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倒下的时候,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当初求师父收留,抱着是豁出去的心态,因为自己也清楚这个身体,其实是不争气的,师父说资质不佳,简直就算婉转。
从出生开始,就断断续续的会生病,虽然都只是风寒发热等小恙,但时间久了难免惹人厌。
好多次,我在襁褓中,分明读出了大人眼中的不耐烦。
尤其两岁时一场高热,几乎就已经是被放弃,连守都不怎么守在一旁了,不过也亏得是这样,我自己趁他们不在,挣起身偷了老爹的烧酒,来擦浴降温,又拼命喝水设法发汗,才总算挺过了那一关。
所以,待到稍微大点,能自由行动后,自己特别注意这方面,明里暗里有意识的尽量调养身体,慢慢就有所好转,逐渐不怎么随便生病了,但我仍是一直很注意,从不敢掉以轻心。
倒是跟随师父这几年,许是因练功的关系体质貌似好了许多,这方面渐渐就有些疏忽了。
所以,这次被一场大雨,淋毁了身子,倒也不是多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几年不生病,一病就来得如此凶猛,连个循序渐进都没有,一下子就倒了人。
昏沉中,好象是清醒了,又似乎仍在做梦,模模糊糊的感觉全身骨头缝,都在刺痛。
我知道自己出了许多的汗,鼻子里呼出的空气,像置身沙漠般干燥炽热,耳里听得到一些声音,有时快有时慢,明明非常遥远,却给耳膜施以强大的压迫感。
发烧了,心里明镜似的,却表达不出来。
隐隐约约知道,师父在说话,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一会儿说话声又没了,只剩下耳中的杂音,扰得人作呕,讨厌这种感觉,所以我放任自己,在疲惫中沉沉睡去。
等到再次睁开眼时,杂音就没了,只是石洞顶,仿佛变的异常宽阔,还有些微微旋转。
发现自己是躺在石榻上,就想用手肘强撑起半边身子,结果这个动作刚做出一半来还没完成,就被人一手按回去了。
“师父说你该睡着不动的。”
风景就在石榻边,说的一脸理所当然,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
“我想……喝水……”
强打了精神回答,我连冲他笑的力气都没了,声音沙哑到不像自己。
“哦。”
他应了一声,起身去石桌边拿了白瓷壶,也不倒,直接就递了过来:
“拿着。”
这却正合了自己的意,我接过瓷壶,就着壶口咕噜咕噜便是一通灌,沁凉的清水流进焦热的体内,总算解了几分难耐。
将瓷壶交还给他时,感觉已经好了很多。
“师父……呢?”我问。
转动着僵硬的脖颈,小范围寻了一下,闭关的石室是敞开的,内洞中也不见人影。
“师父连夜下山去买药了,他说你这样是要吃药。”
他信口回答,将水壶放回到桌上了,然后走回来又将我因喝水支起的身体按回去:“睡着别动。”
我无奈的笑笑,倒回榻上。
我们师徒三个,似乎就我是懂一点医理的,风镜就不说了,师父应该是懂治创疗伤的,但对生病么,师父她若是懂的话当初就不会倒在我家山上了。
这几年没人生病,也不知是幸或不幸,昏昏沉沉的想着,不知不觉迷糊了过去。
待到又一次醒来时,天应该已是拂晓,雾霭似的柔光,由洞外照了进来。
我只觉得身子比之前还重,眼都几乎睁不开,好不容易唤了两声,才意识到洞中似乎没人。
好在没多久,耳边就有了动静,强撑着转头看了看,是那孩子从外面飞快进了来,身上还湿漉漉的,准确的说,是腰部以下湿漉漉的。
这不像是被雨淋了,何况也没有听到雨声。
“怎么了?”我问。
感觉有气无力的厉害。
他闻声抬头,见我看着这边,也不多说话,表情微妙的变了变,应了声:“醒啦?”
他转身去到外面,不一会儿已换了一身衣服,怀里还抱了几个东西来放在榻边,又伸手将我拉起一点身,说道:
“之前师父交代过,醒了要给你吃东西的,可之前你又睡了,这次不能忘了。”
我全身乏力,由了他拉起,仔细一看边上的东西,却是几个烘红薯,还沾着火灰,飘着丝丝缕缕的香气和热气,应该是刚从火堆里扒出来的才对。
“给。”他拍拍灰,殷勤的剥开一个递过来,这态度可是有点怪。
我虽头疼,可脑子还是清醒的,再加上之前他湿掉的衣衫和微妙的神情,知道必是有事,刚要开口问,那红薯却已经凑到了嘴边,想来他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但不知是不想说。
一般情况,我都执拗不过他的,加上昨天到现在确实什么都没吃,眼前红薯飘香,倒也唤醒了沉睡已久的饥火,便不假思索的咬了一口。
咬到嘴里才发现,这一来不就变成了,他喂我吃的局面?
好吧,我们外形身高相差不过几岁,旁人看来或许只是孩童俩,亲密无间的融洽一幕,但我心里从来当他小不点一个。
照顾他时很坦然,如今被照顾就浑身别扭,莫名的脸上觉得更烫,好在原本发着烧也看不出来。
“这个……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困窘的嗫嚅道,伸手想去接那食物,可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看出了,我手上无力,还是单纯地跟我闹倔,左右就是不给,还拿一只手压住我伸过来的掌心,另一只手捏了红薯凑的更近些。
意识到这孩子,真是对喂食起了兴趣,我欲哭无泪,尴尬的吃了几口,赶紧称饱躺下,他似乎没喂过瘾,露出不满意的神情,却也知道轻重,拉了一旁的薄被,来给我盖上。
缓了一会儿,窘迫的情绪下去了,疲惫再次浓重起来,想想不对,不该就这样又睡过去。
“先前到底怎么了?”
转头看他,身体上的难受又适时提醒了我一些事:
“对了,现在什么时候?师父去多久了?”
此去山下,来回需大半日,但若是师父这样的高手,全力而行的话,那不出三个时辰足矣。
我记得自己,倒下时夜色尚不算很深,可此时却已天亮,这整整一夜过去,也不见师父归来,不由让人有些担忧起来。
风镜之前不说,见我问起倒也不瞒,坦率道:
“现在辰时,不知师父什么时候回来,我刚刚去望了一望,远处发了大山洪,路被断了。”
“山洪?”
我先是吃了惊,转念一想,前几日那么大的雨连绵不绝,发个水也算正常,倏然回忆起风镜他先前腰部以下尽湿,心中一跳,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伸手把他给拽了过来:
“难不成,你还去水中探路了?”
“嗯,试了试。”
他倒是不以为然,答道:
“但那水太浊太急,还宽,我过不去,想是师父也过不来。”
他说的不以为然,我却听的后怕不已。
山洪不比河流,那浑水中可什么都有,树木枝、干藤蔓、岩石、乱七八糟的,一旦卷入其中被缠或被砸后果真不堪设想。
他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竟敢去涉水探路,我急得直想训他一顿,却又知他最不爱听我训,万一到时候唱个反调岂不糟糕。
无奈之下,只得捺住心情,拉了他的手柔声劝道:
“太冒险,答应我下次,不可再这么做了可好?”
他看着我,双眉一皱,疑惑道:
“那师父迟迟回不来,你怎么办?”
闻言微愣,我这才发现,原来这孩子竟是为了这个考虑,心中不由一暖,轻声回答:
“无妨的……只是普通……风寒发热而已,不过来的猛了一些,你没看过……其实不是什么大病,更不会有……性命之忧,不用担心……”
他还是拿眼看我,一双清泉般的眸子转了转,却不言语。
看那模样,就知道他心里有话,我撑了一口气,继续问道:
“怎么……了?”
却看到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小声答道:
“你之前,也说过不用担心的,治小狼的时候也说过不用担心”。
我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一
时心里百味杂陈,勉强笑道:
“即使不信我……但风镜也得信……信师父不是?即使绕远路,以师父脚程最多一日也能回来了……到时候有了药就,就没关系了,对吧?”
说完这一番话,已是实在撑不住了,我只觉得,太阳穴跳的厉害,连洞都似乎在天旋地转,也就无法再去管他信或不信,颓然倒回了榻上,闭目休息。
之后就彻底糊涂起来,似乎陷入了一场泥沼般的梦境。
梦中光怪陆离,纷繁复杂,各种场景搅合在一起。
高楼与青瓦,路灯与牛车,脚下的道路一会儿是水泥沥青。
一会儿又变成了黄土飞尘,自己似乎在坠落,又好像在奔跑,坠落时是无限的失重感,奔跑时却似在被什么追捕。
无论是哪一种,无助的感觉都异常强烈,不停呼喊,声音却被风毫不留情卷走。
这样喊狠了,有时会把自己喊醒,耳畔听到自己的叫声,不同于梦中自以为的响亮,其实微弱的几乎只能算呢喃。
除此之外,还另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那是风镜,
我知道自己是烧到在说胡话了,也知道他必然会担心,可还没等怎么样,就又被拖回了深深的泥沼中。
这样意识时有时无,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终于稍稍恢复了过来,却突然一个激灵,被一阵寒风吹到清醒,这才感觉到,吐纳间尽是泛着湿意的新鲜空气。
而他的呼吸声就在身下,太近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