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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期待值错位理论

“所谓期待值错位,”祁远拣了根吸管,戳破路漫漫的鼻涕泡儿,“非要给它下个定义的话,就是——当你的情况匹配不上别人对你的期待。”

(1)

墨菲定律一:任何事都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路漫漫想拥有百分之百存在感的愿望是实现了,只是实现的方式有点诡异。只要她想到某个人,某个人的脑子里就会自动浮现她正在干嘛的样子。

具体表现方式为——

一不小心看了路人的背影一眼——路人脑中浮现路漫漫具体模样——路人回头确认——确认完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或者:一不小心看了某某老师一眼——老师心灵感应式点名——语无伦次地回答问题——路漫漫都高三了,你可长点心吧。

或者:一不小心看了化缘和尚一眼——和尚跟上来——施主您和我佛有缘,捐些善款吧。

……

有时候,路漫漫盯着公交车站的广告牌时,突然萌生了一种荒诞的想法:会不会海报上那个光鲜亮丽的明星,也能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2)

墨菲定律二:所有的事都会比你预计的时间长。

路漫漫去寺庙还愿了,仔仔细细解释清楚事情发生的始末,希望佛祖行行好,收回成愿。

她甚至把偷偷塞到蒲团底下的香油钱给摸回去了,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佛祖先生应该是闭关去了,不然以路漫漫晨昏定省的问候方式,估计得告她精神骚扰。

(3)

墨菲定律三:会出错的事总会出错。

路漫漫确认事实真相后,就再没想过祁远了——太丢人了!

你一想他,他就知道你在想他——暗恋都不带这么玩儿的!这不是变相表白嘛!

然而,惊喜总是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打听到了,打听到了!祁远报了一千米男子长跑和棒球比赛,棒球队每天晚上七点在四号运动场训练!”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路漫漫正在厕所隔间,刚解开牛仔裤的第一个纽扣——

祁远……

以及祁远此时脑海中的画面……

路漫漫上下左右看了下四周,一秒之内,她从脖子到头顶,烧成红炭。

“哎,你要不要去给祁远加油?”隔间外排队等待的女生还在祁远长祁远短的。

两秒过后,路漫漫才后知后觉地把刚解开的纽扣,重新扣回去。

“这次轮到我给祁远买水了!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许抢!”

祁远和女生厕所……

路漫漫脑海里只剩下这两个词在打转了。

一分钟后,路漫漫放弃挣扎,憋着积了两堂课的尿,一脸怨气地出了隔间,给了队伍中那几个女生以死神的凝视。

这估计是路漫漫有生以来最糗的事了!

(4)

墨菲定律四: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

厕所事件之后,路漫漫就再也不想见到——不是,是听到“祁远”这两个字了。

实验班都在一个楼层,还好一班和三班之间还隔着个二班加个楼梯通道,然而一班是去厕所的必经之路。

为了避免和祁远相遇,路漫漫每次上厕所都下到四层,吃饭下课上早操,都刻意避开人流。甚至,她正考虑,要不要买一副耳塞,戴着去上厕所。

她觉得自己已经是在用生命来拒绝与祁远相遇了,却还是在周五的例行体育课上遇到了他。

这个她用生命拒绝的人宽宏大量地救了她生命。

实验班的体育课也是一起上的,先跑个两圈,然后是自由活动。

一般女生就散散步聊聊天什么的,有兴致的玩玩排球,踢踢毽子。男生大部分都滚去打篮球了,也有人踢足球的。

路漫漫眼尖,她发现塑胶跑道裹着的草场中央画了一个大大的扇形,她自己正站在扇形的顶端。

扇形的两翼,几个男生穿着一色的制服。红色竖纹的T恤扎扎实实束在白色长裤里,个个显得肩宽腿长,分外清爽养眼。

这是什么运动,这么精神?路漫漫一边在心里想着,一边仔细看着一个很壮的男生叉开两腿,高举右手,重心后仰,整个身体拉成一把长弓,然后长臂一挥,一颗白色的球破风而出——

路漫漫意识到不对劲时,球已经在眼前了!带着凌厉的风声和恐怖的速度——完了!

“躲开!”扔球的男生远远喊道。

路漫漫躲不开,她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其实只要闪开或蹲下就行了。偏偏那一刻,她的手脚都不听使唤,眼泪倒是未卜先知地掉下来了。

妈呀!路漫漫紧闭双眼,等着最后的一击。

与此同时,一只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从她脑侧伸出,梆一声脆响,来势汹汹的球就这么轻易地被人接住了。

“Nice catch(接得好)!”有人喊道,伴随着鼓掌声。

一双手落在路漫漫肩上,稍微用力捏了一下,那人问:“吓傻了?”

路漫漫从一片紧张的混沌中恢复意识,就看见祁远弯腰对着自己,一口大白牙笑得没心没肺。他右手高高举着皮革手套,手套里就是刚刚那颗飞速而来的球。

路漫漫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断了,腿跟着软下来。

祁远手里一松,路漫漫已经跌坐在地上了,眼泪唰唰地掉。

“喂!路漫漫,没事儿吧!”祁远跟着蹲下来,“擦到什么地方了吗?看人清楚吗?”

“你看看我!”祁远声音里已经带着些紧张了,“看得清楚吗?”

路漫漫被吓跑的魂儿一点点被喊回来,泪眼蒙眬地看向祁远。

阳光落在他翘起的头发上,把他的耳郭照得通红。

祁远整个人没了往日的疏离感,反而散发着一股亲和的气息,像是阳光中的向日葵,而非包装过度的高岭之花。

很难有女生不对这样的阳光大男孩心动,路漫漫这下是花痴傻了。

(5)

“同学,对不起!”一大块阴影突然包笼住路漫漫和祁远,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带着浓重的汗味,“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好像看到这边有人,扔球的时候,球就跟着人转了。不对,我是——”

“二百五吗?”祁远毒舌地补上,“看到人就扔?你以为你是恐怖分子啊?这是什么,手榴弹啊!下次练球时带点脑子!”祁远说着,把手套里的棒球扔给大块头。

“是,队长!”大块头脸憋得通红,不知道是跑的还是被骂的。

路漫漫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她意识到这事的祸因其实是自己,应该是自己干扰到了大块头,害他被骂。她麻利地抹了一把脸,从草地上站起身:“我没事!”

然后,为了转换一下氛围,她指向大块头手里那颗球:“这是什么?还有你们的衣服?”

路漫漫注意到,祁远也穿着一样的球服,红条纹上衣,白色长裤,左侧腰腹上印着大大的红字“17”。

“棒球!”大块头兴致稍微提上来了,一边指着身上的队服,一边解释,“这是棒球队服。”

棒球?棒球!

路漫漫猛然想起厕所隔间里尴尬的一幕,脸一秒变红:“那个……我……我还有事儿,我先……先走啦……”

大块头一脸蒙地看着路漫漫去而复返,顺利带走了自己的队长——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儿啊!打他们棒球队训练以来,排着队送水的女生多了去,也没见队长喝过一瓶。大块头摇摇头,给坚守在球场各处的兄弟们送去八卦。

(6)

八卦的两位主人公正在操场西北角的一处沙坑旁,沙坑里凹凸不平的沙子上画着一行公式:

100%存在感=想到A+被A感知=精神骚扰(哭脸)。

公式中间夹杂着几个或大或小的脚印。

等路漫漫完完全全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祁远同学用眼神向她致以深切的同情,然而开口第一句就能噎死人:“路同学你那已经不是精神骚扰了,你已经上升到性骚扰了,我不告你已经——唔——”

路漫漫几乎是蹦到祁远身上捂住了他的嘴。

祁远很担心自己的脖子给这个小姑娘给勾折了,极配合地弯下腰,然而毒舌不止:“你——唔唔——现在……已经上升到人身攻击了啊!”

少年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女孩的掌心,路漫漫被烫了一般甩开手,怒气冲冲,像西班牙小斗牛,牛气哄哄吼道:“我都说了,那是个意外!意外!”

不远处的自行车棚应声掉了一个鸟窝,几只稚嫩的小鸟吓得心惊肉跳,半空中扑棱了几下翅膀,竟然真的飞起来了,越飞越高,直到变成几个小黑点。

哟!这嗓门儿!

祁远笑弯了腰,他长腿一跨,从沙地上捡起鸟窝,原样挂了回去,然后,直接坐在一个车座上,长腿交叠。他平视路漫漫道:“你别急,我给你分析分析,你那金豆子赶紧收一收,别人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我管别人怎样想!”路漫漫急得上蹿下跳,外加河东狮吼,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了,一双大大的葡萄眼湿漉漉地瞪着祁远。

“对啊,你管别人怎样想?”祁远反问。

路漫漫被问住了,眼镜哧一下彻底脱离面部,呈直线下降,被眼疾手快的祁远抓住了。

眼镜腿还带着女孩张牙舞爪的体温。

路漫漫愣在原地许久,她不断地问自己:对啊,路漫漫,你干吗要管别人怎样想?你不是一直又又懒,心比天宽,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吗?你怎么会突然在意起别人的目光呢?

因为从前从来没有目光落在你身上——路漫漫心底响起这样的声音。

祁远发现,没戴眼镜的西班牙小斗牛长得挺俊的。半红半白的小脸上,鼻子是鼻子,眼是眼,五官相当小巧精致,尤其是鼻尖那颗小灰痣,闹得他简直想揉狗脑袋一样揉她脑袋。

他压制住这股冲动,极有耐性地帮她条分缕析:“你不是想成为百分之百存在感的人吗?佛祖不是帮你实现愿望了?愿望,不是从小到大心心念念的事情吗?你不高兴?”

高兴个鬼!路漫漫想,我总不能告诉你,我的愿望是一时兴起,还是因为你的背影一时兴起吧!

祁远这话说得很慢,很有层次,说到“百分之百”,是温柔却不容置喙的反问;说到“佛祖”时,语气带着鲜明的讽刺;说到“愿望和高兴”,满嘴的苦涩。

(7)

一片枯黄的银杏叶落在两人中间,早秋悄然而至。

路漫漫发现这氛围被祁远带得有些感伤,她假装没听懂祁远话里的口气,讷讷地说:“我只是还没适应别人的眼光,而且……而且,他们的眼光不一样。”

看你的,和看我的眼光,不一样。

看你的眼光,是倾慕,是赞许,是依恋。

看我的眼光,是疑惑,是失望,是不耐烦。

路漫漫在心底补足这句话。像祁远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这其中的落差的。

祁远却“扑哧”笑出声:“您这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呢!”

路漫漫一脸问号。

“你怎么不许愿给佛祖,让你长高点,长漂亮点,成绩好点,最好来两个特长,芭蕾舞、大提琴什么的,那样别人看你可全都自带闪光特效啦!”

祁远一边说,一边晃着双手来回转,路漫漫的金丝眼镜夹在他修长的指骨间跟着转,一闪一闪的。

路漫漫发现,祁远要是有心,光靠嘴就能气死人。而且,隐约地,路漫漫发现祁远对于“佛祖帮她实现愿望”这件事耿耿于怀,甚至有着若有似无的嫉妒。

于是,她很小强地做了个大胆的假设:“祁远,你那次上山许的愿望,是不是没实现啊?”

尽管路漫漫近视,她还是隐约看到了对方泛青的脸色。

打蛇打七寸,路漫漫一不小心得意忘形,继续追问:“你是不是,从小到大心心念念许过好多好多愿望啊?佛祖从来没有帮你实现过啊?”

祁远脸一下子灰了,他不声不响地看了上一秒还哭哭唧唧、这一秒就活蹦乱跳的路漫漫一眼,心想,好男不跟女斗。

祁远从自行车座起身,原地左转,本想来个飘然而去,走到一半发现前面是堵墙,又矜持优雅、目下无人地走回去。

无奈眼皮子底下的路漫漫呈“大”字形碰起了瓷:“我的眼镜。”

“你说这个?”祁远不咸不淡地问,举起手上的金丝眼镜。

路漫漫用她400度的近视眼,清晰捕捉到了祁远不怀好意的表情,她赶紧扑腾着抢自己的眼镜。

祁远多高?一米八五的人,进个教室门都要象征性地弯一下腰,他右手高举,看路漫漫蹦跶来蹦跶去都是徒劳,叹了口气,一转身把眼镜扔到刚刚捡起的鸟窝里了。

路漫漫转移阵地,跑到自行车棚底下跳来跳去,依旧无果。

祁远看了一会儿真人版“打地鼠”,心情果然有所缓解,他吹了一声口哨,继续他未完成的飘然而去。

(8)

直到上课前,路漫漫都没捞着自己的眼镜。

“漫漫,你的眼镜呢?”庄棣棠注意到路漫漫一身的低气压,关切地问。

“被狗叼了!”

庄棣棠默默地缩回去了,不一会儿,又忍不住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对了,你跟祁远是什么关系啊……我是看他上次找你。如果你们是朋友的话,可不可以帮我借个——”

“我跟他是敌人,阶级敌人!”路漫漫怒吼。

庄棣棠费尽心思设计了很久的话就这样被打断,她睁大眼看路漫漫,有种茫然的尴尬。

“哟呵!这年头,我们学校里还有阶级敌人啊!谁?”政治老师夹着一沓试卷翩然而至,“路漫漫,指出来我帮你举报,举不出来,课后把‘阶级敌人’定义抄上十遍交上来!好了,上课!”

全班哄然大笑。

从此,“阶级敌人”成了三班的口头禅,慢慢地,成了高三实验班的口头禅,最后,成了全校的口头禅。

“喂,阶级敌人,要不要一起上厕所?”

“你数学卷子呢?”

“在阶级敌人那儿呢!”

“注意了!注意了!阶级敌人正从西南角方向,以每秒十步的步速杀来!”

……

虽然只有庄棣棠一个人知道,“祁远”是路漫漫的“阶级敌人”。

这话可没有字面意思那么简单,青春期的男女生又不是三八线隔着的小学生,怎么可能没来由地成了“阶级敌人”?

庄棣棠是个心思重的女孩,她又暗恋着祁远,这不是什么事儿——全校女生都暗恋着祁远。

青蒲高中流传着一则经典的笑话:

有女生向祁远告白。

祁远说:“我们还是学生,不能早恋。”

女生羞涩道:“那我……我能不能先排个队?”

祁远温柔回应:“那你可成了一千零一号了,还要排吗?”

女生泫然欲泣,楚楚可怜:“排。”

祁远叹息:“好好学习,等和我考上同一所大学,你就从一千名外挤进一百名内了。”

因为这一句,青蒲高中大概有大半的女生悬梁刺股,发愤苦读。从某种意义上说,青蒲高中这一届毕业生的超高升学率,祁远功不可没。

所以在青蒲高中,祁远所扮演的角色很明确,就是高岭之花,用来远观的。可偏偏这朵高岭之花找上了平淡无奇的路漫漫,庄棣棠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发酵。

少女的心中,自此多了一道阴影。

(9)

路漫漫本打算配一副新眼镜的,可她突然发现,因为看不清,就没那么多想法了。对人没想法了,别人也不会想她了!

去掉了百分之百存在感,路漫漫回到了久违的舒适区——做普通人的感觉实在太爽了!

当然,路漫漫再没精神骚扰过祁远了。祁远这个人已经和她的眼镜打包,一起扔到自行车棚里的鸟窝里去了。

周五放学,周雅在微信上给路漫漫发了一个大红包,说是晚上加班,让她自行解决晚餐。

周雅女士在当地一家国企当会计,忙的时候忙成狗,闲下来恨不得每天给路漫漫炖鱼汤补脑——现在赶上忙的时候了。

刚出学校小西门,路漫漫就接到了周雅女士的电话。

周雅女士抱歉得不得了,觉得女儿少吃一顿她做的饭,智商就会降低十个百分点:“都怪老路,倒是跟着他姓走好了,姓着路赶着海里的活儿,女儿高考也不回来照应一下,就知道寄明信片……”

路漫漫的爸是海员,成天开着海轮满世界跑,一年难得回来三四次,路漫漫的午饭就更不可能指望他了。

路漫漫觉得周雅女士是想路振华男士了,借着女儿来唠叨,她嘴上嫌弃明信片,每次收到都跟宝贝似的,都不肯让路漫漫经手,就直接塞相册塑封里了。

“周雅女士,我跟你说,就路振华那脑袋,也就只装得下你一个人,顶多再空一个角给我,国外那些洋妞长得再好看也——”

路漫漫的一个“也”字吊在嗓子眼,心跳差点骤停。

一辆飞轮摩托擦着她奔驰而去,上一秒,要不是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挡住了她的腿,她估计就横尸当场了——在和她妈通电话时。

“喂?小漫啊!你怎么了!”电话那头传来女高音,接着是一大堆文件落地的声音。

“哎哎!妈!我好着呢!”路漫漫赶紧接话,“遇到个朋友打招呼呢!妈,我不说了啊,朋友喊我呢!”

“小赤佬一惊一乍的吓死人,过马路看着点啊!”

路漫漫挂了电话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了。

校门口车多人乱,然而大部分人和车还是有素质地减速慢行,再说前面是绿灯,路漫漫也就没多看——看了也徒劳,她这视力,一百米以外啥都看不到。

当然那飞车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等着被警察叔叔抓吧!

“佛祖,记得了吧,安排一下。”这时候了,路漫漫还不忘问候一下佛祖。

(10)

生命诚可贵,路漫漫想起学校附近就有眼镜店,她觉得还是先配副眼镜再吃饭比较安心。正要迈腿,才发现腿上还挡着个毛茸茸会发热的东西。

路漫漫弯下腰凑近了去看,才发现是一只巨型哈士奇。它脑袋昂起来快有她腰那么高了,直立起来估计比她都高。

路漫漫蹲下身,挠挠狗脖子,白夹黑的毛厚实温暖,让人心生喜欢。

“好家伙!谢谢你啦!”路漫漫站起身,去校门口小卖部买了两根烤肠,一根自己叼嘴里,一根塞到哈士奇嘴里,转身去了眼镜店。

等测好度数验好光,选好了镜框,一问价格,路漫漫犹豫了。

“五百块,真不算贵,品牌价,你出去看看,同学们都流行戴这个。”戴着粉红丝巾的营业员热情洋溢地介绍。

“那镜片多少钱?”路漫漫不动声色地问。

“我们镜片有贵的有便宜的,三百块到一千块不等,这边有价目表,您可以看看,这款……”

得了,买不成了,周雅统共给她两百块钱红包,学校食堂里鲍鱼海参估计都够她吃了,到眼镜店却穷得连镜片都买不起。

路漫漫委婉而含蓄地陈述了这个事实,营业员的脸一下子变了,说话的口气从春意盎然掉到寒冬腊月:“现在这些学生哟,真不像话!来眼镜店吃霸王餐哟!光都验了,度数都测了,到头来跟我说钱不够……”

她越说声音越大,已经有不少人从外往里探头,指指点点的。

突然,一阵狗叫吓住了营业员。

路漫漫低头一看,那只巨型哈士奇正贴着她的腿,长嘴咧着,龇出一口尖牙,恶狠狠地盯着营业员,好像随时准备冲上去和她干一架。

“狗壮人胆”,路漫漫最终以一百块的价格买了一副隐形眼镜戴上走人。

(11)

模糊的世界一下子清晰起来,路漫漫反而有些头晕。她有些发愁地盯着黏在自己腿边的哈士奇,心想二哈就是二哈,多看它两眼,它就以为自己是它主人了。

没办法,她又顺手买了五根烤肠,狗一根她一根,沿着校门口的街一间店一间店地往下走。每到一个店面,路漫漫都摸着二哈的脑壳儿,用哄小孩的语气问:“是不是你家啊?”

如此逛了七八家店面,二哈都一脸兴致缺缺的模样。它只对她手里的烤肠感兴趣。

等一人一狗走到一家“开心麻辣烫”的店门口,路漫漫手里的烤肠只剩一根了,狗和人大眼瞪小眼。

二哈蹲下身,长长的舌头舔了一圈嘴,黑漆漆的鼻头湿漉漉的,喉咙里发出撒娇的呜咽声,尾巴摇得那叫一个欢快!

“算了,看在你是救命恩人的分上。”路漫漫正要把烤肠让给二哈时,店里突然传来一声呼唤,刚刚还黏在路漫漫脚边的狗瞬间撒开脚丫子扎进店里。

路漫漫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这家了!她跟着狗进店,正想跟狗主人交代一声,猛然发现——靠门的小方桌旁坐着的不正是祁远嘛!

路漫漫万万想不到自己恢复视力后,清清楚楚看到的第一个人是祁远!

(12)

大半个月不见,祁远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副金丝眼镜,松松垮垮地架在耳上,桃花眼一瞟,整个人散发出浓烈的斯文败类的气息。

路漫漫可没这闲情欣赏。

眼镜、阶级敌人、飞车、营业员,所有的委屈瞬间汇到一处,路漫漫积攒了大半个月的火噌地拱起来。

她快步上赶,勒住半路撒欢的狗,对它下命令:“去!咬他!咬完我给你买一打烤肠!”同时对着祁远的方向,扬起了手里唯一一根烤肠。

狗嗷呜一声顺着烤肠的方向扑过去,一个猛子扎进了祁远怀里,撒娇卖欢,无所不用其极,狗尾巴摇成一道扇形。

这狗叛变得太快,路漫漫惊得隐形眼镜掉了一只,正好落在拿烤肠的手背上。

“什么破玩意儿!那眼镜店是打劫的吧!”路漫漫默默骂道。于是,她就一半清晰一半模糊地看着狗和祁远打成一片,心里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祁远老早就看见这对傻人傻狗了,二百五一样挨家挨户地在街上逛,他看了都替这两货觉得丢人,觉得有召回的必要。

“嗨,不合格的百分之百!”

和狗玩闹了一阵,祁远腾出空来冲路漫漫模糊的右眼打了个招呼:“你这唆使狗咬主人呢!你个二愣子!”说完,打招呼的手垂下来,一掌拍在狗脑袋上。

狗以为是什么鼓励和赞赏,热情洋溢地蹭回去。

祁远这一句话埋了两颗炸弹,换作平常,路漫漫这个“不合格的二愣子”就算再也要上去拼命,可她念在那只傻狗的救命之恩上,她生生把这口气咽回去。

算了,好女不跟狗斗。路漫漫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转身出了小店门。

(13)

“哎哎哎,我这刚走一会儿,你怎么就把客人气走了?甜甜,快,把客人请回来!”梁文康躲在小厨房蹲好久了,好戏刚上场主角就要撤了,哪能啊!他赶紧端着一碗麻辣烫从厨房钻出来,对着狗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

于是,刚走出店门的路漫漫被巨型二哈咬住裤腿,拽回店里,拽到祁远跟前。

“哎呀!姑娘,你怎么气哭啦!我们家祁远怎么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梁文康捏着嗓子,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祁远老妈”的角色,一边说一边把路漫漫摁到祁远对面的椅子上。

路漫漫没哭,她真的是被沙子迷了眼,出门就一阵小北风,加上带着隐形眼镜不舒服,泪液就给刺激出来了。

祁远情书收过一大堆,但真没和几个女孩子好好说过话,他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索性闭了嘴摸狗头。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梁文康为了缓和气氛,把祁远面前的麻辣烫挪到路漫漫跟前了:“姑娘,你吃,不收钱!”

一股混着葱花、香菜和辣椒油的热气直熏到路漫漫的眼睛上,这下好了,眼泪流得更凶了,骤雨似的噼里啪啦掉到麻辣烫里,溅起的油沫子滋了路漫漫一脸,跟她鼻子上的那颗痣生动地交相呼应。

祁远很不厚道地笑了。

梁文康实在憋不住,也跟着笑了。

狗“汪汪”叫了两声,顺着麻辣烫的香味,蹭到路漫漫身边,稍稍一纵,前爪搭到路漫漫肩上。

接着,狗头一伸,“吧唧”一下,舔掉了路漫漫半脸油沫子。

两个男生笑得更凶了,情不自禁地鼓掌。

路漫漫崩溃了。她一把搂过狗头,“呜呜呜”地真哭了起来,怎一个伤心了得。

狗很配合地张开双爪,回抱女孩,一扭头眼巴巴地看着祁远,好像在问主人“怎么办”。

祁远和梁文康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他们把女孩给欺负了,你捅一下我,我推一下你。等到路漫漫哭出嗝来,两个人八竿子也没打出个屁来。

(14)

哭,其实是一个翻旧账的过程。

最开始的起因不过是一碗麻辣烫,哭着哭着,路漫漫就想起了眼镜店凶巴巴的营业员,想到配眼镜她就想到了她差点被车撞,差点没命!

想到摩托车她就想到了视线蒙眬的大半个月,就想到了还在鸟窝里的眼镜,想到了罪魁祸首祁远,而这个罪魁祸首刚刚还骂她是个“不合格的百分之百”,想到百分之百,她心里的苦就更多了……

终于,理智再也承受不住情感,路漫漫干号道:“我……我要把你,嗝……你们告……告诉周雅嗝……呜呜……”中间还打了几个嗝。

“周雅是谁?”

“我怎么知道?”

“她班主任?”

“猪脑袋,她班主任不就是我们语文老师吗?你语文老师姓周啊?”

祁远与梁文康两个人快速交换了几个眼神。

祁远终于斗胆问了一句:“请问……周雅是……”

“我……我妈!”

祁远和梁文康:“……”

这二位并不知道路漫漫复杂的心理崩溃过程。

“那个路漫漫,你听过期待值错位理论吗?”祁远试着问,果断拿出与他四岁小妹沟通的“偷梁换柱”技巧,并且成功地转移了路漫漫的注意力。

“什……什么?”路漫漫抽抽搭搭,掀起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

“所谓期待值错位理论,”祁远拣了根吸管,戳破路漫漫的鼻涕泡儿,“非要给它下个定义的话,就是——当你的情况匹配不上别人对你的期待。”

(15)

路漫漫的脑袋和狗脑袋挨在一处,两双眼,一大一小,湿漉漉的眸子里透着旺盛的求知欲。

祁远得劲了,双手抱臂,往前一凑:“我打个比方啊!你妈觉得你能考100分,给你做了满汉全席。等你吃饱了,你告诉你妈你实际上考了0分,你妈是不是得气死?”

路漫漫点点头,狗也点点头。

“这就是期待值错位,拿你现在的情况来作比方——”

祁远故意顿了一下,专家似的往后一仰,跷起二郎腿。

路漫漫竟然不哭了,嗝也不打了,目光更专注了。

“你看,大街上的人一回头看到了一大美女,是不是觉得不虚此回头?可事实是一个顶着两个黑眼圈还没睡醒的高中生,是不是太扫兴了?”祁远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响指,狗一下子从路漫漫怀里蹿到他怀里,长舌头舔了舔他下巴。

路漫漫看了祁远怀里的巨型二哈一眼,心想,念着狗的救命之恩,现在闭嘴我不揍你。

然而,祁远只微微愣了一下,他强行忽视掉这条舌头刚舔过女孩脸蛋的事实,继续嘴欠:“还有你说老师上课老喊你回答问题,如果你每次都回答对了,老师同学会不会对你另眼相看,可是你没有,那只能挨批啰!”

路漫漫抄起筷子捞了一把麻辣烫里的黄豆芽,“咯吱咯吱”地当祁远嚼了,心想,上次棒球飞来时,他还救了我一命呢!

败完了火,路漫漫索性心平气和地问:“那你觉得我现在这样该怎么办?”

梁文康虽然不知道这两人在说什么,但隐约感觉不对劲,慢腾腾地挪到路漫漫身后,拼命地给祁远比画“×”的手势。

“没治!”祁远嘴皮一掀。

路漫漫想跳起来打人。

梁文康一巴掌拍上自己额头,觉得祁远真没治了。他赶紧给路漫漫递上一盒柠檬茶,指着祁远说:“他心是好的,只是嘴欠,消消火,消消火。”

(16)

祁远这个人,脸好成绩好人缘好,男生们跟他借个作业抄,约着一起打篮球,女生们排队问问题夹带私货小情书,看上去乐观开朗青春年少的,实际上大家都和他隔了一层。

只有一起长大的梁文康才有殊荣领会到祁远的刻薄毒舌。

梁文康今天发现,自己竟然多了一个伙伴,显然这位小伙伴还不熟悉祁远的语言风格。

路漫漫刚喝了一口柠檬茶,再次领略到了祁远的“好心”——

对方摘下眼镜,露出一张完美的脸,笑眯眯地补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劝你不要整容,技术再好也有垮的一天。”

路漫漫心想,你妈!

“智商也是天注定的,光靠努力是拿不了年级第一的,你要是愿意,我可以辅导辅导你,帮你进个年级前十。”祁远慢悠悠说完,又慢悠悠补了四个字,“文科班的。”

路漫漫:“……”

“还有一条路——你看到那天的红绿灯组合了吧!按照他们那个方向发展,也能缩小期待值,可惜你脸皮薄,还动不动就哭。”

路漫漫青着脸猛地站起身。

祁远:“得,又要哭啦!”

“哭你个头!”路漫漫想,她算明白了,这姓祁的就是存心添堵的。

路漫漫数了数身上仅存的物件,先把烤肠丢到祁远身上,某人蓝白校服立竿见影地印上一道污渍;接着,她把手背上干了的隐形眼镜甩到某人锃亮的眼镜片上;最后,她端起麻辣烫——

祁远一脸无所谓,脸上甚至还挂着“有种你倒”这四个字。

“这个不行,这个算了——”梁文康挡在两个人中间,和尚念经似的,“粮食无罪粮食无罪,我老爸一大早从菜市场进的货……”

“砰——”

路漫漫搁下碗,甩开门,轰天震地地走了。在里面闹出土匪的架势,然而一出门,路漫漫鼻子陡然一酸,眼泪险些挂不住,想起祁远的话,她生生逼回去了。

梁文康看着小姑娘人形炸药一般的背影,推了推祁远的肩:“你故意的吧,这姑娘哪里惹着你了?”

“她没惹我啊!”祁远摘下眼镜,桃花眼睁得大大的,一脸无辜。

她跟佛祖许着愿了就是惹着我了。祁远在心里说。

“还你!”祁远把眼镜塞到梁文康手里,跟着哐当一声出了门。

眼镜是梁文康配的,前阵子体检,查出了50度近视,外加200度散光,估计是暑假时游戏玩多了。

梁文康细心地发现,路漫漫甩在镜片上的小东西没了。

(17)

祁远出了门,没回学校,也没回家,他去了远山寺。不过,山里的桃花全都败了,树枝光秃秃的,看得人空落落的。

十几年来,哪一年祁远心里不是空落落的呢?

四岁的时候,他许愿,请佛祖别让爸爸妈妈离婚。然后,爸妈离婚了。

十岁的时候,他许愿,请佛祖别让妈妈出家。然后,她毅然削发,一心向佛。

再过三天,就是他十八岁的生日,他许愿,请佛祖让远在美国的爸爸回来陪他过个生日,让修行的妈妈见他一面,佛祖应该也不会答应——

那他跑这儿来干什么呢?

祁远一级一级地爬着石阶,一层一层地问着自己,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秋意一缕一缕地寒凉。他突然停下来,看了看头顶的月亮,月亮很圆,是“千里共婵娟”的圆。

该不会是希望重蹈一下路漫漫的狗屎运吧!祁远被自己给气笑了,然而心里还是存着点微末的希望的,比起路漫漫的离奇愿望,他的更现实不是吗?

突然,他脑海里浮现出路漫漫跪在大雄宝殿蒲团上的样子!

他猛然一惊,路漫漫也在远山寺?

祁远心突然狂跳起来,路漫漫该不会许了什么阴招儿吧!

脑海里,路漫漫双手合十,表情很是虔诚,一直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本来也快到山顶了,祁远几步一蹿,就到了大雄宝殿。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少女絮絮叨叨的声音和他自己跑得太急的心跳声混在一处——

“……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啦!”

“我想了想,还是佛祖大叔您不对。您看啊,一个孩子从小到大给您许了很多很多愿望,一直许到这么大,您竟然一个都没帮他实现——您这是玩忽职守听到没?”

“我呢,我那个愿望本来也就是随便许许的,您要实在撤不回去,我转让给他还不行吗?”

“虽然不知道他许的什么愿望,但是请佛祖大叔您务必实现他这一次的愿望——您要是不答应的话,我就……我就把上次给您的香油钱收回去——不对,好像已经收回去了……咳咳,您要是帮他实现了呢,我给您多加四块钱,凑够一张票子……”

祁远微微探出半个头,大殿里,庄严的佛像下,烛火摇曳中,女孩的背纤瘦挺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美。

祁远缓和下来的心不知为什么越跳越急,寒冷的身体划过阵阵暖流,他用力按住胸膛,想要压下这种陌生的感觉……

(18)

“啊!”女孩突然从蒲团上站起身,“祁远肯定以为我在佛祖前咒他呢——就让那小子吓破胆吧!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跟他一般见识!”

祁远缩回头,躲回门板上,苦笑着想,这回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佛祖大叔,我走啦!记得您答应过我的事哦!”路漫漫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朝佛像挥手,“有空我再来看您哦!回晚了周雅女士又该叨叨了……”

路漫漫一边叨叨着,一边踏出高高的门槛,一蹦一跳地下了山。

祁远慢慢从柱子后面闪出身,如水的月光好似给冰冷的石阶铺上了一层银色的地毯,九百九十九级阶梯,级级回荡着女孩清脆的脚步声。

直到那背影闪过山腰,再也看不见了,他才缓缓地踏进佛寺,跪在路漫漫之前跪的地方。

烛火通明,佛像的脸上挂着慈悲的笑,空气里浓郁的烟火香中,仿佛夹杂着女孩身上淡淡的野菊香。

祁远脑袋一片空白,慢慢坐在蒲团上,竟然一个愿都许不出来。

“愿她平安归家吧!”最后,少年悄悄地说。

下了山,祁远本该回家,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学校。

校门早已经锁了。

鬼使神差地,祁远翻墙进了操场,径直走到沙坑旁的自行车棚下,捏着鼻子从鸟窝里捡了一副沾满鸟屎的金丝眼镜,做贼一样地跑到厕所洗干净了,又做贼一样用纸巾包好,塞进书包夹层,翻墙离开了。

只有月亮知道今晚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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