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已经开始,高考倒计时郑重地在黑板上递减着,盛夏暑气已经是去年讨厌的季节了,而秋天也没有一点踪迹了,突如其来的冷空气一夜来袭使得窗户凝结了一层白雾,特别是早起复习的时候,寒冷所带来的困倦更为致命,或许一天最难熬的就是此刻吧,直到晨光甚至午阳的照耀,一派人间值得的气象才放映在窗外,菏泽最喜欢课间趴在靠窗的座位上,目光自由自在地追随着窗外的一景一物,思绪天马行空地放飞着。
尽管日月轮演,学习压力剧增,菏泽依旧照常辅导聿子,只不过现在的他可以辅导聿子的时间已经从每周的一、三仅缩成周五那一个放学的下午,有几次艾池也会过来,三人在一起的感觉确实会比较融洽一些,但往往也只是艾池和菏泽在说话,聿子则在旁边要么看题,要么笑笑地看着,她没有丝毫改变,艾池似乎也很少会跟聿子说话,她们交流时,也是艾池一直在自言自语,艾池会说学校的舆论和一些影视,聿子有时候就会默默的倾听着,有时候就瞥视着试题,抱歉地笑笑,艾池也知趣地收声。两人的关系一度让菏泽怀疑,后来,艾池就没来了。
“你和艾池很要好吗?”
“嗯,她虽然开朗好动,但心地却格外善良。”聿子眨着眼睛,没有一点迟疑,菏泽也在心中打消了那个念头。
菏泽总是隐约觉得她们两人共同话语很少,彼此之间有个共同的芥蒂在羁绊着她俩的关系,艾池喜欢开玩笑,但是在聿子面前总会有所收敛,而聿子在艾池面前会愈加安静。
“你们认识多久了?”
“十年了吧。”
“那确实挺长的。”
也有可能是辅导的时候接触多了,两人的关系已经比之前扎实了许多,至少菏泽不需要再刻意强调自己的名字,两人相处时不会再那么沉默。聿子也不再隐瞒什么,有时候也乐意回答菏泽一些私人问题,不过菏泽也懂得尺度,至于菏泽向往的茶花路,聿子依旧没有邀请他进去走走,可能在她眼中,这不足挂齿,可是那条春意黯然的茶花路一直是菏泽深夜的梦。
这天,照常辅导结束后,菏泽问了聿子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聿子还是照样摇头礼貌拒绝,但是她倒是提议可以去一家咖啡馆坐坐,她想再了解几道题,因为学校周五会统一在五点半开始停电,待到晚自习前才恢复,现在教室也开始黯淡下来了。
聿子认识附近一家咖啡馆,听她说很离学校近,于是两人一同散步过去,街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繁杂的喧闹声此起彼伏,周五真是一个神奇的日子,街头洋溢的气息是欢乐的,每个人的脸色都格外好看。
两人穿过一条小巷子就到咖啡馆门口,这里居然出奇地寂静,很难想象在闹市区有这么一处僻静之所,确实是咖啡馆必备的标签之一,两人进店后就挑一处较亮的座位坐,这里有很多年轻的情侣在卿卿我我,所以这里的格局也会偏暗一些,聿子坐好后,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和一个三明治,然后她就翻出书包里的提纲出来了。
菏泽要了一杯拿铁和一碟坚果。
两人在咖啡馆里默默地伏案做题,有时候聿子会主动问一些难题,现在的她好像没有之前那么腼腆了,她扎起垂落的头发,整个人也格外精神,这是菏泽第一次见到聿子扎头发的样子,两人并不是天天能遇见,所以聿子给菏泽的印象都是秀发披散的安静女生,现在的她却像极了阳光少女,她笑笑说:“其实挺想换个短发的。”
“春节快到了,新气象新面貌,短发确实可以考虑一下。”
“我也这么想的,赞成我这想法的也就只有你。”
“是吗?那我挺荣幸的。”菏泽幻想不出聿子短发的样子,但是直觉告诉自己,那样的聿子兴许就不再是自缚在记忆沼泽的内向女生了,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
“我问了几个人,她们说短发不适合我的性格。”
“短发给人的印象会比较阳光直爽,人也不可能一成不变的。”
“确实,人不可能一成不变。”聿子赞许地念着:“但我怕剪出来不尽人意。”
“刚开始会不习惯,就像我之前剪了一个寸头一样,一度让我很自卑。”
“你已经成功让我断了这个念想,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担心。”聿子笑起来,扎起来的头发被她握在右肩上,那一束流发色泽黑亮,让人看了也不想剪掉。
咖啡馆里最怡人不仅是浓郁的咖啡香,还有慢慢回旋的轻音乐,时不时会播放着一两首伤情好听的英文歌,例如丁可的《IF》,还有另外一首歌曲旋律很轻快,是自由的欧美风,还有动听的男女合唱夹杂着一丝丝恋爱的气息,迷人的旋律和有意义的歌词意思,让菏泽春心一动,他深情款款地望着眼前的聿子,欲言又止,而聿子似乎察觉到菏泽的目光,她微微抬起头,瞥视了菏泽一眼后默不作声地继续做题。
两人见面的时间几乎都是每周五那次辅导,毕竟两人的课室隔着楼层,平常能见上一面也是实属不易,至于专程去见对方,也会因为没有理由而放弃,所以菏泽才会倍加珍惜每次与聿子相处的时间,哪怕是干坐着也好,他也乐意去创造更多的相处时间。
放寒假那天,菏泽送了聿子那本《基督山伯爵》,聿子欣然接受,两人依旧骑着单车往北海街驶去,聿子已经不再排斥菏泽送她回家了。
“你为什么不喜欢说话呀?”
“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想说。”聿子清澈的眼睛投射在菏泽的鼻尖,她没有触碰他的眼神,这么久了,她依然会脸颊通红。
“一个人如果不想跟他人交谈,原因可能不在自己,在他人。”
“噗呲,你的想法总是很独特,不过确实也如此,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习惯了就好。”聿子欣赏地望了菏泽一眼。
“你平时有喜欢做的事吗?这样就不觉得孤独了。”
“孤独是摆脱不了的,不是吗?”
“那也可以暂时选择逃避。”菏泽憨厚笑笑。
聿子宛然一笑,没有作答。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从来没有吗?”
聿子犹豫了,她眉头下意识一皱,菏泽立马意识到什么似的,暗暗为自己的没礼貌懊悔,就在自己准备默默收声时,聿子又冷冷地答复了一句:“之前有过。”
菏泽望着聿子那张雪白的脸,眉宇间藏着少许灰暗,就如同触及内心深处的伤痕一般,在微微隐痛。
“对不起,我不该问那么多的。”菏泽倒吸一口气,口无禁忌真的会将这段来之不易的友谊推上悬崖绝壁。
“没关系的,毕竟有些事,有些人在时间长河里,起伏翻涌,但最后还是更适合藏在自己记忆的深涡里,我只是还没做好准备说出来而已。”聿子笑笑地看着菏泽,没有一丝假装。
两人的单车还没进入北海街,彼此在回家的路上,却像漫无目的般的放慢车速,缓缓前行。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放松一下心情。”菏泽提议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向往每个可以吹风散步的安静地方。”
聿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银表。
“保证你喜欢。”
聿子莞尔一笑,菏泽打量了她一眼,那双水灵的眼睛正用一种深情的眼色看着自己,轻轻点头表示允许。
此时斑斓晚霞还未被墨黑的暮色吞没,耀眼的光束撒在两人身上,结伴骑行的他们没有太多言语,只听见车轮摩擦在粗糙的水泥路上,笃笃作响,一会又在竹林的沙子路里跳跃翻滚,待到总算过了一段颠簸的路程后,菏泽扬起了笑脸,丛丛树梢尽头慢慢透露出水库堤坝巍峨的身影,聿子则满脸红扑扑,这一路驶来差不多十分钟,她好像并不觉得遭罪,只见她加速追上菏泽,像是见到老朋友的她一脸惊诧又欣喜地望着前方。
“这个水库不是很早就禁止进入了吗?”快接近的时候,聿子好奇道,她已经好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往事也不断地一幕幕涌上心头,拼命加塞。
“还是默认开放的,只不过入口不在正门那边而已,只要进去之后不下水游泳即可。”这个水库自从闹了几起小孩溺水事件后,便对外关闭了,但是慢慢就放松了警惕,任由附近的人进来散步或者垂钓。
“你来过?”菏泽问。
“嗯。”
“我以为可以给你惊喜的。”
“你能带我进去已是惊喜了!”聿子抿着薄唇,她没有像艾池一样涂口红,却格外红艳自然,她说话的时候,两瓣嘴唇掩盖不了她皓白的牙齿,只见林风朔朔,她披散的黑发御风翩跹,深邃的眼神没有以往像泉水一样晶莹纯净了。
到了坝下,只见一扇铁丝网被拆开着,露出只容一人穿过的缝口,这里四周都是小山和树,幽静得只听见细细的流水声,绕进来挺费劲的,所以也挺少人会发现这个水库入口。他们各自在外面锁好车后,小心翼翼地穿过铁丝网,走一段怪石嶙峋的小山丘后,又沿着绿茵丛丛的松花石台阶上了江坝。
聿子环顾了周围的一景一物,若有所思。
坝上依旧两旁杂草丛生,俯视至下陷的水库中,黄昏最后一束金辉撒在这里,波光粼粼,安详宁静,它就像沐浴最后光泽而生的孩子,静静躺在这里,任由它外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虽说此时此景的模样在这些年未曾改变,可聿子内心深处似乎走出一位鉴赏家,他在自己记忆最角落里拿出一模一样的景色,像是抵制赝品一般在跟聿子默默控诉着,责怪自己不爱惜这份昔日的真品,责怪自己不该将美好的回忆给遗忘。
坝上时不时卷起阵风,卷起聿子的衣角不断摇摆,像是拽住自己的思绪不断翻涌,她喃喃自语着:“如果大脑真有一定的储藏量,它是不是会默默删减被自己一时遗忘的事?”
在时间这条潺潺流水的渠道里,总会被悄无声息拦截溺水的秋叶,人们永远不知道秋叶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被淹没,就如同你纵然想起,却只能道出时曾相识的这个名词来。是不是事情一直没被提起,人一直没有相遇,大脑就自作主张地清除掉过期的存档,不管它是否在曾经某一刻被视为重要?想到这里,聿子不紧悲怆起来,她眼角微微泛起泪光,在余晖下更加晶莹。
“你没事吧?”菏泽不禁关心道。
“没事,沙子刚被吹入眼了。”聿子解释道,自己连忙揉掉两眸泪珠。
菏泽不难察觉眼前的聿子其实已经心事重重,只不过自己刚看了聿子欲言又止的忧伤后,也深知聿子并不是容易倾述情感的人,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秘密和心事。
他们并肩走在寂寞的堤坝上,各自都没有想过打破这份安静,菏泽暗数着自己行走的步数,而聿子则遥望着落日和水面,她一向很享受这份寡言少语的气氛。
“陪我下去坐一会可以吗?”聿子已经恢复好以往的状态,轻声问道,她所说的下去是指前面一道阶梯下去到水库的水岸线,那里有片开阔地,是垂钓台。
“小心。”菏泽走在前头,阶梯陡峭得很,也没有扶手,稍不注意很可能会翻滚到下面,两人好不容易来到了垂钓台,在这里环顾四周,如井底之蛙的视野,堤坝巍峨,无边天际一时被灰褐的堤坝挡住,只剩下一块尽收眼底的橙蓝天色。
两人在岸边坐下,菏泽往后仰坐着,双手后撑在地上,一派惬意的姿势,而聿子则双手抱膝而坐,,两人似乎没有往常那么拘谨了。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菏泽问。
“之前来过几次,这里什么都没有变,恰巧落在我印象中的轮廓里。”聿子深呼一口气,幽幽的眼眸像藏着萧瑟的秋风,目光痴痴地抛在彼岸,水面辽阔却略显孤寂。
“看得出你很喜欢这里,虽然不成惊喜,但只要你喜欢就好。”
“嗯,谢谢你,菏泽。”
“哈哈,我也是挺喜欢这里的,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之前居然来了几次。”
“就好比没想到我心里会藏着一位金庸先生?”聿子打趣地笑了起来,两人又想起了上次在书店的邂逅,不禁又笑起来。
“总之,我还是非常感谢你的,我没想到我会拥有你这位朋友,虽然说就算没有遇到你,我还是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只不过就可能没有现在这么放松吧。”聿子温暖一笑,发自肺腑的她已经视线模糊了,就感觉眼眶炽热,她连忙昂起头,又咧嘴笑笑。
“其实我也挺喜欢你和你在一起的……”菏泽小声地嘀咕着。
“你说什么?”聿子眨巴着晶莹的大眼睛,望着耳根赤红的菏泽。
“没有,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些话。”
“没想到你自己居然会对我来说那么重要吧?哈哈哈。”
“因为你说了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我以为……”菏泽欲言又止。
“是啊,就是因为孤独才会更加明白友谊的分量,不是吗?”
菏泽浅笑地耷拉下头,听完聿子这些话,自己顿时心满意足。
“没有人喜欢孤独,但是又不得不孤独。”聿子抱紧膝盖。
“哈哈,那孤独是不是也会在怀念许多事情?我们彼此把自己怀念的一件事说出来怎么样?”菏泽不想再次看到聿子失去光泽的眼眸:“把怀念的事情说出来,记忆会愈加深刻。”
“深刻的记忆很好吗?”此时垂钓台已无余晖普照,聿子别过头注视着菏泽,她面无表情,菏泽也终于看见她的眼瞳,无尽的幽郁,与刚才沐光下的她全然不同。
“至少你会在回忆时感到温馨,特别是在痛苦的时候,美好的回忆何尝不是一剂良药?”
“美好的回忆也会成为束缚,有时候会走不出来的。”
“是啊,有时候走不出来,却可以另外一个人走进去,不是吗?”菏泽说完,两人四目相对,聿子眼眶已经微微有泪光闪烁,她此时伪装的坚强随时都要瓦解,但她的确是一个很会藏心事的人,所以她快速回过头,重新眺望着平静的水面,表情也一度恢复了淡然。
“谢谢你。”聿子最后还是选择一笑了之。
菏泽始终还是无法窥探到聿子的心事,自己一直相信现在的聿子的性格、性情之所以会这样,一定是受了过往的某段经历或者某个人的致命一击,那种创伤让她不得不将自己囚禁起来;在万丈深渊里努力往上爬的她只是少了一双能拉她上悬崖的手臂;她独自在的沼泽地里蜷缩,哪怕近在眼前的安全区,她也跨不出来,因为她忘不了陷入沼泽的痛苦与绝望。
两人默默坐了许久,彼此虽然没有再多的言语交流,但是氛围格外舒适,没有感到一丝别扭,可能是两人习惯了安静,所以任由目光在水面上自在地游弋,直至暮色开始降临。
菏泽慢慢刹住车,前面已经到了北海街的桥头,此时天色已经混沌不已,聿子依旧说出同样道别的话,只不过这一次说活轻得快要埋没在晚风里,或许是刚从回忆沼泽里挣脱出来,神态疲惫不堪。
看着那袭微微摇摆的芳影,菏泽思绪纷飞,聿子其实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将言语珊珊道来,或许只是时间的一个问题吧,但她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重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