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松从家里冲出来,心中象有把火在燃烧,脚也象安了两个风火轮,他发疯似地向前疯跑,只听耳边风声呼呼作响,看见两旁的房屋纷纷向后退让,似乎在为他让出一条更宽的路。
当他再也迈不动步子,不得不停下来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气时,他才发现他竟然一口气跑到了河边那棵树旁。
从家里冲出来时,他只想逃离父亲,逃离那个家,他没想到要跑到哪里,可不知道为什么没跑到别处,却偏偏跑到了这里来,是谁在拉着我跑吗?他心中疑惑。
是的,是那棵树,眼前是那棵前年他绑住王惠贞的那棵树,就在这棵树上,他砍掉了自己左手小指的一截向她表明心迹和决心。
他耳边又响起当天他临走是丢给她的那句话——“我不放你,那绳子就是我的心,要捆你一辈子。”
他靠着这棵树坐下来,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
几天前,爹娘要他去相亲,说十里外的安出村有个姓焦的姑娘跟他般配,已经找好了媒婆,要他跟着媒婆去相亲,他整死不去。
昨天晚上,母亲把他叫到单独的房间,耐心地劝他:“娘知道你恋着惠贞,可人家已经是斋姑娘了,你就死了这份心吧,你要是还不把心从她那儿收回来,不光要耽误你自己,还要坏了人家斋姑娘的名声。你虽说有个哥,可你哥生的几个都是女娃,你总得成个家把张家这香火传下去吧……”
他明白娘说的也有理,可他就是放不下那份情,他跟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一起长大,一起过家家,一起扯猪草,一起下河摸鱼捉虾,一起上山拾柴摘果,她还手把手教他练拳习武。
她仿佛早已成了他身上的一块肉,体内的一块骨,血管内的一股血,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怎么能说割舍掉就割舍掉?
他恨她,恨她心太狠,明明知道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戴上了那块首巾。
“是斋姑娘”四个字象四面墙,把她围在墙里,把他隔在墙外。
他要等她,等她回心转意的那一天,或者等她坚持不住的那一天,他知道并不是每个斋姑娘都能坚持到头的,当了斋姑娘之后又从俗嫁人的也不鲜见,有的是迫于各种各样的压力,但有的也是自己耐不住寂寞的。
他要等待她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天,这半年多来,他经常梦到他们一起打狼的情景,她爬在他身上的情景。
在梦中,他紧紧地抱住她,他闻到了她头上用皂角洗头留下的味道。
在梦中,她没有挣脱他的怀抱,她一直躺在他的怀中,他能感受到她的每一次呼吸。
张道松靠着那棵树坐着,盯着左手的那截残指,还记得那一天,当父母发现他这手指少了一截时,大惊失色地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是砍柴时不小心砍掉的,母亲心疼地捧着他这手不停地吹气,他却无动于衷,父母哪里知道,他痛的地方是心。
张道松正靠着树胡思乱想时,突然胸前绕过一根绳子,他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捆在了树上,他爹和他哥从后面转了出来。
他爹说:“跑——跑啊?老子不相信你还能跑到天上去!”张道松就这样被父兄捆回了家。
两天后,张道松被母亲押着,和媒婆一起去安出村焦家,到了焦家院门口附近,母亲停下了,她是怕儿子半路上跑了,才把他押到这儿,作为母亲,她不能跟着去相亲。
她找了个能看见焦家院门的地方,在棵树下乘着凉,等着,同时也是看着院门,知子莫如母,她担心这个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儿子进人家院门后都要跑出来,她必须盯着。
张道松到了焦家正屋门口都还扭扭捏捏不愿进,媒婆硬把他拉了进去,勉勉强强跟焦家的父母打了招呼后,他便坐在凳子上硬着肚子扭着头,两眼看着门外,任凭媒婆跟焦家父母说得天花乱坠,他一声不吭只当个聋子哑巴。
焦家父母仔细打量他后,似乎对他的模样还挺满意,也不介意他的不理不睬,把自家女儿叫出来后,焦家父母和媒婆便找个借口到院中树下喝茶去了。
他起身也要跟出去,媒婆把他按坐在板凳上小声说:“娃娃,听话,你妈在外面守着呢。”他只得坐下,可还是扭着头,看也不看人家姑娘一眼。
“给,糖水子。”焦家姑娘双手端着碗,用碗沿轻轻碰碰他的胳膊,张道松这才不得不转头接过碗,这才正眼看了一下这姑娘。
姑娘长得有些清瘦,细高个儿,两条大长辫子一条搭在肩后,一条拖在胸前,眉眼看上去也还顺眼。
看到姑娘看他的眼神和她脸上的红云,张道松心中“噔”一下,他知道这姑娘看上他了,而这正是他最不愿看到的。
他转了一下手里的碗,故意把自己左手那截残小指露给姑娘看,而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知是真没看到还是假装没看到。
张道松主动出击,他说:“你看到我这截手指没?我其实是个残废人。”
姑娘微微一笑,说:“这算什么残废?我们乡下人,哪个没有一点小伤小疤?有伤疤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呢。”
这——这是小伤小疤?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张道松知道自己遇到个痴女子了,他更想早点摆脱她,他想拿手里的糖水子作文章。
他喝了一口,这糖水子甜度合适,凉爽可口。这糖水子是金谷坝的一种特别的饮品,是用糙米饭和麦芽在一整晚的文火中慢慢发酵慢慢熬制而成的,很考手艺,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出上好的糖水子的。
他问:“这糖水子是你做的?”
焦家姑娘红着脸说:“是的,人家做了一个晚上呢。”
张道松“噗”地一声把喝进口的第二口糖水子吐在地上,把碗放在地上,夸张地说:“象马尿,太难喝了,你手艺怎么这么差?”
姑娘捧起那碗,眼泪夺眶而出,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而下,幽怨地落到那碗她精心准备的糖水子里。
张道松站起来,小声地对她说:“就你这手艺,连个糖水子都做不好,我怎么能要你呢?”他说罢大步往外走。
“怎么样?姑娘不错吧?”媒婆见他出来,忙迎上来,笑着问。
张道松大声说:“不错个啥?我说不来不来,你们偏要我来,她连个糖水子都做不好,这样的媳妇,老子不要!”他说完,都没有跟焦家父母打个招呼,大步朝出院门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