毯的躺椅,径直躺了下去,翘着二郎腿,和在家里一样自如。
婉贞从镜子里看他,“嘿,我说过多少次了,别叫我小黄花,多难听!还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个人体部位!”
“哈哈,黄大小姐,黄老板,行了吧!你知道不,今儿朱总也要赏光,就那个老是说自己生活枯燥的网红土豪,戴劳力士那个!用你们那边话叫,呃……老克勒!哈哈,我在《魔都女子图鉴》里新学的名词儿,你说我用得对不?”
如果不是经常出现在台前幕后,钱宁一口浓重东北味行走江湖,还这副纨绔德行,肯定会被人当成某手、某音上的精神小伙。
“朱总好歹是我们的金主爸爸,你当心被他听见,把你炒鱿鱼了!”婉贞很努力地憋着笑,让化妆师把细节描画好。
钱宁不屑地“呸”了一声,“奶奶的,他敢炒我?炒了我,他自个儿来唱小生吗?啥也不会,就这枯燥那枯燥的,我炒他还差不多!”
“长本事了,钱老板!口气可真大!”
“那可不,你看看清楚我是谁,我是戏曲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咱们剧团的台柱子!”
婉贞捧过保温杯,喝了一口热水,压下了喉咙里狂笑的欲望。
“——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着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
钱宁仍旧躺着,悠悠唱了一段词。婉贞从中听出了淡淡哀怨,用微笑盖过。
朱总有那么硬的后台,在京城商圈里是数一数二的风光。
像他们这样没什么大背景的年轻演员,必须靠他的资本带动流量。谁要敢炒了他,等于得罪全京城。
还好钱宁心里有数,只是图一时嘴快罢了。
一直坐在旁边刷微博控评的晴姐突然发出一声惊叹,把手机递给婉贞。
“他们都在说朱总?”
婉贞大略翻了翻后台收到的私信和评论,发现几乎有一半粉丝在圈婉贞和朱后旦的cp粉,另一半则让爱豆保持单身别惹朱总。两边都是剑拔弩张的状态,几乎要撕起来了。
事情的起因就是两天前,朱后旦发了一条晒《桃花扇》戏票的微博,并艾特了当红戏曲小花黄婉贞。
晴姐问婉贞的态度,是压下去还是炒起来。
婉贞想了想她初次见到朱总的场景,是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之后。
他们戏曲学院的十几个学生会干事为了庆祝晚会胜利举办,去校外聚餐撸串。
当时婉贞第一次没有问那个人的意见,自己决定和同事们一起嗨。到凌晨两点,她刚刚回到宿舍给手机充上电,才收到了几十通未接来电提醒。
聚餐时,他们的酒令就是每人唱一段拿手的戏。
有人唱京戏,有人唱黄梅,还有唱豫剧、越剧和秦腔的,风格迥异,群英荟萃。唯独婉贞唱的是昆曲,是她姐姐写的词:
“东风芳草竞芊绵,何处是王孙故园。梦断魂劳人又远,对花枝空忆当年。愁眉不展,望断青楼红苑。离恨满,这情悰怎生消遣?
“海棠经雨、梨花禁烟,买春愁满地榆钱。雪絮成团帘不卷,日长时杨柳三眠。楼高望远,空目断平芜如剪。
“晴日破朝寒,看春光到牡丹,闲将往事寻思遍。玉砌雕阑,翠袖花钿,一场春梦从头换。恶姻缘,云收雨散,不见锦书传。
“莺语巧如弦,趁如风度枕函,声声似把愁人唤。衷肠几般,梦一春憔悴谁相伴……”
大堂里满座都在静静听她唱,即使曲子过于悠长,也没人忍心打断这婉转歌喉。
朱后旦正好在阁楼上借酒浇愁,他的目光可以穿过栏杆,直接落在少女的纤细身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