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瑾楼外下了一夜的雨,庭院内冬梅被打得鬼哭狼嚎,淋着大雨,嚎了一夜,半途幸林玉让夏芷送了一回金疮药,仍还是嚎得厉害,一府的下人都没个好梦。
公主看着温柔和气,狠起来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她一向欣赏王菀之这样的聪明人,一时欣赏过了头,总有疏忽大意,竟让她插了空,把手伸进了自己酣睡的枕榻,薛老太太的那番话,醍醐灌顶,一下子让她找回了分寸,借着由头要把府内的牛鬼蛇神好好清洗一番,下人们都在议论,这幅清洗的态势大有同元府不认情意的意味,都在猜公主对着元家的夫人王菀之心有芥蒂。一时间风向转了,当时同元家交好、把消息往外传的下人们夹紧尾巴做人,生怕鞭子下一个会抽到自己的身上。
幸林玉也是一夜无眠,她了解公主,正因为太过了解,才不敢去为冬梅求情。
王菀之动在公主府的手脚,阿娘怎么会全然不知呢?她合上眼睛想,不过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若不是此次触及到儿女这个底线,不知道阿娘还会默许这样的关系共存多久,前世里正是这样的疏忽,让人趁机在书房放进一封通敌的文书,又恰好在皇帝派人搜查时被销毁,可笑的是却被抓了个正着,连公主府的私章都没烧掉。
毁去一个冬梅,还有千千万万个冬梅隐藏在暗处,最可怕的是,幸林玉还不知道她们是谁、会在哪里埋伏着等她,与其这样,不如留下这桩棋子,权当做个掩护。
雨下了一天一夜,白天里公主问候了她,两母女算是彻底地和了好,阿娘还应承着在上元节陪她沿着朱雀河放花灯,幸林玉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先前的雨声听着清脆悦耳,此刻却成了催命的音符,她生怕大雨让上元节的计划泡了汤,于是趴在床边看,等着大雨停歇。
记忆里也有这么一场瓢泼大雨,她跪在寿康宫的宫外,跪了一天一夜,求皇祖母在夺嫡中支持太子,求皇祖母收回赐婚的成命,而余缭站在不远处的假山旁,深邃的眼睛望着她,没撑伞,被雨淋得衣发全乱,好几次看见她跪在雨水里摇摇欲坠,篡紧了拳头,却始终没有冲过来,带走她。
她们像是一对被扒了毛的野鸳鸯,不约而同地狼狈不堪。
幸林玉忘记是什么支撑着自己羸弱的身子,可以淋着大雨、发着高烧,还不退缩。只记得收场时,薛怀月冲进雨里,一把抱起了摇摇欲坠的她,决绝地走向进了宫里,亲自回绝了婚事。
祖母说:“你违背懿旨,是杀头的大罪。”
薛怀月说:“擅闯太后寝宫也是杀头的大罪,如今两罪并罚,还请太后怜惜郡主,收回赐婚的成命。”
她那时已经贵为郡主,却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名义上的夫婿,一见面,就要一别两宽、各为路人。从此私底下给薛怀月起了个二傻子的称号,觉得他这人不顾性命也要解除婚约,要么心底藏了个人,要么就是傻。就算是成婚以后,任他怎么解释怎么说,幸林玉笑盈盈地表示相信和理解,却腹诽他金屋藏娇、心里有人,还强词夺理,让自己当个大傻子装聋作哑。
春珠戴着斗笠进屋,带进一股春寒料峭。她是万万地没想到,小祖宗病还没好全,居然还趴在窗边接雨玩,半只手支出去,她定眼一看,半边的袖子全湿了。
“啊,春珠姐姐回来了。”幸林玉半只手还停留在窗外,掌心窝聚起浅浅的水坑,有点凉。她对着警告自己收手的春珠眉眼弯弯,却没准备收回手。一个猝不及防的喷嚏,一不小心抖了手,水全洒了出来。她还要再接,却被春珠半脱半拽脱离了窗边,用厚重的锦被裹了起来。
她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出来,不出所料,春珠逼她吃药来了。
幸林玉的身子骨一向弱,闹腾了几日,更是弱下一个程度。
她常年病着,出生开始就只能躺在公主府,一年少有的聚会也是那几个人,宴会、歌舞、吟诗作赋、赏花,至死也没能踏出过渚京一步。幸林玉运气极佳,被赐国姓,受尽宠爱,她享受了公主、郡主的待遇,却因为久病不能远嫁,免于和亲的职责。
母亲有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妹妹同她玩得极好,十六岁那年远嫁西夏,临行前摸着她的头说,真羡慕她一生都能停留在这个生她养她的渚京,可她又何尝不是被渚京囚禁了一生,至死也没能踏出皇城一步。
春珠喂了几勺药,她乖乖地张嘴喝了。喝到剩个黝黑的碗底,她问起原先存放在冬梅那些、与余缭往来的信件。
原以为她是存放在了自己房内,可受罚那日春珠仔细地搜索过一番,却什么都没有。
兹事体大,事关同薛家的婚事,不得不让幸林玉慎重起来。若说是冬梅藏了起来,只要是在公主府,迟早有一天会被她们找出来;如果落在了余缭手里,他想要入仕,必要爱惜名声,也会好好保护着信件不被人看见,怕就怕信件已经被冬梅交到了元泠珠手里,内容倒都是其次,只怕她拿着信暗地密谋些阴私、大做文章。
“若是她把信拿去给薛老太太看了......”幸林玉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幸林玉能想到的,春珠早就想到了。此刻把她一副悔不当初的面目尽收眼中,趁热打铁,补充道:“薛老太太那边事小,左不过是退婚罢了。可若是小姐的名声烂了,不说京中人该如何议论咱们,公主和太后心里也不会好受。太后远在宫里,没人敢招惹,但公主就不一样了。多年守寡,拉扯着姑娘和公子长大,本就不易,若是听了流言,该多自责,觉得自己没教好孩子。所以,姑娘啊,”春珠意味深长的说,“切记三思而后行。”
听了这番话,幸林玉越发急了。她想起当年被薛老太太撞见绝食悔婚那一幕,不仅阿娘自己把自己关进房里不吃不喝了三日,只是一个劲地和父亲的牌位道歉,说对不住,连皇祖母看她的眼神都是深深的失望,听完整件事后,只是挥了挥手便让她退下,没过多久就大病一场,伤了根本,再然后就病故了。
这是她心里的一个结,若是重新来过,她再也不想犯下这样的错,亲者痛仇者快。
如是剖开利害,细细教导一番,幸林玉急得快要哭出来,如果不是此刻阴雨绵绵,她恨不得此刻飞到元府里找元泠珠拿回这些要命的信来。春珠欣赏够了幸林玉的窘态,此刻才慢悠悠地问她:“姑娘,还敢和外男私通信件,对公主以死相逼吗?”
幸林玉一个劲地摇头,“原先是我不好,春珠姐姐,你说,元泠珠不会直接把信带给薛国公吧,”她的声音带了哭腔,“薛怀月会不会觉得我不愿意嫁给他了,转而去娶元泠珠?”
一想到元泠珠对薛怀月的心思,幸林玉是真的要哭出来。她才不要参加薛怀月同元泠珠的婚事!上辈子不要,这辈子也不要,说好了薛怀月还要陪着自己的,怎么能食言呢?
思及此处,理解了薛怀月当年常常被自己放鸽子的境遇,她更想哭了——她对薛怀月撒的谎可比薛怀月对她过的话还多!
见着姑娘脸红一阵白一阵,春珠以为是自己的恐吓起了作用,暗中得意起来,全然不知幸林玉在为另一个野男人默默流泪,只当自己教导有方。欣赏够了幸林玉的窘态,她才从衣兜里掏出一沓信来,信封的右下角还风干半褪了红的茶花花瓣,是幸林玉去年赏花时偷偷从宏福寺的百年茶树上采摘下,差点没让看守的小沙弥提着扫帚打了个鸡飞狗跳。
猛地一闪,幸林玉有些呆滞,哭也不哭了,指着信问:“春珠姐姐,这是什么?”
冬梅不能出府,信件的传送必定经由旁人。她过筛了冬梅的亲近之人,最终目标锁定在三个人身上,而其中与元家来往密切的却只有一个,那婆子怕事,一两个月才送信一次,春珠杀到了那人房里,听闻冬梅下场的婆子正欲烧毁信件,谁知被人赃俱获,抓了个正着。
信件失而复得,幸林玉兴奋地一个劲儿在信件上乱蹭,一时间兴奋难耐,居然忘了亲自核对信件的内容和数目,索性当了回狗腿子,一面鼓吹春珠,一面开始帮她预备着明日上元节所需的物件,她想,这是一个与前世全然不同的的上元节,她的人生也该有一个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