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季轮,我们的世界就像一个娼妇,一个妓女。不是吗?”
徐季轮依旧在想着那个温文尔雅的父亲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很难想象平时那样温柔的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充斥着疯狂与欢笑。如果一定要形容,就像是濒死的绝望强行加入了孩童发现了新秘密般的兴奋。
那样的,仿佛是婴儿重新回到了子宫的温柔,但却又缓慢地被温暖且脆弱的子宫挤压直至窒息。
欢笑着跌进疯狂。
据说,父亲死的时候向水银上灵祈求了无数的圣水银,用庞大的魔能使之沸腾,然后把自己埋入一处潮湿的土壤,用一发早就设置好的侵蚀箭矢击破了盛放圣水银的铭杯,承载着庞大能量的圣水银从他头顶浇下。
根据那位屏息者说的:“他死前都在狂笑,因为我们从他的尸体解剖结果来看,他的胃、肠道和肺部都积蓄着相当含量的圣水银……圣水银已经侵蚀了他身体的所有部分。”
那个屏息者那么神秘,那么好看,说出口的话语更是魔咒,潜在着令人无法去拒绝相信她的话语。
这种让人无理由的相信的特性,与他反复见过的那场晚宴相似到令人害怕——他梦里那个多年来反复出现的梦魇——那场无限华美晦暗却又隐喻终结的晚宴:
晚宴中,所有宾客且醉且行,且行且歌,且歌且笑,在那万亿星光漫无边际的庄园里燕语欢歌。
庄园中央举办着宴会,宴会的中央生长着巨大的树,上面生长着世间万物和看似永恒的真理,它们成熟便自动落下化作丰盛的美味佳肴。然后自发的落到餐桌上恭迎宾客前来一番饕餮。
他们衣着华贵,那华美的服饰上的那些图案,美妙到不可为世人知,亦世人无从可知。
一旦至兴奋,遇见喜欢的宾客,便就地,用各种扭曲的姿势到匪夷所思的交合。其他宾客的嬉笑着注视拍手为这对临时的新人欢庆。欢愉过后,很快,甚至不待晚宴结束就会产下子嗣。这场荒诞而亵渎交合有时会让双方都诞下子嗣,甚至让宴会中的无关者妊娠。
那幼子迅速长大,仿佛对晚宴的一切早已轻车熟路,也加入这癫狂的宴会。
但是,享用美食的人也并非永远是在宾客席上的,他们偶尔会在不经意间被盛进餐盘,变成新的美味佳肴——但是又有谁会在意呢?所有人要做的都不是哭喊着让自己逃出餐盘,更不会有人会想这么做:或许这只不过是换了个品尝美食的地方罢了。你要做的只是服从自己的欲望在这里吃的更多。将想吃的,所见的,统统塞进自己的嘴里,何必去管是自己吃掉了自己的身体还是别人吃掉了你的身体呢?所以纵情享乐吧,服从你的欲望不就是最好的结果吗?
欲望和火会在灵魂深处燃烧,直至变成奥妙的真理,流淌进你僵化的血管里,最终化作滚滚流淌的冰冷美德。
然而,即便宴会这般的欢愉,甚至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赞美起了东道主,他们起伏不一的唱着自己认为至高之上至美的赞美歌,最终汇成同一句无法用任何言语说清的高洁咏叹调。
但庄园的主人——宴会的主办者却从未在这台前出现过。直到众人全部因为酩酊大醉或者筋疲力尽倒在庄园的各处,这时,就连庄园本身都亦将逝去,众人纷纷没入土地,化为尘埃,而只剩下三位戴着面具的人和些许残羹剩菜留在树的周围。
而后,巨树刹那枯朽,从枯朽的树根下站起一道模糊的黑影,待他呢喃片刻之后,黑影,三个人,还有残羹剩菜及土地,全部重归虚无。
……
其中一个屏息者又说:“深处守望会的主教想要见你……嗯……三大正教的主教们都想见你。”
那座大殿是如此的……平凡,随处可见的黑解石铸成严肃沉默的地面,和座位,只是在黑解石上垫了些布匹,这就是这环形大厅大体的全部了。
水银教会的圣眷十一众,钢火红会三大贤者,以及深处守望会的主教,一共十五人。他们随意散坐在十五张黑解石座椅上,并不互相避讳是另一教会的主教。
十五张石椅均匀以圆散布,正对圆心,相邻两张石椅相成角度严格按照24度为准,不多不少,严谨到令人窒息。
十五张石椅。围成的正圆又内接一正三角,正三角又内接一个正圆,形成高度简洁规律而又带有某种偏见与象征性的图案。而正圆便是徐季轮当前所在的位置。
水银大教皇轻轻绽放了一个微笑:“季轮,我们可以向你提问吗?”
徐季轮看着水银主教皇从3000年前就未曾老去的的圣容,微微抬起眼:“可以。”
“你爸爸怎么死的?”
“我爸爸怎么死的?”
“啊……你不知道吗?”
“啊……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
“我也知道。”
水银主教皇轻轻用手指把鬓发理到脑后:“我们要说的,不属于这个知道。属于那个不知道。那个让他自杀的理由。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你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徐季轮眼神微微注意到了这个动作:“我知道你要问这个,可是我不知道我爸爸的死因。或许我知道,可我没有发现。”
钢火红会里,那个负责表达神意的教司微微笑道:“是这样的,但探知真相也是我们的任务,三正会是为了布施福音才存在在世界上的。”他笑起来很迷人,似乎带有某种不可言喻的暗示,是标准的知性男性。
徐季轮微微握起拳头,用他这个年纪严厉的语气问道:“你们为什么要问这个?还是我父亲做错了什么被你们处刑了吗?”
“你父亲深层的死因对我们来说有很深刻的意义,他本身也是很重要的三正教教员。”深处守望会的主教站起来,对着徐季轮行了一个深处守望会独有的问候礼——微微欠身,双手交叉捂住耳朵,以眼直视对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徐季轮,那宛若希望置身水银上灵怀抱中死去的死法,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狂信徒所为。但我们没有理由那样做。”
“明白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
十五个座位上的主教同时说道:“请问。”
“我父亲他是否真的做错了什么,他那个死法仿佛完全就是为了赎罪或拜谢而创造的。”
毕竟,那充满仪式感的死亡,很难想象是一个人用来终结自己的自杀手段。
十五大教皇互相对视几眼以后,都默默叹了口气,整个黑解石大厅尽是一片叹惋之声。
“徐季轮,”水银大主教站起身,缓缓走到中央,抱住了徐季轮,那充满母性的气质连同教袍一并盖住了徐季轮,“你要明白一件事。你父亲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所有人。”
然后她靠近徐季轮的耳朵:“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是做错了。我也很抱歉。”那呢喃,那耳语,似乎是在讲述什么隐晦的秘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笼罩住了徐季轮,他全身冰凉,因为他在哪里感受过这个秘密,那个秘密就潜伏在他的哪一处。
他知道那个秘密在哪里!可是他忘了!他知道那个秘密除了自己身上,还有一个藏身处!就在那茫茫无垠的天空深处!可他没有办法告诉所有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这个秘密正在苏醒!然后超越任何人类所能理解的时间!
它就那么大方的摆在所有人的面前!等着人们去发现它!可是所有人都不敢正视!就像他们不敢正视太阳!
因为这个秘密太过闪耀了!让所有人都惧怕它!好像把自己灌醉了告诉自己不知道!
他感到一阵晕眩:“这秘密到底是什么。想不通,不明白。”
好想吐。好想用最下流粗鄙的言语去吐露出来。就像一个从未能和人类任何界限搭边的疯子一样!
正如你的另一个父亲一样!
他猛然从晕眩里惊醒了过来,然后剧烈的呕吐。
十五大主教都慌了,除去已经把徐季轮抱在怀里的水银大主教,其余都惊慌的从那象征十五份最高权益的黑色石椅上跌落下来,跌撞的奔向徐季轮。
徐季轮在不太清晰的视线中看见了深处守望会教皇的影子似乎在剧烈的蠕动。
“冥冥中有人瞪大了睡梦中的双眼,在模糊的梦呓中吐出粗鄙的言语,然后流出肮脏的口水,昏迷在那雍华的床上。”
那是他昏迷前的最后低语,那些低语来自晦涩的自己。
醒来时,他正被十五主教围住,而身上已经流满了自己的呕吐物,据说已经清理过了,可是昏迷的他却从未停止过呕吐。
“季轮,你愿意吗?”
“嗯?”
“成为独立在三个教团外的,并受到三大正会承认的特别存在,你可以选择不信仰水银上灵、败火之灵和暗淡呢喃者,而且我们将赋予你第一执行权。但你若无特殊情况,将难以得到来自三大正会的人力支援。”
“我能得到什么?”
“真相,你父亲死亡的真相,以及潜藏在真相背后的本质。或许没有我们,你会比任何人更接近真相。”
“为什么是我?”
“三大正神在意你,祂们为你欢颂,祂们为你不解。”
“我……接受。”
……
很多年后,他都觉得那是个令他后悔无比的决定。但后悔拯救不了任何人,而且做出其他抉择亦是无意义的。这千千万万的抉择中根本没有能拯救父亲的那个命运终点。
“圣水银、深红星火、深层视眼。还有多少这样的东西?”
“我的远在深处的兄弟啊,我到底在经历些什么?”
“我是不是理解了我父亲的死因?”
“我应不应该停止远眺深空。”
“结束了,都结束了。”
“因为这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啊……”
“我的兄弟,我请求与你沟通。”
“我是能理解你们的。”
“因为我不仅是你们的兄弟,也是你们族系的最后一面。最后都没能揭开的那一面。”
徐季轮轻轻提上了他的真理消弥者,然后望向那浩瀚无垠的夜空深处,那毫无光芒的星空仿佛在对徐季轮低声耳语:“你曾经所贯彻的行动、信念,都将因这次的一切而失去意义。”
唯一能让一个人类所作所为完全消弥,失去意义的,仅有神明。
唯一能让一个神明所作所想完全崩溃,陷入绝境的,亦是神明。
而人类,从不需要在神明的宽恕下悲惨过活,只是需要神的微笑与认可中来向那些孪生兄弟倾注以炮火与圣宴。
我向你们表以恶意。
毋需在意,勿要怀疑,放松心情,我的血脉兄弟们。拿起你们的餐具,让我们互相倾注对方足以毁灭的礼炮吧!
这只不过是:只有满怀恶意者才刚能够生存在这样一个华美的世界上,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