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周末的中午，盛夏已过，但阳光还是格外的刺眼。
窗外的柏油马路已经被炙烤的如同锅贴上的回锅肉，滋滋的往外冒着油。
萧寒瑀拿了个躺椅，在宿舍阳台上，找了个太阳刚好晒的进来地方，懒懒的眯着眼睛打着瞌睡。
远处有个人影在热浪里慢慢的清晰起来。
“萧寒瑀，萧寒瑀，快出来！”楼下香樟树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正垫着脚，用双手握成一个喇叭形状，小声的喊着。
只见他身着一件白色的体恤，体恤的前胸和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紧紧的贴在他圆润的上半身。
军绿色的书包斜跨在身上，不知是书包里东西太重，还是他肉太多，肩带深深的卡进他的肉里。
“别吵，别吵，我想睡觉！”
萧寒瑀起身，看到楼下的小胖子周治，懒懒的回答到。
“我们学校解剖楼的山脚下有防空洞，去探险吧！”
“没兴趣，没事钻什么山洞呀，你属老鼠的吧？”
“你下来吧，我给你买了娃哈哈！”
一听有娃哈哈，萧寒瑀的瞌睡虫一下就跑远了。
1999年的那个时候，果冻，娃哈哈还是孩子们的奢侈品，铁哥们小胖的零花钱大多数都贡献在给萧寒宇买奢侈品上了。
萧寒瑀洗了把脸，屁颠颠的冲下了宿舍。
“大中午的，不休息，你出来干嘛呀？”
“和几个哥们约了学校篮球场决一死战，刚到篮球场，就远远看到学校正在晒解剖道具，远远的都是福尔马林的味道，大白天晒尸呀，好害怕他们都尸变了！”
“那你带我去那边？听起来都慎得慌。”
“就是害怕我才来找你求安慰呀！我的镇邪神器！”小胖一边说着笑，一边从书包里摸出了一板娃哈哈，熟练的拿出了一瓶，插上吸管递给了正要揪他耳朵的萧寒瑀。
“给你说个正事，山下有好几个防空洞！要不要去看看？”小胖指着山下那片郁郁葱葱的地方，此时的山林一片寂静。
“我才不信有什么洞，来学校读书一个多月了，可没听人提起过学校有什么防空洞。”
“我也是听高年级的师兄们说的，所以上午我专门下山去看了一下，真有，说不定里面还有宝藏之类的，去吧，去吧！”
小胖拉着萧寒瑀的手臂，一个劲的摇晃，晃得她差点把手里的娃哈哈掉地上。
小胖知道糖衣炮弹外加撒娇卖萌，没有拿不下来的萧寒瑀。
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永远都知道对方的兴趣和爱好，从小到大，池塘边，古井旁，荒坟地都留下了他们探险的脚步。
他们都来自龙城，小胖周治家就住萧寒瑀家的隔壁，打个喷嚏，彼此都能听见的邻居还带半个亲戚。
小学一个班读书，初中一个班，高中还是一个班。
原本以为大学肯定不在一个班，没想到他们居然都填了同一所学校的临床系，这样的孽缘，肯定是上辈子千丝万缕的勾搭下来了。
萧寒瑀家祖辈太爷爷是娶了三房姨太太的商人。
他们这一房属老三，三太奶奶是个美丽威望且精明的女人。
美丽这个词是听她奶奶说的，因为萧寒瑀记事起太奶奶都已经70多岁，瘦削的身材，裹了小脚走路慢吞吞，耳朵不太好，却总在孩子们说坏话时能顺风听见。
三太奶奶的美貌对于萧寒瑀来说的确是有点遥远，不过威望二字在太奶奶长长的荆条戒尺下，他们倒是体会的淋漓尽致。
小胖的太公是萧寒瑀三太奶奶的的远房表亲。
萧寒瑀太爷爷在当时是做织布生意的买卖人，据说富甲一方，收了当地很多穷人家的娃当学徒，小胖的太公家里穷，当时学织布技术拜在太爷爷手下。
太爷爷在当地买了一大块地，修了50间房。
周围种满了桂花树，后山上种了很多橘子树和梨树，取名叫桂花苑，太爷爷给三个太奶奶们说的是前人种树，后人享福。
可还没结几年的果子，就遇到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代。
三太奶奶可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还没等到人家来割尾巴，就把47间房的地契全部分给了手下的学徒，当是大家的安家费，封住了所有人的嘴。
家里存的金圆券也都用麻袋捆起来拿到梨树下烧了，只留下了三间房分给了三房的后人们。
因为这样的明智之举，太爷爷幸免于难，没有被武斗，还被当地传为一段佳话，可从此也一蹶不振家道中落。
一九七九年萧寒瑀妈妈嫁给他爸时，一大家人还挤在当时分到的小房子里，小胖的太公也分到了一间萧寒瑀家隔壁的房，从此他们二十多年的缘分密不可分。
果然如他所说，还没走到解剖楼的篮球场就闻到沁人心脾，让人五脏六腑都能感知到的味道，瞬间萧寒瑀嘴里的娃哈哈全吐出来了。
“哎呀！我的老佛爷，不至于吧，都入校这么久了，你还这样，下次解剖课你还得去帮老师拿教具，你得克服这样的生理反应!”
“克服不了呀，太冲了，福尔马林太难闻了。”一边吐，一边说还流泪的萧寒瑀看起来狼狈不堪。
操场上躺着几十具尸体，有的穿着衣服，有的赤身裸体。
解剖楼的管理员老大爷，穿着橡皮衣，带着连袖的长手套，手里提着水枪，喷射着强烈刺激味道的消毒水，对每一具尸体仔细的清洗。
这些未来会进入医学解剖室的尸体有一部分是生前自己捐献的，有一部分是死刑犯的。
他们死前或许平凡一生，或许辉煌不羁，可是古往今来谁又知道呢？
医学生们都很敬畏他们，不管曾经十恶不赦，还是日进斗金，他们死后都同样为人类的医学进步作出了巨大贡献。
小胖拉着萧寒瑀快速的穿过操场边的香樟树林，往下山的小路跑去。
忠山医学院是当地是“最高”学府的标志，不是因为名气大，只是因为地处江城最高的一座叫忠山的山顶。
江城的老百姓都知道“见山往上走，必到医学大门口，见山往下走，长江里面游一游！”
操场的砂石路旁，有一条青石堆砌的小路，如一条巨蟒，往山下蜿蜒而去。
忠山全山最多的就是香樟树，高耸挺拔，香味浓郁，下山途中小胖随手扯了一片香樟叶猛吸了一口。
“真香，这香樟叶的味道好闻的很，我都快吸上瘾了！”
“樟脑的味道有什么好闻的呀，我才不喜欢，闻多了吃东西都闻不到味道，感觉都像在吃衣柜里的衣服。你说的那个防空洞真的有吗？都快到山底下了，还没见到呀。”
“别急，我上午专门来看过，就在山脚下，我们沿着这个小路慢慢的走，就快到了，走不动哥背你，或者你也吸一口天地精华的樟脑味，保证你神清气爽，灵力暴增。”
“还灵力暴增，吸多了小心得鼻咽癌，上周班主任老师还说了我们忠山学院的老师们这些年患鼻咽癌的人比较多，还在研究和这种植物气息有没有关系，你还吸，想为我们医学事业献身呀？”
两个冤家不停斗嘴，吵的林中休息的小鸟惊恐纷飞，四下飞散开来。
一路两旁都是高大的香樟树，下山的石阶因为大树常年遮住阳光，已经生出了斑驳的绿色青苔，偶尔有点滑。
两个年轻人努力控制平衡，才不至于滑到。
下了最后一梯的石阶，抬头就是一面老城墙，上面布满了爬山虎之类的蔓藤植物。
山风拂过，一根根绿色的藤条在空中颤抖，如无数的触角要往四周要伸展出来一样。
有密集恐惧症的萧寒瑀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绕过围墙，后面竟然是四面环山围成的一大片空地，四周的山壁上分别有一个防空洞大门，其中有三道被铁栅栏门锁住，透过栅栏看不到任何东西，黑乎乎的一片。
据说每个洞里面是连通的，所以门口特别的凉快。
一阵一阵的过堂风，就像打开了电冰箱的大门的那种凉气，吹的人汗毛直立。
中间的那个防空洞铁门大开，远远的还能看到远处有个小小的亮点。
“喂！小丫头，激动吧，这可是江城历史上抗日战争期间立过汗马功劳的防空洞，要不要进去看看，外面直接通往江边，看到了吗？那个亮光的地方就是出口，外面是条公路，公路下就是长江边。”
“你来过吗？确定能出去？如果出不去我们两个可是废在里面了。”
“来过！我今天上午听说后就来了一趟，穿出去就是江边，而且还有好多老年人在门口坐着吃西瓜乘凉。”
萧寒瑀有点担心，虽然平时性格像个男生大大咧咧的，小胖看出她的担心。
“害怕我们就返回去吧，我就是想带你来看看这个洞。”
“没事，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去探索一下。”好奇心的驱使下舍不得回去的萧寒瑀拉着小胖的衣角小心翼翼的进了这个防空洞。
黑，外面的光线太亮了，无法适应洞里的黑，两个人被黑暗吞没了一样，看不到脚下的路和周围的情况。
“萧寒瑀，把眼睛闭上，一会儿再睁开，适应黑暗了，就能看见路了。”小胖边说边从外衣里拿出一个手电筒。
在灯打开的一瞬间，萧寒瑀看清了洞里的景象。
粗超的墙壁，像是青石一样的坚硬，上面写着一些白色，红色的字，时间久远，洞里的湿度又很大，几乎已经看不清楚是什么内容，应该是曾经年代里的一些大字报，标语之类的。
这座山难道是青石的岩层吗？
脚下的路也不是外面软软的泥土，而是那种青色的石头，同墙体颜色几乎一模一样。
头上突然有点凉，像是下雨一样的小水滴滴落在头顶。萧寒瑀心里一惊，该不是恐怖片里演的那样，头顶突然出现一只张着血盆大口，滴着口水的怪兽吧?
小胖用手电筒照了照，防空洞的顶也是和墙体一样的颜色，上面浸出一滴一滴的水，往下滴，把路面弄得有点湿了。
“哇，好神奇呀，感觉是在一整块青石里挖的一个洞。”
萧寒瑀惊讶的说，声音传远了，又返回来，好像有几个人都在说同样的话，回声在这样的空间里反复荡漾起来。
又走了一段，墙壁上出现了几道小门，也都是铁栅栏关住的。
小胖用手电筒照了照，里面有通道，不知道通往哪里，风呼呼的往里灌，那种黑暗仿佛可以把人吸进去一样，萧寒瑀立在门口，发起了呆。
“萧寒瑀，发啥呆，走了，那边我没去过，不知道什么情况，走这边。”
小胖拉了一下萧寒瑀的手，萧寒瑀才回过神来，跟上了小胖的脚步。
刚才的五秒钟里，萧寒瑀又出现了从小到大偶尔会出现的奇怪感觉，明明是自己在路上走，却忘了自己在走路，然后不断的问自己，我是谁？我在那里？我在干什么？
这样的感觉会持续几秒，就像元神出窍一样，然后耳边有个声音不断的提醒她，这个人就是你，你是萧寒瑀，你在走路，醒醒，回来！
当意识回来时，自己已经走了挺远的路，但是怎么走的这段路脑袋里却是空白。
刚才的一瞬间，又出现这样的感觉，看到那个人站在门口，却忘了那个人就是自己。
“你刚才怎么了？叫你都不答应，我还以为你吓傻了。”
“没事，刚才突然想别的去了。”
“刺激吧，前面就快到出口了，是不是觉得温度高了，没刚才那么凉了。”
“好像是吧，我都看到那个大门了！”萧寒瑀还在刚才的感觉中，不断提醒自己凝神静气。
“你们两个干什么的？谁叫你们来的？”黑暗中，身后突然响起很大声的斥责声。两个人都被吓了一大跳，本来元神出窍的萧寒瑀，一瞬间回到了现实。
转过背，小胖用手电筒照到了一个黑脸的中年男人。
他手里拿着扫帚，穿着医学院门卫的制服。
因为极度生气扭曲在一起的五官，显得他的脸更黑了。
糟糕！是学校门卫室的洪叔，在全校都很出名的黑脸关公，对人从来不笑，如果晚归遇到他一定会把你抓住蹲五分钟马步的大叔！
“我们，我们.......就是......就是好奇，进来看看！”
“看什么看，赶快出去，以后不准进来玩耍，你们以为这里有什么吗？好奇？知不知道好奇会害死人，快滚，再来打断你们的腿！”
洪叔大发雷霆的咆哮着，有点魔怔的样子。
小胖拉着萧寒瑀赶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气喘吁吁的跑出大门。
“妈呀，小胖子，洪叔好吓人啊，他什么时候跟进来的呀，你看到他了吗？”
“我也不知道呀，没见有人在后面呀！”
“太恐怖了，他一直在里面吗？”萧寒瑀一张脸跑的通红，惊魂未定的不断往里看。
“你看，你看，萧寒瑀，长江，我们真到了江边。”小胖子按住萧寒瑀的头往外旋转了180度。
防空洞的出口真在马路边，隔着马路下面就是长江。
防空洞周围山壁突出的石头上坐着几个老人，悠哉的打着纸牌，因为山洞里的温度比外面的低，形成的空气对流就像空调风一样呼呼往外吹着，真是乘凉的好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