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遥出了地牢,无论是膳房里的、卷宗阁里的、还是公厨里的人全都齐齐地看向她,盯得她浑身不自在。终于,她在大理寺门口找到了面色沉重的苏奇。苏奇因着迎面撞来的陈之遥而惊吓连连。
“二十多岁的人了瞧你那点气魄。”十七岁的陈之遥成熟地将皇帝下的旨意告知他。
“那陈评书我们长话短说,少卿大人查出那印章可能的出处了。南方一古老村落曾也出现过类似的物件,所以你快去收拾些衣物盘缠,备马同我和少卿大人走。”
“衣物……盘缠?我现在,身无分文。”陈之遥无奈地耸肩。
“怕什么?本公主最不缺的就是这些。”赵攸宁从她身后冒出来笑笑。
不到半个时辰,三人在城门等到一身月色便衣的公主。
“遥遥,你的镇灵也被我带出来了。”赵攸宁骑马而来,笑着将镇灵扔给她。
“攸宁,谢谢你啊。”陈之遥抚着银亮的剑身,笑得难看,“往后即使洗去冤屈,我恐怕也难有机会还你人情了。”
“陈之遥你真见外……”赵攸宁气歪了嘴,“真不知你想的什么,你还是不是我的人?”
“是。”陈之遥讪讪笑道。
“从小认识的人干嘛突然客气……你若心里实在不舒服,不愿白白受了我这钱财好处,那你就赶紧破案回去做官,这钱都从你俸禄里扣!”赵攸宁撅起嘴,难以言表自己的心情,委屈且愤懑地看向别处。
“好。”陈之遥温柔地对着赵攸宁浅笑。
就算伸了冤,侯爵府的家产定也被趁机剥个精光上缴了去。这一路南下定花费不少,陈之遥即使知道赵攸宁根本不在乎这些钱财,却也心里难安,赵攸宁说得并不错。
也正因了解陈之遥的性子,赵攸宁才主动给了双方台阶下。那人,从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陈之遥这些年见惯了生死离别、奸诈虚伪,思想也有所转变……渐渐不喜理所当然地索取、依赖、追随,只愿独立而顽强、正义而有善。
这一路,风沙极大,她只有半年的时间。
……
国师进了皇帝的寝殿,向皇帝行礼道:“陛下,您这是要放过侯爵府……错过这次机会,便再难得机会了。”
“罢了,给个警示,让陈擎昊日后老实些许便也成了。”皇帝正站在窗边瞧院中景色,见一只蝴蝶在花丛中停留片刻又飞舞离去,“国师啊,朕最宝贝我这唯一的女儿,若是可以,朕愿养她一辈子。可醴朝这些年战火纷飞现又害了水患……这次青寒欲来议和不得不应下了。朕只想让她再多快活些日子,你可明白?”
国师思量片刻应了一声,俯下身子告退出殿,匆匆赶进自己的偏殿化为一缕烟气,再现身便是落脚于春宵阁六楼阁主的寝室。
寝室里门窗紧闭,漆黑一片,明明身价高贵,摆设却极朴素,这房里可见的物件全是旧的,无不雕刻着诡异的花纹,未着一抹新鲜颜色,不似醴朝的物件。一身着玄色轻袍的男子背身伫立,发丝随意绾着,身形隐约在暗处,苍白的手轻抚怀中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
“阁主大人,皇帝只愿其小公主出嫁远离醴朝后动手。”那国师跪地顿首,身姿极是恭敬。
“那老头儿也真够蠢的,这些年连个小侯爵都拿不下,”阁主轻哼一声,不屑一笑,“你继续盯着,再有消息极时告知我。”
“是。”说罢国师便消了身影。
“那公主跟着大理寺的人去寻遇龙门了,你啊,找个机会让她死在遇龙门里,像以往那样伪造一番。可莫要让我失望。”那只手不禁在细瘦的猫身上紧握一把,白猫惨叫一声从他怀中窜去也跟着化为一缕白烟。
……
赶了约摸十天的路,北方干燥的气候逐渐转为南方的温热潮湿,陈之遥几人赶到的这片浓密山林里有小溪潺潺而流,打在石头上哗哗作响,声音悦耳。几人寻声而去,林涧独有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萦绕于周身。近是落日余晖,阳光因此毒辣几分,却因着浓密树林的遮蔽却也见不到多少光,几人晒得火热的皮肤浸入阴凉,说不出的舒服,让人忘却一切忧愁。
“就在这里过夜吧。”陈司墨说道,声音干涩,却依旧富有磁性。
其余人下了马,连忙跑到溪边饮了几口溪水。四匹马直接淌进水玩乐片刻,才上岸跪下休息。
“我不活了,我怎么晒黑了这么多!为什么你们两个大老爷们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这么白!”赵攸宁一屁股坐在树底下,瘫着身子靠在树干,一手搭在腿上、一手拔下一根狗尾巴草指着那两人。
“我不是大老爷们吗?”陈之遥瞪她一眼,将被晒得烫手的镇灵立在一边,自己枕着胳膊躺在有些坡度的草地上翘起二郎腿。
“那你白吗?”赵攸宁愤愤道。
陈之遥“切”了一声,冲一旁愁眉苦脸的苏奇喊道:“苏奇小哥,马又闹情绪了?”
苏奇抱着一堆草,苦唧唧地坐在四匹马的旁边,说:“小白倒是乖巧,从不挑粮草,大人和我的马匹好歹是吃进一点。”言外之意,只有公主的马不肯咽食。
“那可不!我家小白跟我出生入死许多年,艰苦备尝,这算啥。”陈之遥兴奋地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在自己的白色骏马小白面前,大咧且疼惜地顺了顺它的鬃毛,紧紧抱住马头,低声宠溺地说着,“待结了案子,我们再找机会找你小哥们儿们玩去。”
陈司墨坐于树下,闭目养神。
“切,就你家小白好,我的宝贝马匹可是吃上等粮草的,好吗!大——哥!?”赵攸宁也一猛起身,两指在腰间袋子里夹出一张同手一般大小、印有银色凤鸟纹的白色纸符,闭目皱眉低低念着,忽地甩手一呵,“上等饲料!”那白纸却凭空变成一根胡萝卜砸向了苏奇的头。
陈之遥愣住,却又大笑出声,脸都憋得通红:“就这?你在凛天国游学小两年就学了这个?”说完又躺在草地上继续笑。
“你别笑,你要相信我,我换物之术在凛天国学得可好了,怎么回到醴朝就不灵了?”赵攸宁不甘心地跺脚,一手抽出三张白色纸符挥出,皆皆变为三根萝卜“暗器”飞向陈司墨。
剑出鞘,三人还未看得细致,那三棵萝卜便被陈司墨斩断四下弹去。
“天啊,少卿大人,待破了案你便跟我去军营报道吧。”陈之遥连忙翻身爬坐起来。
“多谢赏识,不必。”陈司墨呛她一句。
苏奇啃着那根将自己额头砸得肿疼的胡萝卜,依旧笑得如一汪春水,无意化解了尴尬:“之遥,你怎得逢大理寺人就要翘墙角。”
“什么叫逢人?我只要有用之才。”陈之遥笑笑,微瞥到赵攸宁手拿一小叠白纸符,正一张一张地拍在草地上,嘴里念着“粮草、粮草、粮草!”,可纸符一张张无情地化为一根根胡萝卜。
“小祖宗,走火入魔了?”
“要你管?!”赵攸宁不满地撇撇嘴。陈之遥见此笑意更浓了。
“多谢公主殿下,微臣最爱吃萝卜了。”苏奇大大方方地摸过一根胡萝卜冲公主摇了摇,自己啃着萝卜也同样喂马吃,马儿嫌弃地嘶叫吐气。
“马饿我们人也饿,累了一天了,你不如变些吃食出来,省去打猎的时间。”陈之遥嫌弃地拎起一根萝卜,仔细看看又扔回萝卜堆里。
“好!老娘这次来真的了!”赵攸宁抬手挥符,“烤鸡!”一抹绿色划过空中,苏奇灵敏接过,笑着道一句:”青菜!”
赵攸宁俊俏的脸几欲狰狞起来。
见陈司墨起身走远又悄声回来,手中还拎着一只鸡,陈之遥不由得惊叹一句:“少卿大人,您可真行!”
陈之遥瞧那被一剑封喉、鸡尾乌亮的大公鸡甚是喜悦。她只觉得这树林寂静,野物应是不多,谁知竟有如此发现:“让我来处理吧。”
见陈司墨点头,陈之遥接过还在滴血的鸡,在小溪岸边拔光了它的毛,从大腿处抽出提前绑好匕首,将光溜溜的鸡划膛破肚,清理内脏,不知在小溪边洗了多久才满意。洗完之后便用苏奇的佩剑串起处理好的肉,支在陈司墨点好的火堆上,熏烤许久,直至鸡肉滴下油汁在火中发出“滋啦”响声才拿刀割肉。
做完这些,天已经黑透了。
天刚暗时,陈之遥瞧见一身黛色轻衣的陈司墨习惯性地往腰间一摸落了空,才后知后觉地从包袱里取出火折子。
那模样,竟有些反差的可爱,她暗暗因发现陈司墨这少有的小“失误”而窃喜。
赵攸宁正吵着要吃肉,苏奇喊着不要吃肉啃起了萝卜,他们二人也不需多管便能吃个饱足,于是陈之遥扯下鸡腿递向陈司墨,道一句客套话:“大人你今日打猎不易,应该多吃些。”
陈司墨微微摇头,低声婉拒,在火堆旁站起身离开,坐在树底闭目养神。
陈之遥撇撇嘴,自己一口吞了个干净,不爽地扔了骨头,拿起一边的木棍险些将火堆搅灭,又扔了木棍随意地躺在小缓坡上看星星。
陈之遥最喜欢在夜里看星空,因为爷爷在她儿时同她耳语过一个秘密——那些正直善良的人、精忠报国的将士们,死后都会化为一颗在空中闪烁的星。
原来在西北边境她打了人生第一次胜仗时,喝了个微醺,同义兄、傲晴和……子轩围躺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欣赏夜空。西北的夜空是那样的清晰,繁星点点布满夜色,频频闪烁着,犹如步摇金簪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光芒,迷乱了四人的眼睛。寂静时,傲晴因着激动与悲伤哭出了声。
她说,她爹娘和奶奶知道她如今成了器定会在九泉之下安息。
她说,她即使是女儿身也能为爷爷分担外务。
同样在南方战役失去至亲的陆听寒静默着,因西北战役沦落为孤儿又被青寒人当成奴隶痛苦生活好些年的子轩也未曾说话。所以,陈之遥就把这个温暖的、曾专属她和爷爷的秘密告诉了他们。远方军营里的营火如豆、橘黄温馨,一股暖流就暗暗涌上三个孤苦人的心头,逐渐化为一丝甜意。
在西北草原的最后半年里,亦是陈之遥爷爷战死疆场的半年里,陈之遥未敢抬头看过夜空。
——“涵涵呀,来吃藕粉羹,刚做成的,慢点尝!瞧你吃得那小花脸喔!”
——“涵涵,快来,你瞧爷爷种的月季花长得好不好看呀?哎呦你这就给爷爷都折喽!哎呦嘿,爷爷可不戴花……行行行,那爷爷就戴一朵,涵涵乖啊两朵够啦……呦呦呦小祖宗花骨朵就别薅啦,哎呀我种的花……”
——“涵涵啂,爬树别让你娘瞧见喽,小心她又赶你找先生抄书去,哎,小野丫头!慢点跳,小心伤了脚!……瞧瞧你不听我老人家的话,疼不疼?来呦涵涵乖,爷爷背你飞飞,别哭别哭呦,你这小家伙。”
——“涵涵,你哥哥去天上当星星喽,晚上他就能出来给别人照个明儿,也能瞧见你哭鼻子啦…………哭吧,难受的时候哭出来就好受多了……爷爷没哭,风太大给爷爷吹得眼酸……”
——“涵涵,你要……参军?涵涵啊,你哥的志向不是你的……好,好,爷爷不拦你,刀剑无眼,定要当心啊。既然上了战场就要时刻谨记我们陈家的祖训——精忠报国,不负君王百姓!好孩子……”
——“听寒你快把之遥带走,我为你们拖延时间,这次突袭的消息走露,青寒部定是做好了准备,这是他们设好的埋伏——!”
陈之遥蓦然合眼,泪水在眼睑之下饱涨,渐渐溢出流淌,她抽出一只被枕麻的手,用衣袖一抹泪痕,翻身侧躺过去,只手抱紧了一侧银光流转的镇灵剑,默默无声。她听见草地上传来的窸窣声响,拇指在刀鞘近口的装饰上摩挲,四指缓缓攀上剑柄,等待着,却是一件淡色轻薄的外袍披在了自己身上,挡住夜里的习习凉风。
“若是着凉,耽误办案。”陈司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谢谢你。”陈之遥不自然地扭了下身子,将脸埋在衣袍下。
忽急,空中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陈之遥连忙起身,满面的狼狈被陈司墨看了个一清二楚,连忙乱一抹起身奔去。
火堆旁赵攸宁瘫坐在地,神色惊恐。苏奇挡在她身前,手攥刀柄,一只体型巨大的狼犬张着血盆大口咬在刀柄上。
那狼犬双目炯炯,毛色乌亮,四肢健壮有力,绝非一般的家犬亦或是猎犬。似是发觉陈之遥出剑,狼犬连忙躲闪错开位置。陈之遥反应灵敏,连忙向一旁挥剑,削去那狼犬的半只立耳。那犬也未被占多少便宜,飞扑过来死死将陈之遥压在身下,利齿将是快要咬破她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