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冬月。
赤脚触地，寒意乍作，于昏暗中又清醒三分。
拉开窗帘的时候，薄暮依稀的天空仍挂着几粒残星，对影河溪，江南水乡的小桥流水，在历史中一如既往安详寂静。
穿暖黄色棉拖鞋下楼，木质楼梯吱呀响动，白色编织网吊篮的猫“喵”的一声，唤醒了清晨，但猫儿不管人间世事，转身又闭眼睡去。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冷藏柜，将冷冻好的曲奇饼胚切片，刀刃与案板碰出混沌声响，点亮红尘，便又落入烤盘，命运设定好时间，开始加热烘烤，香透一阵，来到人世。
发酵箱里面的的面团在特定温度与湿度之下已经膨胀到位，取出整形，加红豆抹茶，肉松奶酪，巧克力酱，黑胡椒培根……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早餐包，三明治，生吐司……摆满了橱窗货架。
当面包饼干烘烤的香味从拐角处散发出来的时候，太阳也冉冉升起，穿过层层树枝，照亮了街角河边这一处小小的烘焙店。
这是多么安静的一个角落啊，每个城市似乎都有这样一个地方：车水马龙的对面是一片灰墙灰瓦的小区，被高大的树木掩映着，巷子里坐着古稀老人，楼上的孩子在弹钢琴，曲调总是连不上，年轻人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一不小心碰到了谁家门前茂盛的蔷薇花，花瓣簌簌掉了一地……
每天最先光顾烘焙店的是上班族，然后是上学的小学生，从木质货架上挑选中意的面包，店主微笑示意。她与无数陌生又熟悉的客人用微笑打招呼，又匆匆告别。
大家都认识这位安静的店主，但是在每个人繁忙的生活中，她是不会被刻意记住的，或许某天你们在大街上相遇，你会感觉这个人面善，好熟悉，但就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就像谁都不知道这家烘焙店什么时候开的，好像某天下班后路过这里，它已经存在很久了。很小，推开门就是两排柜台，往里走就是后厨，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烤箱，发酵箱，冷藏柜，厨师机，有半面墙挂着烘焙用品，刮刀，模具，打蛋器……错落有致。
店门上挂着一只小小的红色邮箱，标注：每日5:00启。
需要定制蛋糕的人会提前放入纸条，写明蛋糕尺寸，口味偏好，自取时间，甚至过敏原。
有的描写详尽，有的寥寥数字概括，有的字体乖张，有的文文弱弱……颜肥柳瘦，透过文字，仿佛能猜到对方品性。
今天收到一张订蛋糕的纸条：4寸，自取，酸甜口味即可，桂花过敏。
言简意赅。只是看到后面四个字的时候，喉咙一阵疼痛。
桂花过敏……
她隐约想起一些漫长的往事，但是条件反射的拒绝回忆，飞快地跑到门前，抬头看着阳光，刺眼，但是明亮的阳光让人心安。不怕了，都过去了。
夜幕降临，货架上的食物已经倾售一空，女主人给猫咪的小盆里放了一块奶酪面包，小猫咪在主人忙碌的刷洗后厨中，慢悠悠地吃完面包。
只是有时候肚子突然疼痛，她便蹲下来，蜷缩着一会，等稍微好了一些，再继续洗刷。
日子周而复始，波澜不惊。
大概几天后中午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车停在门口，从车里走出一位身着黑色衬衫和驼色风衣的男士，并不是太高，但是腿很长，显得挺拔，像路边伟岸笔挺的杨树。
他对着店主笑了一下，眼神温柔，眼角隐约出现纹路，看着眼前的女子，穿着宽大的白色衬衫，长长的头发扎成一束，白色格子围裙系出了纤细的腰身，朴素又单薄。
“我来取蛋糕。”他缓缓开口。
她看到他，笑了，一分喜悦，一分诧异，八分不安。
熟悉的面孔，他难道早就知道她在这里了吗？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啊，这个“十年之约”，他还记得呢。十年前，她20岁。多么遥远的年纪了。
是的，他们又相见了。
她从冷藏柜取出蛋糕，放在柜台上。
“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她当然记得，点点头。继而指着自己的嘴巴，摇摇头。
“起寒……”他唤她的名字，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绝望地皱了皱眉头。这个他朝思暮想的人啊，他费劲周折才找到的人，十年前整天嚷嚷着要吃酸酸甜甜的食物，因为桂花过敏而烦闷的女孩子，在他们约定的十年之后的重逢，她竟然说不出话了。
夏。她动了动嘴唇，发不出声音。
他的鼻子酸了一下，相顾无言。
猫儿在阁楼“喵”了一声，声音刺耳。
夏……
夏天还是到了。
烘焙店被树木掩映，变得更小了。起寒依旧日复一日早起，做饼干蛋糕，刻意忙碌充实，刻意遗忘。
夏轩带着起寒回家吃饭，夏妈妈满心欢喜，提前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满心期待，毕竟夏轩三十有二，终于有了结婚的念头。
起寒一件一件试着衣服，有些紧张，夏亲亲她的额头，让她放松下来，其实她也30岁了，他还当她是小孩子。
带上自己做的糕点礼盒，心怀忐忑，小心夹菜。
看到起寒的长相，夏妈妈是开心的。但是等起寒走后，她问夏轩：你是打算和她结婚吗？
是的。
可是她不会说话呀，你们认识多久了？
我们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相信现在的医疗水平是可以治好的，我会带着他慢慢治疗。但他心里想的是：就算治不好……他也要她。
夏妈妈叹了口气，我记得你大学提到过一个女生……
突然想起一些往事，这些年来夏妈妈已经给夏轩安排了好多次相亲，但都被推辞了，她隐约觉得儿子但心中是有个疙瘩没有解开的。
夏轩从小温良敦厚，但也十分死心塌地，唯有对症下药，别无他方。
这个叫做方起寒的女孩子，大概就是夏轩心中的“疙瘩”了。
从此以后，夏轩每天下班后就去烘焙店，帮起寒刷洗烤盘，擦擦柜台，给桌面消毒，做完所有的收尾工作。
而在他来之前，起寒总是会提前做好饭，摆好碗筷，等他过来。
这样的生活又使她想到很久以前，她就是这样做好饭，在夜色里等着……
“今天又有什么好吃的？”夏轩的到来打断了回忆。“在门口就闻到饭菜香味了。”
刚要坐下，起寒碰碰他的胳膊，指指水池，夏轩便去洗手。
吃饭的时候，夏轩会讲一些公司或者外面的趣事，或者像大学一样谈谈文学，但是以前都是他们俩一起争论，但现在都是夏一个人在讲了。起寒用微笑进行回应。
夏轩想着，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了吧，距离青春的悸动，爱情的萌生，都已经成为往事的底色了，而现在吃吃家常便饭，与爱人平淡相守，才是真正成熟的爱情。
绕了一大圈，他们终于在一起了，等了这么多年，都是值得的。
刷完碗筷之后，起寒把窗外的衣服收进屋里，上楼，夏轩要帮她拿进去，她笑着回避。
起寒的卧室也很简单，一张干净的小床，铺着碎花被褥，书架和书桌上堆满了书。
夏轩还是第一次到女生的卧室里来，感觉有些异样。
起寒坐在床上叠衣服，心想着夏轩吃完饭，该回家了吧，但是他还站在这。
夏轩走到床边坐下来，我来帮你叠。
夜色已近，窗外深蓝色的夜幕上挂起了明亮的星星，两个人靠的有点近，一言不发，起寒的呼吸有点急促了。
衣服很快就叠完了，夏轩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起寒把衣服放进柜子里，感觉到夏轩从背后抱住了她。她的手僵硬了一下，衣服掉进衣橱，又乱了。夏轩慢慢用力抱紧了，怀里的人儿似乎太瘦了，他心疼地吻了吻她的头发，同样的，他的心也急促地跳动着，感觉身体里的血慢慢烧了起来，顺着头发，他吻她的耳垂，感觉怀里的人颤动了一下，身体因为紧张而逐渐变得僵硬，但是淡雅的香味吸引着他，他的吻继续游走，刚刚碰到她的脸庞，她就立刻转过身，用了很大的力气推开了他。
毫无防备，夏轩跌坐在了床上。
起寒靠着衣柜瞪着滚圆的双眼看着他，是惊恐，害怕，还是什么，她说不出来。
夏轩感觉到了自己的唐突，愧疚，他不知怎么的就说出了：“抱歉……”
仿佛她的心里仍有一座坚固的城墙，是不愿意让他跨越的，或许是自己太操之过急了吧，他以为现在，她已经是他的了。
他匆忙下楼，回去了。
凄寒听着车子发动的声音，蹲坐在衣柜旁边，直到腿都麻了，肚子也痛起来。
她想着刚才夏轩的拥抱，她想接受的，可是本能中有着强烈的抗拒，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第二天傍晚，夏轩没有来。起寒独自收拾了后厨，看着桌子上的饭菜都凉透了。他应该不会来了。
接下来的一星期，她都没有见过他。她想着也许就这样分别吧，她已经习惯了分别，任何难过都是时间问题，至于两个人的关系，她又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你爱他吗？
在无数次的分别与重逢之后，她反复问了自己这样的问题。
即使是在当年最惨烈的一次道别，他在雨中铁青着脸对她说：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爱一个人！滚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当时那场雨下的多大啊，她以为，这辈子，他与她都是陌路之人了。后来她经历了种种风雨，慢慢淡忘，但是十年后的约定，他又出现了。
他至今仍然心疼她，即使她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来。
但是，你爱他吗？
小腹又开始疼了。
某天下午，她带了一盒黄油提子曲奇和黑加仑蛋糕去了夏轩家，她想和他好好道别一次，趁现在还来得及。
夏妈妈说他这段时间出差去了，正好今天回来，让她在屋子里等一等。
原来夏轩没来找她，是因为出差。
夏妈妈热情的去做饭，起寒环视了一下屋子，是古朴的风格，酒红色的皮质桌椅上铺着白色垫子，墙上挂着山水画。夏轩是单身家庭，从小就很懂事，想起夏妈妈说家里的卫生都是他打扫的，从上幼儿园开始就学着做家务，炒菜做饭什么都会。是啊，大学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出去做兼职，夏轩说他要养活自己，但其实夏轩的家境很好，尽管单亲，但是听说有着很有财权的爷爷。但是懂事的人，无论怎样的处境.，都会提前成熟起来吧。
起寒视线移到了里屋的墙面，看到一副笨拙的书法。
她感觉眼熟，隐约记起，这是大学期间自己写的。他还留着。
她顺势走进了夏的屋子，意外发现书架上放着一只红色的小荷包，一只黄色银杏叶子书签，甚至还有纸飞机……
小荷包是她当年从山上掉下来，夏轩去寺庙给她求的，说是可以保平安。
叶子书签是她当年看书最喜欢用的一款。
夏轩教她叠纸飞机，但是她叠的永远飞不高。
那时候她多快乐啊，看着看着突然热了眼眶，这时候门开了，夏轩回来了。他看到满脸泪水起寒，有些差异，更没有想到，起寒走过来抱住了他。
夏妈妈听到门声从厨房走出来，看到这一幕，腾地一下又缩回厨房，假装没看见，对着一锅油亮亮的红烧肉开心地笑。
最近夏轩在谋划一件大事，因为一直为上次的莽撞愧疚，所以想名正言顺地求婚。
多好的季节啊，绿叶青葱，鸟儿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夏轩揣着一个红丝绒的小盒子，下班后匆匆赶到了烘焙店，刷盘子，拖地，桌面擦得锃亮，他现在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这些活。
收拾完之后，夏轩让起寒坐在凳子上，然后学起别人求婚的样子，单膝跪地，打开小盒子，钻石的光照射了出来。
周围很安静，没有浪漫的流程，只有明朗的月光为他们见证。
起寒从凳子上站起来，看着钻戒，又想起很久以前，有个人也是这样跪在她的面前，向她承诺未来，那时候他们住在窄小的出租屋里，吃着一桶泡面，他兴奋地拉下易拉罐的拉环，戴在她的无名指上。你现在是我的新娘了，以后让我好好照顾你。她激动地抱住他，沉浸在心酸又美好的爱情里，幻想着以后的美好生活。
现在，又有一个人跪在她面前。
夏轩把戒指戴到她的无名指上，以后让我好好照顾你。
起寒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默默接受馈赠。
试婚纱的时候，起寒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是开心的，一种尘埃落定的心境，她想自己不应该再挣扎了。也不应该再辜负。
夏轩在身后看着她，一直微笑着注视。她在他眼里一直都是最美的。
起寒转过身，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马上就是他的新娘了呀。
看完婚纱，漫步在繁花似锦的街头，夏轩领着她，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像宠小孩子一般。起寒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
路人都羡慕这一对可爱的人，谁能知道这个女孩已经失声了呢，但是在夏轩眼里，她仍是完美的。
来到草坪边，起寒用包糖葫芦的纸折起了飞机，扔出去，飞机飞了好远，在远处的草坪落下。
某天邮箱里出现一封信，是乐玲寄来的，诉说着近况，最后在结尾有这么一段：
“偶遇文伽，他已经有了妻儿，据说事业飞黄腾达，家庭和睦。
思量许久才决定和你说，愿你不再执念，尘埃落定，好好生活。
爱你的乐玲。”
当天晚上，肚子突然剧烈疼痛起来。异于往常的疼痛，她感觉自己整个心脏都在剧烈颤抖着。
她走到衣柜前，用尽力气脱掉衣服，浑身赤裸，眼泪和顺着脸颊流到纤细的脖颈，胸前，混合着汗液，流到腹部，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小生命……太疼了。
还是很年轻的身体，但怎么感觉已经过完了一辈子呢。
她拿出婚纱，给自己穿上，走到镜子前，对自己笑了一下。
还是很好看的对不对。
然后用笔在桌子上写下一行字。
她想着，等到明天，太阳重新照亮整个大地的时候，那个爱了她一生的人，会满怀期待地来接她。他肯定装扮的特别英俊，在众人的簇拥下，手捧鲜花。
但是她又要让他失望了。
她明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但仍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可这是玩笑吗？如果时间还够的话，她愿意和夏轩一起生活，她们会有一个孩子，过着平凡安稳的一生。
她的视线里看到了奶奶，乐玲，夏轩，华枫，叶璃……文伽。
想到良城……
这些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她明白，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
桌子上写着：下辈子吧，我是你的。
白色编织吊篮摇摇晃晃，猫躺在里面昏睡，不问世事。
不久之后，烘焙店换了新的主人，匆忙向前走的人们没有留意这个变化，上班族每天依旧买一块面包边走边吃，小学生每天过来买早餐。
放学铃响之后，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一蹦一跳的跑进烘焙店里：妈，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