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已凉,席未散,人将死。
黄敬德知道,操纵茶亭老板前来和自己对峙的人不是善茬,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更何况自己早已违反了当年的约定,用境对普通人产生了极大影响。
“这次我卜的卦象,泄露天机,不可说。我只能告诉你,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是灾祸。事成,则救苍生于水火;事败,则天下不复太平。”黄敬德将茶饮尽。
“所以您是打算,将那个婴儿杀死,而不是像您和那位约定好的,把婴儿交给他,对吗。”茶馆老板面无表情,又沏了一轮新茶。
“是。”
“您可知道,杀害普通人是大罪,更何况是刚出生的婴儿,您就不怕殃及徒子徒孙?”
“牺牲一个门派的小分支,来换取一方太平,难道不值得吗,”黄敬德目光如炬:“就当是老头子我为当年犯下的过错做的一点补偿吧。”
“黄老,收手吧,交给我们来处理,大灾祸不是杀一个婴儿就能避免的,不为别的,您也得为不烦着想啊。”茶馆老板句句诚恳。
“事成之后,我会把不烦逐出师门,到时候是生是死,就交由你处置,你可以把他关在你那个破天象处,让他给你们卜一辈子卦,”黄敬德决心已定:“只要那个婴儿送到我面前,我会亲手结果了他,想阻止我,尽管来。”
“黄老啊,但凡我在海西还留着一个有能力阻止您的人,我就派他来了,哪会像这样大费周章,”茶馆老板一脸苦笑:“我劝不动您,但是我想打个商量,如果到时候您见到了这个婴儿,他与所卜的卦象不符,您就把他交给我,行吗?”
“卦象是不会出错的。”
“卦象不会出错,但人会。”
一时间双方都沉默不语。
黄敬德在慢慢啜茶,这么好的铁观音可不能浪费。
“您看,为了您,我支使这个店主把镇店之宝都拿出来泡了,这报告该怎么打我都没想好,您可不能连这么个小要求都不答应。”茶馆老板自己也倒了杯茶摆在桌前。
“是否符合卦象,要由我来判断。”黄敬德松了口。
“好嘞,就等您这句话,那小的先告退了,祝黄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茶馆老板喜笑颜开,起身拱手行礼,回到了收银台。
黄敬德有些烦闷,他走出茶馆,望向医院大楼。他知道,凝时大阵顶多再能维持一刻钟不到,原来自己真的老了,精力和身体的承受力都远不如以前。
说不定是自己错了呢。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犹如恼人苍蝇一样挥之不去。这是文境在行阵时的大忌,阵由心生,特别是维持这种耗费精力的大阵,要坚定信念,聚气凝神。
很快,黄敬德就发现凝时阵有要散阵的趋势,他口中念了一段清心咒,将杂念抛出脑海,重新回到心平气和的状态。
突然,大阵消失了。黄敬德失去了和大阵的联系,他的境感受不到大阵的存在,有什么东西剥夺了他阵主的身份,就像从一个孩子手里抢玩具一样,凝时阵被抢走了。
随之而来的,却是这个世界的静止。黄敬德环视四周,天空中飞行的鸟儿停滞不前,路上的行人静止不动,不远处有一个妇人正往街上泼水,那盆脏水也凝固在空气中。
凝时大阵不是和他失去了联系,而是他的境在瞬间被另一种力量所代替,大阵被无限放大,把整个城市都纳入了阵中。
黄敬德想不出任何理由,在他的认知里,就算是文境中的大神通也无法在瞬息之间完成如此手笔。
唯一的解释是,神降临了。只有神才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这种事。换句话说,有人打开了两个世界间的通道,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东西来到了此间。
凝时大阵是以时间为本源驱动的阵法,布阵者需要以境作为载体,来调整阵内的时间流速,这就要求布阵者要有超乎常人的思想境界和对境的精确把握,一有不慎,轻则布阵者破境身亡,重则波及阵内的一切。但是现在,却有一股力量在操纵大阵,它能像摊开一张纸一样轻而易举地扩大阵的范围,因为这个阵本就属于它,它能掌控时间,它就能随心所欲掌控大阵。
真正的境来了。
在医院的上空,出现了剧烈的元素波动。四面八方的云朵向上空快速地汇集,又瞬间散开,万丈惊雷炸裂,雷声震耳欲聋,黑夜突然降临,整个城市陷入一片黑暗,但随之而来的满天火光又照亮了夜空,一团覆盖城市的天火从空中降下,随即又消失不见。元素流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呈现出万千变幻,似乎是有几千个念境在空中斗法,又像是有一支巨大的画笔在天马行空地作画,好一副末世景象。
黄敬德曾无数次想象另一个世界的样貌,但是一旦亲眼见过,他就知道自己的想象是多么苍白。这是一个无影无形,无法无相的领域,它不是出现在现实中,而是出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从脑海映射到了现实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一眼看去,黄敬德能看到无数个自己,能看到无数个世界,时间和空间对于他而言,就像是一扇扇门,可以随时进出,构成普通世界的种种元素,都像是装在口袋里的苹果一样,随时都能拿起。
黄敬德缓缓跪下,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古往今来有这么多境承大能要想方设法进入境的世界。在境的世界里,你可以穿梭千万年的时光,你可以随心所欲改变世界的本态,你甚至可以重塑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
“今日幸逢仙神开眼,敬德百死无憾。”黄敬德泪流满面,他双手伏地,缓缓叩首,行了一个正拜礼。
孔圣曾言:朝闻道,夕死可矣。在境承的世界里,这句话中的朝夕不是指时间,而是境。大千世界里的境,也称朝,是境承所能理解和运用的力量;而境在异世界里的本源形态,又称为夕,它不可知,不可参,不可得,只有那些超凡入圣的大神通才能进入那个世界,在进入另一个世界后,肉身毁灭,精神与其合为一体,这个过程或称羽化登仙,或称圆寂成佛,是许多境承毕生追求的终极。
黄敬德知道,自己还未曾望见过圣人项背,羽化登仙更是遥不可及,他没有资格成为境世界的一部分。他能清楚地感知到,体内的境正在不可阻止地回到原来的世界,它们将在未来某个时间选择一具新生的肉体重临尘世,而自己要面对的,则是死亡。
突然间,世界重新开始流转,空中飞行的鸟儿依然在自由飞翔,路上的行人来往匆匆,那盆泼出去的脏水也洒在地上,缓缓流向了排水沟。
世界回归正轨,唯一有点不同的是,整个海西市的境消失无踪。
随之消失的还有海西市的一百三十六名境承。
2000年6月5日12时56分,市立医院妇科中心的产房内,刚刚诞生了一个皱巴巴的男婴,负责接生的妇科大夫松了口气。这个孩子折腾了将近一天一夜,终于舍得从妈妈的身体里出来了。她将男婴的脐带断短,将身体仔细擦净,小心地裹在襁褓里,轻轻放在婴儿称上。
哟呵,七斤二两,好一个胖小子,怪不得这么能闹。医生满心欢喜地想着。
虽然大家都疲惫不堪,但是新生命的降生总是很鼓舞人心的。医生将婴儿放到了产妇的病床上,她脱下手术服,准备出去向孩子的父亲道喜。
但是走廊里空无一人。医生有点奇怪,那个糙汉子昨天开始就紧张兮兮,跟个木头人一样,想来已经望眼欲穿了,怎么这个时候竟然没在产房外侯着。
医生没有多想,转身回到了产房,还有一堆善后工作等着她处理。
医院外的一个小茶亭里,老板晕头晕脑地坐在收银台后,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昨天睡觉时候受了凉,有点发烧感冒,整个人飘飘忽忽的,还经常忘记做过什么。唯一能鼓舞他精神的是那个叫黄敬德的老头,据茶客说,他可是当地有名的书画大家,虽然自己五大三粗不懂这些高雅艺术,但是那老头好歹算是个名人,要是伺候好了,说不定还能请他题个字,就算不能卖钱,裱起来挂墙上也是很好的。
茶亭老板糟头糟脑地想着,忽然后脑一沉,双眼一黑,晕了过去。等他清醒时,正瞅见那黄老头已经迈步走出了大门。
他一拍大腿,心中恼火,这时候叫人家题字已经晚了,但是出去送送客,拍两句马屁还是来得及。他急忙追出茶亭,来到门口时,却发现老头已经消失无踪。奇了怪了,这文绉绉的老头还会飞天遁地不成,怎么就几秒钟的时间就不见人影了。
茶亭老板揉了揉眼睛,一脸愁苦地回到店里。
海西市在当时也算是沿海的大都市,人多事自然不少,一天发生个五六起失踪案不足为奇,其中大多数还都是青春期的孩子离家出走,都不用警察太操心,钱花完了自己就回来了。但是一天发生一百多起失踪案,这基本上就可以定性成灵异事件了。
沈浩源觉得头有点痛,当了十几年刑警,第一次接手这种离奇的案子。从六月五号接到第一起报案开始,他和他的同事已经三天没合眼了,这几天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地狱走了一遭。直到今天,办公室里还能接到陆陆续续的报警电话,楼下的报案大厅更是人满为患,挤满了来报案的,等消息的,还有一些死缠烂打的记者。
失踪人数还在不断攀升。事件才刚刚开始酝酿,后续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发展。沈浩源此刻多想电视上突然报道,这些失踪案都是外星人所为,不仅如此,这些外星人还要毁灭地球。
赶紧毁灭吧,累了。
这几天的调查也不是一无所获,只不过获得的却是一个比一个巨大的谜团。
首先,失踪者的身份都不近相同,有白领,工人,老师,甚至还有几个名人富商,他们都有稳定的职业和生活,既没有巨额负债也没有家庭和社会矛盾,不存在主动躲藏起来的动机,而且人与人之间没有明显的关联,这就排除了是被邪教或传销组织长期洗脑绑架的可能性。
其次,这些失踪者在失踪前都没有明显的征兆,他们当天行为轨迹都跟往常一样,经过推测,失踪时间都是在6月5日下午,也就是说,他们被动消失的可能性很大。
最后,也是最匪夷所思的一点是,5日下午海西市内所有的监控探头全部失灵,不仅是监控,电视,电话,收音机等许多电子设备都被某种外力干扰,直到当天晚上才逐渐恢复正常。据信息部说,当天下午海西市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电磁场,磁场的生成和消失都都很突然,电子设备失灵可能和这个电磁场有关。
种种迹象汇集在一起,沈浩源更相信是外星人把他们绑架了。他狠狠地拍了拍后脑勺,把这种荒唐的想法赶出脑海。
警方的调查方向是绑架。也就是说,要是绑架案成立,就表明西海市存在着一个几百人的巨大绑架团伙,他们手段高明,行事老练,并且经过了长期策划,才有可能在一天之内在不同的地点绑架一百多人。
错了,方向彻底错了。在沈浩源看来,这个推断和外星人进攻地球一样离谱。他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一点半了,新的朝阳即将升起。他强制命令还在加班的手下回宿舍休息,他们和沈浩源一样,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合眼了,这时候要是累垮一个,剩下的人工作量得加倍。
办公室很快安静了下来,沈浩源随手翻看桌子上堆成小山的资料。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案子走进死胡同的时候,他会停止思考,让自己处于放空状态,随便看看资料,算是某种放松方式。
西海市立医院。沈浩源的脑海中蹦出这个地名。为什么是医院,难道这些人都看病去了?
他继续翻看资料,目光停在了一份报案信息表上。6号,在医院住院的一名叫刘春花的产妇报案,说自己的丈夫陈康在5号下午失联,最后一次见到陈康是在妇产科的产房外。
沈浩源联想起了另外一个人。5日晚上,有一名年轻女子来公安局报警,说家中老人说去医院抓药,但是久出未归,无法联系,报警人称失踪老人名为黄敬德,是本市知名的书画家,名人失踪自然会引起重视,上级便破例指派了刑警队先去做笔录,二十四小时后老人未归迅速立案调查。
当晚做笔录的时候沈浩源也在场,录到一半时,女孩的父母也来到了刑警队办公室。他们称黄敬德没有失踪,只是因为心情不好,跑到乡下去散心了。
沈浩源明显感觉这对夫妻在撒谎,反而是年轻女子说的是事实,但是家属都已经做了解释,警方也没有再调查的理由。所以沈浩源当时留了个心眼,把笔录要来复制了一份。
沈浩源花了大力气在资料山中挖出了那半份笔录。笔录上写到,黄敬德在失踪前一阵,每天都往医院跑,告诉家人的理由是去抓药。
这老头吃的什么药这么上瘾,一天吃一盒,而且像他这种有身份的人,还舍得花时间亲自跑到医院抓药?
如果说女孩说的确实属实,那这个黄敬德可能是去医院,但绝对不是去抓药的,而他要是失踪,肯定也是和医院有关。
沈浩源想起了什么,他又开始扒拉那座资料山。最后,他发现了一个不算突破口的突破口。
在失踪者家属的笔录中,有九个人明显向家属表露在5日下午,自己会去一趟医院。理由不尽相同,有说去检查身体的,有说去看望病人的,有说去取药的,但是警方都没找到他们最后的现身地点。
如果这九个人是在医院或医院周边失踪的,算上黄敬德,与医院有关的失踪案就是十一起。
十一起,不是一个能让人忽视的数字。
沈浩源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每一次眨眼都十分费力。自己也不复年轻了,沈浩源这么想着,他艰难起身,把自己挪到了沙发上。
即将失去意识之前,一张个人信息表浮现眼帘,那个叫陈康的在医院失踪的男人。
奇怪,这个人怎么有点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