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他在哪里呢?”弗洛伦斯说,“他也是我的父亲啊。”
“亲爱的,我怎么会故意瞒你呢?”阿比盖尔的声音有些沙哑,加拿大口音之外涂了一层厚厚的英式教育的漆。她把手机往脑袋和肩膀中间一夹,点了一支烟,“就是那鬼地方的名字我真的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今天我就让人给你发邮件——我保证。”
“威尔逊跟着亨利去伦敦就是因为他很不放心,”弗洛伦斯说,“结果一到伦敦就被解雇了。他们可是有着四十年的交情啊……”
“我知道,多让人痛心啊,对不对?”阿比盖尔说,隔着卧室的窗户,她眼神空洞地望着曼哈顿被阳光照亮的一片片街区,“爸爸最近太暴躁了。”
“威尔逊说他从来没见过亨利这么生气,”弗洛伦斯说,“听说他被你送去做什么心理监测,后来就气得在汉普斯特德大街上一个劲儿地骂过路的人。取款机把他的卡都吞了,他又发现自己的手机也被停机,气得把手机扔在大街上,被一辆巴士给碾碎了。我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是呀,你也知道他这人最没什么耐心。”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的卡和手机怎么——”
“亲爱的,他完全是失心疯发作了。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躲在汉普斯特德荒野[17]的一个树洞里,自言自语。”
“要是每个自言自语的人都要被关进精神病院,那还找得到人去照看他们吗?”
“你这腔调就真的有些讨厌了。”阿比盖尔说,“鲍勃医生,”她低头朝鲍勃医生笑了笑,觉得这“戏剧性讽示”[18]真是妙不可言,“确认爸爸当时的‘思觉失调’很严重。”
鲍勃医生朝她竖起两根大拇指,表扬阿比盖尔用对了这么专业的词汇。
“现在呢,他已经被安置在瑞士最高端、最舒适的一家疗养院了。”阿比盖尔说,“啊,我怎么就想不起它的名字来了呢?就在嘴边上。跟你说实话,我看到他们网站的时候,”她像是在吐露什么秘密,“我自己都想住进去了,那真叫一个美轮美奂。抱歉我刚刚可能有些不耐烦,但我们爱爸爸爱得可一点也不比你少,照收益累积的算法,我们更早开始,说我们更爱爸爸也不为过吧。好了,说真的,在股民眼里,他依然是信托的掌控者。要是消息传出去,说亨利·邓巴脑子不好使了,我们明天一起床股票可能就掉了好几十亿,再睡一觉,又二三十亿没了——不用别的,一条流言就够了。”
“股票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就想确认他没事。要是他遇到了什么麻烦,我想帮忙。”
“啊,你可真崇高!”阿比盖尔说,“这么跟你说吧,不是你,是我们,正在帮他打理邓巴信托的日常运营。可能你不知道,自打我们出生起,这就是老爸所有的心血。我懂,你是自己选择退出了这‘肮脏的权力游戏’,去做你的艺术家,去让你的孩子能在一个‘神智正常的环境’里长大。股票价格这么粗鄙的东西怎么入得了您的法眼呢?只要投资组合证券收益能源源不断朝你账户里打钱就行了。”
“别这么没完没了的,阿比[19]。我只是想见到他,仅此而已,”弗洛伦斯说,“麻烦你尽快把疗养院的地址发邮件给我。”
“我马上就发,亲爱的。我们不要吵架,吵架真是……哦,她已经挂了。”阿比盖尔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机关了,重重地丢在床头柜上。“天哪,这姑娘真是烦死人,”她任由自己的睡袍滑落到地板上,爬进被窝,“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能亲手杀了她。”
“不明智,”梅根躺在鲍勃医生的另一侧,脸上那种百无聊赖的表情有些瘆人,“应该交给专业人士。”
“你觉得这个能免税吗?”阿比盖尔问,“‘专业服务花销’。”
尽管梅根一直自豪于自己阴愠的性情,此时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姑娘们!”鲍勃医生假装听不下去了,“你们说的可是自己的妹妹啊。”
“同父异母的妹妹。”梅根纠正道。
“要是你能动个手术把她身上那些不属于邓巴家的东西都切掉,我们一定全心地接纳她。对吧,梅格[20]?”
“这个妥协很公道。”梅根说。
“她的长腿就像她妈。”阿比盖尔说。
“眼睛也像。”梅根说。
“不管怎样,只要再糊弄她五天就行了,”阿比盖尔说,“会是周四开,到时我们就有了董事会的支持。爸爸那个‘非执行董事会主席’的头衔也可以拿掉了吧——就跟问别人要‘不湿的水’一样——再也不想收那些该死的‘备忘’了。”
“你那封邮件我要笑死了,”梅根说着突然兴奋起来,“‘你没收到“备忘”吗?爸爸是长生不老的!’”
“我知道这样笑他不好,”阿比盖尔说,“但我总会想到他站在汉普斯特德大街上,吼着,‘给我实现它!实现它!’”
“他活到现在情商加起来也就是这样了,”梅根说,“只会喊,‘你只管实现它!’然后要么得逞,要么有人被炒。你记不记得我们告诉他去伦敦不能用‘环球一号’的时候,他什么表情?”
“我问他,‘你为什么非要用747呢?’”阿比盖尔说,“‘你可以挑一架“湾流”嘛——温馨多了。’我觉得他当场就要心脏病发作了。”
“‘湾流?’”梅根开始模仿她的父亲,就像模仿一个任性的孩子,“‘你们把我当成谁了?当成谁?!你们认错人了吧?你们是不是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有钱人了?’”
“他一直教育我们生意场上没有情分可言,我们只是照做而已。”阿比盖尔温驯地说道,“当初争夺抚养权的时候,他把妈妈关到精神病院可是没讲什么情分。自己配的药,自己也该尝尝。当然了,还有你的药,”她补充道,就像是担心鲍勃医生会觉得自己被冷落,“你给他吃的是什么?”
“一种非特异性的抗抑郁药,让他更容易产生联想。说白了,就是一旦他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就会变得更像个妄想狂。”鲍勃医生虽然嘴上说着,心里却担心这房间里说不定装了窃听器。
“真是没用,来这么两下就不行了,”梅根说,“你的百折不挠哪儿去了,邓巴?”她语带讥讽地问道,“没了钱,没了电话,没了车,没了随从,我们这位精神科医生只是提了几个犀利点的问题,再稍许把妄想症调了调高——就这么一点点小事,至于哭哭啼啼躲到汉普斯特德荒野的树洞里去吗?”
“他能找到那个树洞已经算他运气好了。”阿比盖尔说道,就像一个保姆让自己照看的小孩不要哭闹,让他想想自己是多么有福气。
“最妙的是他把自己最忠诚的盟友给炒了,”梅根说,“简直难以置信。要我们自己搞掉威尔逊可不容易,但要‘遗憾’地接受父亲最后一条清醒的指令——把他的律师从董事会中移除——真是求之不得。”
“而我想说的是,”鲍勃说,他实在不想继续讨论他那位前病人的垮台了,“我一定是这世上最幸运的男人。”他开始在弓起的大腿上打起节奏,唱起了一首他从《歌厅》[21]中听来的歌曲,最近总在耳中响起:
啦啦啦,嘞嘞嘞
女士有两位
啦啦啦,嘞嘞嘞
女士有两位
男人就我一个,嘿!
“能不能别再唱这首烂歌了,”梅根说,“我们这个为了方便而临时拼凑的三角关系,缺什么也不会缺首主题歌。”
“说得对。”阿比盖尔说着,先是假装在鲍勃医生胸口一个假想的烟灰缸里拧灭手中的香烟,最后还是作罢,用了床头柜上一个真的烟灰缸。
“你们两个这么同气连枝,”鲍勃医生说,“男人有时会觉得害怕。”
“不要否认你其实很享受这种‘有点害怕’的感觉。”阿比盖尔捏住鲍勃医生的一个乳头,狠狠揪了一下。
鲍勃医生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再用点力!”他的话里都是喘息声。
梅根饥渴地扑上来,对着鲍勃医生另一边的胸膛深深地咬了一口。
“天哪!”鲍勃说道,“过头了!”
梅根抬头看他,笑个不停。
“天哪。”他重复道,扭动身子从中间下了床。两个斜躺着的女人像是一对残忍的括号。
“娘娘腔。”阿比盖尔说。
“不好意思,请允许我失陪一下,我得去把奶头重新缝上。”鲍勃医生说,“我可不想被逼成美国第一个只能用假胸的男人。”
鲍勃医生提起医药箱,看起来更像是个名牌公文包,赤裸着身子匆匆进了洗手间。他想看看镜子里自己的胸口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却发现自己的目光染上了一层蓝晕(多么优美的副作用),“伟哥”的这阵兴奋让他的面色变得极为阴沉。他的身体已经快要毁在这对姐妹的欲求无度之中了,他最害怕的副作用是“勃起不退”。
打开医药箱他立马有种安心的感觉,这正是他迫切需要的。箱子上半部分放了许多小罐,装的是可供注射的药水,用带有尼龙搭扣的皮带绑住:氯胺酮[22]、海洛因,还有他一上来就要用的盐酸利多卡因[23],麻醉他被咬破的乳头,好让他重新缝好。他把第二排中间的那瓶盐酸利多卡因拿出来放在洗脸池的边缘。医药箱的下半部分有一个盘子,里面装了一套工具:手术刀、牵开器、插管、骨锯、听诊器、止血钳,等等。每件都安置在特定的紫色丝绒插槽中。他把这个隔层抬起来,下面还有一层紫色丝绒,好几排整齐划一的橘色塑料药管紧紧码在定制的储物空槽中。他取了两管对乙酰氨基酚[24],一饮而尽,转念一想,为了抵消止痛药的催眠效果,又服了一剂右旋安非他命[25],让自己保持清醒。在邓巴姐妹身边脑子昏昏沉沉的,那就是自取灭亡。
把盐酸利多卡因注射进胸肌之后,鲍勃医生从箱子里一个特制的小格中取出一副有放大效果的半月形眼镜。他打开小化妆镜周围的一圈灯带,检查自己那个被照亮和放大的伤口。这个手术并不容易,你得用镊子把伤口打开,同时再用持针器和黑线缝合伤口边缘。但鲍勃医生经验丰富、医术高明,不仅针脚好看极了,还干净得只在缝合处的最末端留出一点细细的线头。
梅根的凶残让他不由得再次惊叹,应该被送进疯人院的不是她的父亲,而是这位女儿。鲍勃医生可以想象(朦朦胧胧地)以后跟阿比盖尔一起生活,只是阿比有点太老了,而且她当年住在英国寄宿学校时倾心的那种上流人士的慵懒气度也有些过了头。她基本没有道德感,对于那些对自己没什么妨碍的事,有时候也会讲些道德,但更多时候,只要有机可乘,她就无所顾忌——换句话说,就是个正常人,跟他自己一样。而梅根则是个变态,应该规定她只许在医院里表达爱意,否则后果难以收拾。到时候这两个女人他都会甩掉的,但目前他已经接受了她们的贿赂:董事会里的一个席位,一年六百五十万的收入,以及相当于邓巴股票1.5%的期权。对方要他开一个证明,确认一个被人为加重了焦虑症状的八十一岁老头儿不适合再掌控这世界上最错综复杂的商业帝国之一,而上面就是他开出的条件。这交易不亏。过去的十二年,他一直在慢慢累积邓巴的股票:老头儿过圣诞的时候会送他一点,而他自己一有闲钱也全投在邓巴信托里。
有人敲门,鲍勃医生下意识就去拿那卷绷带,觉得需要给伤口额外再加些保护。
“我能进来吗?”梅根低声问,竟似乎还能听出悔恨之意。
“进来吧。”鲍勃医生说,迅速剪了一大条绷带。
梅根走进来,亲了一下他的肩膀。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刚刚过头了。”她说。
“我原谅你。”鲍勃医生说。
她的指甲轻柔地从他的胸廓滑到髋骨。“伟哥”起效了。
“就在这里,”梅根坐上了大理石台面,双腿缠在鲍勃医生腰间,“就在这里做。”
鲍勃医生把绷带放下,抓住了梅根膝盖内侧向上一点的位置。梅根用强壮的大腿把鲍勃医生的手压向台面,然后像捕猎的猛禽一般,用尖利的牙齿飞快地在医生的伤口处啄了一口。
“没想到吧。”她说,志得意满地大笑起来。
鲍勃医生退了几步,抽出双手。
“你这疯婊子!”他吼道。
“你要是再敢这么跟我说话,”梅根说,“我就像杀鱼一样把你的五脏六腑全抠出来。”
鲍勃医生数了十个数。他一直建议邓巴想发脾气的时候也这样做,只是老头儿从来不听他的。
“我很抱歉。”他说。
“希望你是真的觉得抱歉。”梅根说着从台面上跳下来,站在鲍勃医生跟前。她捏住他缝合伤口留下的那个黑色线头,使劲扯了一下。
“这是你刚刚骂我骂得那么难听的惩罚。”她说。
“该罚。”鲍勃医生说。伤口又开了,鲜血淌了下来。
“好了,你们继续恩爱,”阿比盖尔从洗手间的门口探进头来,“我要去见我那可怕的丈夫了。”
“我也得去陪我丈夫的骨灰了。”梅根说,侧身绕过阿比盖尔,进了走廊。
“别忘了今晚你要过来一起吃晚饭。”阿比盖尔对鲍勃医生说。
“我怎么会忘呢?”鲍勃医生说。他怎么可能会忘?他们三个人就像日落时悬崖冰壁上用绳索互相连接的登山者,已经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