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小院共住十口人家,墙头在十几年前便种满一簇簇蔷薇花,至于是谁种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沉甸甸的艳丽,开得甚好,一眼望去犹如一大片往下涌动的蔷薇花瀑布,在这拥挤不堪的小世界里独添几分颜色。
榆辞独自一人穿过那面蔷薇花墙的时候,就已经在远处看见一群负责看戏的吃瓜群众。
他们总是那样闲,像是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喜欢将一小块地方给围的水泄不通,手里还拿着手电筒,一个劲的照啊照,居高临下,指指点点,摇着头一脸鄙夷。
榆父面色难看,看出来今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大事,沉着脸推开拥挤的人群,一边低头耐心对她嘱咐道:“我今天估计没空管你,你听话些,站在这里,不要惹事。”
榆辞脸色苍白,整个人呆了一般,只觉得莫名心头一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没有直面回应,还没等榆父说话,便鬼使神差的一头钻进人群里,不知是被人挤了一把勉强地跌了几步才站定,但却丢了一只拖鞋。
她惊诧间回头,肤色呈现透白,颈脖玉白细长,身材均匀,一截小腰,即使是深夜里站在人群里都是一眼望见的存在,灵活且流动的,头发宛如水墨画,似是蔷薇花的蓬松和微卷,杏眼,轮廓线很温柔,抿着唇时会有很浅的酒靥,一圈圈如流水般荡漾开来。
生来便如出水芙蓉,正是豆蔻少女年华,明媚且艳丽,恰到好处的不失温柔,如上好的青瓷琉璃,如肆意招摇在墙头上的一簇蔷薇花,深深地,扎入了心底里。
站在原地的少年抿着唇保持冷漠,骨子里倨傲又倔强,如同从生下来便看不起这世上的所有人,然而就在抬眸看向榆辞的那一刻,脸上却难得一见的浮现出慌乱和无措。
他退了一步,但仅有一步。
很不明显。
四合小院本就是老宅,住在这里的人家都是祖代相传,且都是些有着几十年的书香门第,除了一直受人嘲笑的东柏叔家,唯一不可以提起来的,便是东街一处丹青残墙的顾家,这是四合小院里人们心照不宣的禁词。
原因有三,一是因为顾家很乱,从很早之前就乱,顾家的家主是个杀人犯,据说是年少时强奸了一个女人,失手杀人,才被告上法庭坐了二十多年的牢。
二是因为这乱就乱在那个被强奸的女人在十几年前突然找上门来,将顾家闹了个鸡飞狗跳,声名狼藉,最后顾家家主的妻子挺着大肚子赔了很多钱,还被打了一巴掌,跪在地上乞求原谅,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三是主要,顾家家主的儿子取名为顾则。
经过那件事之后,顾家的那个妻子和儿子便像是消失在这个世间,整日从不出门,也从不与其他人家交往,更有同龄人说,那个叫作顾则的少年不学无术,断言将来一定和他父亲作风一样。
榆辞曾经以为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见到这传言中的顾家。
小时候据说还对其十分好奇,十岁那年大胆攀到顾家墙头,没想到失足摔了下来,摔破了脑袋,得了轻微脑震荡,在床上晕了一天才醒过来,醒来时榆母哭成个泪人,她留下一身疼痛和混乱不堪的记忆。
只记得那座小院子并不是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不堪入目,也没有黑暗,反而很漂亮,有光尘飞扬,里面种满了一簇簇花,蔷薇花尤为最多,墙上有残破的丹青,犹如大海般沉静,精致又独特,宛如一件被上帝精心雕琢而成的艺术品。
是一种直入心脏深处的惊艳。
其他的便什么也记不住了。
她和顾家之间唯一的交集大概便只有这件事,其余的,一无所知。
那也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顾则,传言中那个总是躲在家里不肯出门的阴郁少年。
然而他们第一次相遇,此时的场景并不算美好,却像是一场大雨过后的潮湿泥土,狼狈不堪,黏腻且惹人心烦意乱,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少年穿着手肘处脏出污血的白色带帽卫衣,耳机长长拖在身侧,低着头很安静。
额前碎发遮掩了眼眸,他抿着苍白的唇,身姿修长如鹤立,却没有任何反抗,背影被光线拉长,此刻被一男一女推搡着辱骂,用尽各种难听的词汇,站在人群里和众人似乎形成对立,有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孤寂。
他像是在无声的对抗着全世界。
但不得不说,他生得真的很好看,榆辞在南浔古镇还从来没有见过生得这样好看的少年。
他个子拔高,身姿卓越,五指修长如洁白无瑕的瓷器,骨节分明,具有攻击性的冷厉,无形间一抬头便能将周围同龄人都比了下去,五官与其说是端正,不如说是凌厉如山风劈开的刀锋,轮廓线分明。
眉眼处很浅,很淡,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与戾气。
不笑的时候像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清冷得惊心动魄,笑起来的时候眉眼一弯,眸子里含着张扬和恣意,既忧伤又矜贵。
让人会莫名想到一句话,几乎是一瞬间从脑海里蹦出来的——众神捧花如蔷薇,皆吻爱少年神明。
可根据她那些狐朋狗友们说起,这个少年很危险,反社会人格,脾气暴躁,喜怒无常,自闭躁郁……反正一堆小说里用来形容坏人的词都用在他身上,绝对不是什么能轻易接触的人。
然而这位在别人口中的“反社会人格少年”,没有任何举动,长着一张不问世事的脸,一声不吭的站在众人面前,并且还意外的被泼辣的女人狠狠地甩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很重,直打得少年半张脸偏在一旁,很快,殷红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这一切还不算完。
少年偏着头,身姿修长高大,用手有些狼狈且措不及防的捂着半张脸,很冷厉的一擦,好看的眉头一皱,鼻子里便突然流起鼻血,顷刻间一手都是殷红鲜血,触目惊心,染红了卫衣袖口,连那对洁白的耳机也实在不能看了。
榆辞忍不住捂着嘴惊呼一声,呆呆地愣在原地。
显然少年也是对此情况始料未及,他抬头看了榆辞一眼,一时愣在原地。
动手打人的女人脸色大变,似乎没有想到自己手劲那么大,顿时下不来台。
东柏叔也惊呆了,他本来也就没想着真的难为这孩子,于是赶忙上前拉开那女人,用着一贯军人口吻命令道:“多大点事,你也老大不小了,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说几句就可以了,怎么还动起手来了?松手!”
秦大嫂又气又惊,可到底看这少年确实年纪不大,先前她也只是一气之下才出手打那一巴掌,没想到都打出鼻血来了,只能一甩手面子上过不去,瞪了东柏叔一眼,气势稍弱的站在原地不敢吱声。
东柏叔这才转过身,摸了摸口袋可能想找餐巾纸却没能找到,一时有些无措和尴尬,挠了挠头不知该说些什么:“顾家孩子,你是叫顾则吧?这……真的对不起,这件事你我都有不对,秦大嫂脾气爆,是不该动手打你,可你确实也不该……也不能怪人家发那么大的火气。”
“没关系。”沉默寡言的少年突然出声打断东柏叔的话。
他随意的擦了一下鼻子旁边的鲜血,面无表情,却很有礼节,动作莫名带着一种散漫与恣意妄为,像是对此根本不屑一顾,却又恰到好处的疏离冷漠,抬起凉薄眼皮,眸子漆黑如雪夜里浸染的乌木珠子,一望便直入深不见底的幽暗。
声音沙哑且清亮,带着羽毛般撩拨人心的酥痒,像雪一样冷,像山一样寒,恍如一把锋芒毕露的匕首。
东柏叔一时怔了怔,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好说话,忍不住尴尬的笑了笑。
“没关系就好,大家都是邻居,秦大嫂这手劲确实重了,你这伤没事吧?实在不行我带你去医院看一下。”
换作其他人说这话肯定是客气,但是东柏叔从来都不会随便说说,按照他的性格,说明他的确是有这个想法。
顾则看了他一眼,刚要摇头拒绝。
“去医院?”一声尖利刻薄的声音从一旁人群里传了出来,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不到片刻便钻出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偏偏还喜欢昂着头看人。
他走到东柏叔面前,企图一把推开他,然而却没能推动,脸色尴尬,转手去推顾则,还没等碰到,顾则便自己淡定一瞥,厌恶皱眉,侧身躲了开来,失了空。
人群里隐约传来几声嗤笑,榆辞捂着嘴勉强忍住笑意,偏开头。
她刚准备恢复正常的时候,一抬头,恰好对上了一双冷淡的眼睛,是顾则的。
他正直接透过人群看向她的方向,一双眸子印着今夜的月光,很清亮,很漂亮的眼睛,像昆仑玉般透亮,榆辞忍不住心头一震,表面冷静,内心却如滔滔江水般奔流不息,山海同倾,日月可平。
他长得好看,眼睛也好看。
果然,她忍不住感叹,长得好看的人无论什么地方都是好看的。
正尴尬的想着要不要做些什么举动,身体就已经提前做出反应,她像是一只笨拙的小企鹅,丢了一只拖鞋,穿着颜色不一的毛绒袜子,头发在风中凌乱,嘿嘿直乐,又呆板又傻笨,然后狼狈不堪的冲着少年比了个死亡剪刀手。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怎么做,只是觉得想做便真的做了。
尽管是在这种世界都充满黑暗与喧嚣的时刻,她的行为并不符合场合,甚至有些突兀。
顾则表情一怔,一时神情有些莫名,然后,出乎意料的是,他突然在原地对着她笑了一下,露出一颗糯白虎牙,只有一下,眉眼一弯,唇红齿白,很短,如昙花一现,却足够惊艳。
榆辞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他确实是在对自己笑。
从人群里走出来的男人是顾家主母的弟弟,是顾则的小叔,名叫安绍。
成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都快三十岁都还没找到女朋友,也不去工作,在外总是吹嘘自己将来一定赚大钱,别人啃老他啃姐,传言还经常殴打亲侄子,是这里出了名的一带流氓地痞。
东柏叔早就看他不顺眼,却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居然会出现,忍不住皱着眉没好气道:“安绍,你来这里干什么?又来问你侄子和你姐要钱?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能不能有点出息,别老是伸手对孩子妇孺要钱。”
安绍仰起头,冷哼一声,趾高气昂:“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操心,要不是我爸妈将安圆月捡回来养大,她能有今天?早就饿死在外头了!反正她的钱那就是我的钱,我管你说什么!我跟你说,你今天打伤了我侄子,难道不得做出些什么来表示表示?”
“你这是什么意思?”
压轴的果然最后才出场。
榆父扶了扶金框眼镜,缓缓地从人群里走出来,属于职业记者那锐利的目光直接从镜面反射出来,直勾勾,能将人从内到外看个彻底,一针见血:“就算赔钱也得赔给你侄子,你毫发未伤,又想在大家伙面前敲诈谁?”
榆辞在人群里小声叫好,恨不得拿个荧光棒为老榆加油助威,榆父清咳一声,老脸一红,不知不觉的挺直腰板,对着她比了一个“低调低调”的手势,气势更甚几分。
安绍丝毫不脸红,嬉皮笑脸,语气分外吊儿郎当:“我知道你伶牙俐齿,但我也不是好惹的,你可别想给我身上倒脏水,反正你们今天必须得给我赔钱!不赔我就去你们家里头闹一闹,看谁笑到最后。”
东柏叔一向刚硬,为人死板,却不善于吵架,从未见过这样的无赖流氓,说又说不出个道理来,被气得面红耳赤,攥紧了拳头,忍不住道:“安绍!你能不能给你安家留点脸面!丢不丢人!”
“他是我侄子,我丢什么人?”安绍看得出来东柏这人不善言辞,语气越发张狂,“你们要是不赔个五千块钱,我就跟你们没完没了!”
他冷笑出声,虽然是地痞流氓,个子却意外拔高,转身走到顾则的身后,措不及防一脚踹在了少年的膝盖弯,满是恶劣的嘲笑,这一下力道很重,就连顾则也身形一歪,始料未及的跪在了地上。
与其说是跪,不如说是磕在地上。
他难以置信的抬起眸子,咬紧牙关,眼神不可忽视的落到安绍身上,眼底尽是疯狂与屈辱,清冷而矜贵的脸上充满完全不属于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暴戾。
他想要杀了安绍。
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跃出来的时候,就连榆辞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会有一种自信,总觉得少年就是这样想的。
他给人的感觉是冷冷清清,对世事一派冷淡,什么也不在乎,可骨子里却充满暴戾,他感到不公,想要杀了安绍,杀光这个世上所有人。
他是一个很危险的人物。
安绍动作轻飘飘却不容置疑的按在少年的肩膀上,俯身似乎对着他说了几句话,原本清冷到肃杀决然的少年便如陷入死寂般沉默下来,低着头,整个人僵在原地,随后,倨傲而倔强的脊骨缓慢地弯了下来,像是在对现实的妥协。
他低着头,无声胜有声,在沉默中一寸寸打断了身为少年该有的骄傲,膝盖跪在碎石里,恰好有无尽藤蔓般的殷红鲜血涌出来,宛如蛛丝般向四周延伸,触目惊心。
“大人之间的事,你对孩子做什么?他才十几岁你怎么能这样做?”
榆父身为职业记者,性格一向嫉恶如仇,见不得欺负老人和孩子,看着都觉得心惊胆战,冲上去想要拽起地上跪着的顾则,却被安绍一把拦住。
“你还是不是个人?”东柏叔冲上去一把攥住安绍的领口衣襟,气得恨不得揍死眼前这个人。
“他是我侄子,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安绍不过是个地痞流氓,对这种事情显然一点也不慌,他像是条滑腻又烦人的泥鳅,挣脱开束缚,嚣张跋扈的按在少年的肩上,脸上挤出令人厌恶的笑容,满脸皆是金钱的欲望,简直就是生活在垃圾里的蛆虫,可恶却并不可怜。
他站在人群里,低下头,俯身靠近顾则的耳畔,扳直少年的身躯,张狂又轻蔑的笑起来,一字一句极尽恶毒诅咒:“我告诉你,你和你那婊子母亲,这辈子都将摆脱不了我。”
“你的人生就该像我一样,永远活在垃圾里,发烂,发臭,别妄想会有什么救世主从天而降,拯救你这肮脏的渣种,你跟他们,原本就不是一类人。垃圾就该待在垃圾桶,不该出现在阳光下,你的出生原本就是有罪的。”
顾则低着头隐忍不发,浑身都在颤抖,听着这些司空见惯的话,可紧攥着的拳头还是出卖了此时他真正的想法。
凭什么。
他不服。
就在这时,他不见天日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小脚——丢了一只鞋和毛袜,脚腕骨很瘦,却是恰到好处的纤瘦,套着一根红绳,串着两粒绿珠,玉润雪白,像是上好的凝脂,肤色白净,圆如贝壳般的趾甲呈现清透微绯,蜷缩着,站在漆黑泥地,是一种温柔的白皙,近乎耀眼。
“为什么要听他的话给他跪着?”
头顶传来一阵稚气未脱而清脆如百灵鸟一般的声音,如同喉咙里含着温润玉珠,带着江南烟雨女子特有的娇憨,少女对着他伸出一只白皙的手,不容置疑的命令道:“你起来,不准给这种人跪。”
还真像是先前所说的,从天而降的救世主啊,来拯救他这种生活在黑暗里的垃圾吗?
他有些惊愕,同时很快,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
他的唇角还带着未干的鲜血,看起来既狠厉又暴戾,微微眯着眼睛态度懒散的抬起头,便见一张明艳小脸,少女笨拙如企鹅,神色却满是愤愤不平,见他不给予回应,竟然硬是拖拽着他从地上起来。
他认得她,从很早以前就认得。
几年前攀上他家蔷薇花墙头的小姑娘,头发蓬松,浑身都带着光,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极了月亮,对着黑暗里的他一点也不惧怕,拼命的挥手,打了一个招呼。
他这早已被安排好的黑暗人生当中,唯一一个出乎意料。
“榆辞。”
他声线清冷的唤出少女的名字,带着些许意外,抬起头时下巴颏线条流畅而凌厉,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刀,终是缓缓站起身来,眼见黑暗将娇小的少女笼罩,忍不住笑了。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