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考虑好了，我马上就给你开单了。”
可人泪眼濛濛，听不懂医生话中的含义。“开什么单？”
医生叹了一口气，从桌面的文件层架上抽出了一个单子，递到可人面前，“填好这个单子，去做个检查，就可以安排清宫手术了。”
话虽然说得温和，却冰冷坚硬地凿在可人的心头。
即使从未听说过这个手术名称，但是从字面上也能看出这个手术意味着什么。可人哭得眼睛都花了，视线氤氲中隐约见着那张单子上印着“同意书”几个字，她本能地将手缩了回去，摇着头哭道：“我不同意，我不要同意……”
她这一哭，只觉得小腹一阵抽搐，好像从里面生出了一把刀子狠狠地剜着戳着，一片一片地将她从内而外的凌迟着折磨着。
骤然降临的疼痛几乎将她仅剩的一点力气都全部掏空，她捂着肚子像被电击了一般，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豆大豆大的汗珠从那毛绒细碎的发际线中密密沁出，顺着额头、鬓角滚滚而落，与脸上的泪痕交汇融成了一股股咸腥苦涩的细流，浸湿了她身前的衣衫，也挥发了她身体里所有的热度和人气。
袁笑笑察觉到情况不对将可人抱紧，手心触到她额前不正常的冰凉，顿时倒抽了一口气，“小可，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疼……肚子……好疼啊……”微弱的痛吟从那白纸一样的双唇间断断续续地逸出。
卫然在急诊室外听到笑笑的叫喊，当下就顾不上回避，推门而入时，就见到可人这副模样，他只觉得心头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一时所有的淡定都抛诸了脑后，惊惶地冲在场的医生恳求道：“大夫，请你快看看她！”
医生见多了这样的场面，不慌不忙地拿过桌面上的单子放到卫然面前，同时还打量了他两眼，脸上隐隐现着指责之色：“她早前见红，现在出现腹痛是正常反应。你是家属吧？赶紧签了这个单子，我给她安排手术，这样一直拖着会对身体造成不良影响。”
卫然拿起桌上的单子飞快地扫了两眼，不带任何考虑地就在上面填写了相关基本信息，最后一栏签字确认那，拿笔的右手微微颤抖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医生接过单子，确认无误后，又从桌面的架子上抽出了另一份单子，她一边开单一边向卫然数落道：“以后可要长点记性，既然要备孕就不能马马虎虎，把身体调理好才是一切前提，否则像现在这样怀了又没了，伤身伤心！”
医生开好了单子递给卫然。卫然拿了单子就奔出去缴费，等所有的手续办妥，他又回来将可人抱到了人流室外等候。
可人被一阵阵间歇性的疼痛折磨得脱了力，蜷缩在袁笑笑的怀里，双目紧闭，嘴唇也抿着。她并没有睡着，只是连眨个眼，发个呻吟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似乎根本没有去想接下来将要面临着什么可怕的事情。此时此刻，她满心满脑的只回荡着医生说的那些话，孩子保不住了，她要彻底地失去了，失去了她那还未成型的孩子……
当手术室的门打开，交接的护士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冷冰冰地喊出“叶可人”三个字时，她浑身一颤，只觉得内心一阵痉挛，整个人都禁不住地抖了起来。她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只觉得身体一轻，已又被卫然抱了起来，不过才走了两步，就被护士拦了下来。
“男士止步。”
卫然顺着护士的指示才看到大门上醒目的四个红色大字，他小心翼翼地将可人放下，让她在护士的搀扶下走进了手术室。
人流室内平行放着三张手术台，在下半部分相互间都隔着屏风，护士将可人安置在中间那张手术台上，交待她在这里等医生，然后就走到了外头去了。
隔壁床的手术台上躺着一个看起来比可人年长几岁的妙龄女子，应该在着躺了有一会儿了，神情坦然得很，全然见不到一丝的害怕和紧张，只在眉目间拧着一股不甚耐烦的躁意。这女孩扭头朝可人看了看，见到她红肿的眼和眼角还没干去的泪痕，于是忍不住微仰着脑袋，主动问了一句：“第一次来吗？”
可人听到陌生的声音，下意识地侧过眸子，朝身旁瞥去，对上了那女孩好奇的眼，她这时候哪有心情理会这种搭讪，更不知道如何回答这种既难堪又戳心的问题。她收回目光，只留给那女孩一声若有似乎的“嗯”。
那女孩却自来熟地打开了话匣子，“第一次啊，难免是会害怕的，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忍一忍就过去了，总没有生孩子痛的！”她若无其事，滔滔不绝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因为她无心的话而变了脸色。
在听到“生孩子”这三个字时，可人已经接近麻木的大脑瞬间又鲜活起来，一幕幕或甜蜜或痛苦的回忆像电影回放般在她的脑海中飞快地闪现，又飞快地粉碎。画面的定格最终落在医生桌面上的手术同意书上，一个她曾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一个她连一面都不曾见过的孩子，就随着这一纸判决，在她的生命中一去不回，曾经美好的一切，都成了虚无的假象和幻影。
此时此刻，躺在这手术台上，她马上就要亲眼目睹着这些幸福的泡沫在眼前一个个地戳破成空，连半点念想的灰烬都不会给她留下。
当她头下压着的枕巾被泪水打湿的时候，戴着口罩的医生已经出现在了手术室门口，可人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早忘了什么叫害怕。
直到被一声惨叫惊醒，她猛地回头，才惊恐地发现隔壁床那个女孩，方才还生龙活虎的脸上此刻就像刷了一层白漆，惨淡又骇人地呈现着痛苦扭曲的表情，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早在冷汗的冲刷下黏腻在额头和面颊上，整个人看上去和刚才判若两人，活似一个好端端的人被丢进了岩浆，被各种锥心刺骨地折磨着，生不能，死不得！
那女孩断断续续地叫了有十几分钟，可人全程都盯在她的脸上，等那叫唤声逐渐小下去的时候，可人背上已经被冷汗浸得冰凉。
医生从那女孩的床尾站起，手里拿着一个广口玻璃瓶，可人悄悄地抬眸扫了一眼，只见瓶底赫然陈着一块血淋淋的肉团。她吓得闭上了眼，前所未有的惊惧生生地堵在了嗓子眼，叫不出口，也压不下去，化成了一道道重拳在她的心口狠狠地砸着。
就在医生拿着器械走到另一个房间里准备新一套用具时，可人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无边无际的折磨，体内奔涌的恐惧竟拼出一股潜藏的力量，撑着她的身体一把翻下了手术台！
“喂，你快躺回去，抓紧时间，你……你还做不做啊！”
折回来的医生被这突发的状况吓了一跳，才问了半句，就瞠目结舌地看着那瘦小的身子骨从自己眼前颠颠撞撞地跑了出去。
手术室的大门猛地打开，惊得外头等待的人纷纷侧目，纤弱的身影仿佛一只慌不择路的小盲鼠，从门后窜了出来。
卫然在看清这逃亡般的身影后，立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搂着可人的手臂，满目关切：“怎么了？手术……做好了吗？”
可人听到他提及手术，眼中顿时蒙上一层惊恐，摇着头将他推开，退后了两步，就猛地转身向出口处奔去。
“可人！”
“小可！”
卫然和袁笑笑谁也没有料到叶可人竟能从手术台上逃跑，双双都愣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从眼前一闪而过，然后才回过神来追了上去。
莫名生出的力气，支着叶可人的双脚交替前行，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要尽快逃出这一个可怕的地方。脚下拼尽全力地向前跑着，好似在学校里短跑测试中都不曾跑出过这样的速度。冲到电梯门口，她慌张着回头，看着身后追赶的身影越来越近，正好这时电梯到了，她便逃命似地一头钻了进去。
电梯门飞快地合上，胡乱地按了一层的按钮后，她无力地依着轿厢缓缓地滑坐在地上，电梯内除了她就没有其他人，紧闭的空间竟给了她一种谁也给不了的安全感，眼皮沉沉地阖了又阖，方才的放肆奔跑完完全全地将她的身体掏空殆尽，此刻就像一具泄了气的皮囊，找不到任何的支撑点，只随着重力的牵引，垂着头，耷着眼，牢牢地将她贴在了地毯上。她轻轻地呼吸着，尽量地平复着剧烈的心跳，以期为自己蓄积一点一会儿走出去的气力。
电梯的下行速度很快，她才刚刚提起一口能够深呼吸的劲儿来，只听到“叮”的一声，镜面的双开门就分别向两侧滑去。她撑着轿厢壁逼着自己站起，颤颤的双脚才迈出了一步，就被从楼梯间冲出来的高大身影给搂进了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