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走吧。”
坐在噼啪作响的柴火堆两边，陆凌柯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天已转寒，弈方柯每日会四处寻摸一些木柴生火，也不知这位少爷小时候玩过什么烧房子的玩意，生火竟然熟练得很。他自是记得陆凌柯曾被他一把火吓得做了噩梦，然而这里地段偏南，冬天总是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噩梦缠身总比冷着好。
两人一月有余没说过话，陆凌柯找了吃的不打招呼，大家各吃各的；弈方柯生了火，凑近一坐也不打招呼，陆凌柯不敢正面对着火光，侧身坐着也感受得到暖意。
弈方柯仍不知陆凌柯伤了何处，没见她涂抹过外伤，偶尔在她调息时瞥两眼，猜想是伤了内里。可他这回决心要嘴硬到底，什么话也不肯问，想等她自己讲。
结果等来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交代”。
他心里冷哼一声，果然死性不改。
“陆凌柯。”
陆凌柯没想到他忽然开口，不自觉地绷直了脊背，她不敢看向灼灼的火光，没扭过头，旁人看来，像是充耳不闻。
“你不打算给我一点交代吗？”
这是什么话？陆凌柯虽不明其意，却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加掩饰的怒气。
“也是，”弈方柯冷笑一声，“你的身世是我侥幸问得的，去路是我随口问的，武功路数是我亲眼见的，你根本不用向我交代任何事。这么多日子了，你除了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该说的丝毫不露。”他停顿下来，望向火光对面那个幽幽的浅影，从牙缝中挤出了深藏已久的话：“你当我是随行的死物吗？”
陆凌柯悚然一惊，她自认再也不能像从前在家那般天真烂漫，可是防备她不该有吗？最初对弈方柯的戒备已经打消了许多，应该护着他的时候从不含糊，到底还要她怎么交代呢？
在体察人心这方面，她与垂髫小儿实在差不了太多，很快便自顾自地生起一股不耐，可秉着弈方柯照顾自己的恩情，她只好顺着他的话尽量和气地说：“多谢连日来的照顾。身世我没有瞒你什么，无其他能言；去路我如今已知，在丰州；至于武功路数，你没练过，确实不懂。你所见到的，是我一时情急……偏了本来的路子，也因此重伤了内府，我本家的武功绝非邪术。你还想知道什么大可问来，你不说，我不明白。”
“不必说了。省着口舌吧。”弈方柯拎起一旁的毛氅披在身上，出洞灌冷风去了，留下莫名其妙的陆凌柯坐在原处发愣。她脾气里从来没有温和的特质，不多时便心头火起，勉强调好的气息又蠢蠢欲动起来，喉头微甜，她干脆啐出一口血沫，调头背对洞口继续呆坐着。
弈方柯想，他还想知道什么呢？其实该知道的她都说了，他还赌什么气呢？
他只是看不惯她话中有意无意的盛气凌人，什么话说出来都让人觉得，只有别人求着她说的份。更重要的是，她让他顶着“有缘人”的名头，却把他当作草木山石，从不跟他商量大事小情，一人包揽，然后留下一身伤病……让人困扰焦灼。
他毫不心疼地揪着大氅上的毛，薅下一撮又一撮，有些遗憾不甘地想道，苏州，该是他们别过的地方了。
次日，两人重新回到了两相沉默的尴尬境况，似是没有过质问，就连启程也显得突如其来。到苏州还有至少三日的路途，为了避免交谈，陆凌柯再无刻薄言语，弈方柯也再无百般讲究，走哪算哪，一旦夜幕降临，两人就在最近处安宿——无论是破洞还是小栈，昼行夜休遵守得格外勤谨。
弈方柯秋冬时节必犯的哮症就在这时露出了苗头，咳嗽日渐增多，脚程也慢了下来——他走着走着会需要休息喘气。陆凌柯亏损的血气一直没能精心调理，还未到天寒地冻，她就日常手脚冰冷。两人谁也顾不上谁，并肩同行却走出了形同陌路的架势，都硬生生地要跟自己较劲，拖着病歪歪的身体坚持行路，三日的路程拖成了七日，才终于见到了苏州城门。
弈方柯险些松了劲栽倒在城门前，被陆凌柯一把捞住了胳膊，只是她体力大不如前，差点被他带倒。守城兵端肩缩脖揣着手，生怕一点冷风钻进衣服，瞧着这两个俊俏年轻的人却带着浑身的虚弱，摇摇头，踮脚过去询问：“你们去哪的？”
弈方柯刚要张嘴说话，就先咳了个惊天动地，那兵可怕是传染人的痨病，连忙退后几步，暗骂自己多管闲事。弈方柯缓过来些说：“……弈府……凤之阁弈府……咳咳……”
“麻烦大哥差人去弈府通报一声，就说是……扬州……凰之厢的弈二公子来访，请速到城外接应。”陆凌柯此时也管不了两人的隔阂了，凭着印象接上弈方柯的话。
守城人眼睛顿时亮了：“凤之阁的客人？”他连忙冲城门左边的同僚招呼到：“老六，去告诉弈府门房，扬州来人了叫他们快来接。”态度顿时热络了许多，他给陆凌柯搭上把手，扶着弈方柯坐去小棚。
凤之阁，便是弈方柯二叔家的生意，与扬州凰之厢遥相呼应，同样开得富丽尊贵。弈老爷是远近闻名的慷慨大方，弈家的差事，自是少不了报酬的。
不多时，弈府专门的马车便来接人了，驾车的人一见弈方柯就忙不迭地行礼，弈方柯呼吸不畅，脸色半白半红，只是摆摆手示意，就着陆凌柯的手不太得力地登上了马车，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已是晚间。
他躺在软榻，两层丝被裹在他身上，窗户严丝合缝地关着，屋中满是暖意。二叔弈儒海坐在床边，面上皆是愁色，见他醒了，沉声说道：“赶紧喝药。”
弈方柯从不跟二叔拘谨，有些散漫地坐起身子，颇为随意地捏起药碗一口喝了，就像是喝了碗普通的肉汤一样面不改色，这才叫人：“二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