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的呢。
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无法真正适应,那种能直直触动人心底的出人意料。
自己从未考虑他的生辰,而他却记住了我的,还惦念下雪时再送礼物,我无言以对,低了低头,又抬眼瞧瞧他,才勉强扯了嘴角,重新恢复脸上的笑容。
之后,就静静看着他双眸,倾听那说话声。
对面他没察觉什么,只是自顾自开开心心的继续,告诉我他是怎么找到这两颗石头的,又是怎样用师父给他的剑一点点削成了想要的形状,我默默的听,却见他说着说着,似想到了什么困扰一般的,慢慢拧起了眉。
“怎么了?”
我问,伸出手,揉了揉他蹙起的眉心。
他一贯是个不喜欢示弱的孩子,尤其在我面前,此刻见问起,目光就飘忽了一下,瞧过来几眼,终于还是下了决心,有些烦恼的开口了。
“可是……”
他说:“讲了这么多,这东西始终还是不够好,我自己都没满意,送给师父还有你,不好。”
一愣,我奇怪道:
“哪里不好了?不是挺不错的么?我挺喜欢的。”
“可是你看。”
他把那两件小东西又凑到我面前,甚至比刚才凑得更近了些:
“本来很光滑的,刻过之后,都不如河滩上的石头了,摸上去不舒服。”
凑得实在太近,我微微往后倾了倾,才能凝神细看,发现确实如风镜所言,那纯色的彩石上留着一条条削过的痕迹,虽然细微,但数量很多,必然会使手感变得粗糙。
其实想劝他说没关系,告诉他礼轻情意重,问心不问物的道理,却熟知这孩子秉性,他对在意的事情本就容易走极端。
这一回应该是把要送的这东西看得很重,潜意识里怕多少还有胜负心,绝不愿意逊色给我上一次的,若直接拿这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对他讲,恐怕会适得其反。
最妥当的,还是最好想个什么法子,帮他解决了这问题才是。
这么考虑着,脑子飞转,想到他刚刚说河滩上的石头,就无意中瞟了一眼身边水流,突然间灵机一动,我笑道:
“风镜,有了。”
“怎么?”他歪头看这边,不很兴奋,但眼神是期待的。
“这河滩上的鹅卵石之所以光滑,全赖流水长期冲刷而成。”
我对他解释:
“所以,只要寻个网子将这两颗石头装起来,放这急流中,借自然之力冲刷,必定能打磨的光滑润泽,什么磨痕都去得掉。”
“不过什么?”他催促道。
“只不过,恐怕要花不少的时间就是了,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办得成的事。”
那双刚刚明亮起来的眸子,就又黯然了下去:
“就是没有时间了啊,师父的寿诞,再过几日就要到了”。
现在才是时机。
我轻笑起来,安抚似的,亲昵的搂了搂他,无意中触及那腰间一片肌肤,软软暖暖的,顿觉心头涌了一些怪异。
但此刻自己也管不了那么多,只顾乘机道出先前酝酿好的话:
“风镜,其实礼物无论轻重,贵在情意够不够深厚。上次,我自己那杯子也不见得有多好啊。师父喜欢,并非因为它是个好杯子,所以我敢说,这次只要你送了,师父就一定是开心,这和它是否完美无瑕真没有多少关系,你不必太介意的。”
因之前的一番迂回,他对这话没抵触,应该是听进去了的,可想了一会儿,依然摇摇头道:
“还是不要,明明能做得更好的,我才不愿意这样子就送出去呢。”
“是么?”
果然是个倔脾气,多少是预料到了的,我不准备辩,只是顺他势来,笑道:
“既然如此,那还是寻个网把它们放进水里冲吧,日子那么长,明年再给师父不是一样的么?”
“那今年怎么办?就算了么?”
他气闷道,满脸不甘愿。
不想多生枝节,所以原本确实想劝他,说这次算了也没关系的,可或者是平日里看惯了那飞扬的神采吧,如今眼见这张脸上现出郁郁不欢,心中不知怎得,竟跟着微微发闷起来。
一念之差,我就又开始出起主意,告诉他这世上,送礼不一定是要亲手做,特意买来也是可以的,当然最好是要买人家喜欢的东西。
出的这个主意本身,很平常,是完全没什么问题的。
只不过,那之后,很久以后,会常常不由得去想,想着当时若是劝他算了,若没有那一念之差,那个主意,一切,会不会就此不同起来?
也许会,没有了引火索,一些埋藏的东西或者会就此永远的静寂下去。
也许不会,即使没这道引火索,谁也说不准在漫长的未来中,会在什么时候,因怎样的契机,又悄无声息的冒出另外一道来。
无论如何,也许,永远只是也许。
事实是,当时风镜听了我的说法后,果然精神了许多,虽然嘴上还是有些介意今年不能送亲手做的礼给师父,但一讲到连明年的寿诞都能一并归他了,就也释然了,接着开始认真的一门心思考虑起买礼物的事情来。
买东西本身倒不是什么问题,风镜虽不喜与山下生人讲话,脾气还大,不过有我随在他身边就没关系,至少不会惹出大乱子来,只是,在研究师父喜好这一块儿上,我俩就不约而同的卡住了。
无论衣食住行用,师父平素都不怎么挑剔,有什么是什么,很少提出要求,更难见到他表现出什么特殊喜好来,说来汗颜,我当初送个瓷杯,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曾经玩票的接触过那么几下,有点概念,加上记得山下哪里有窑炉匠,这才临时起意赶去做了一个,并没特别考虑过师父喜欢什么。
但此刻既然对风镜那么说了,他也认真了,自然是不好拂他的意,我与他在那里思来想去,合计了半晌都没个结果,最后,也不知是哪里理解岔了。
风镜不满的将这一切都归咎为师父老是闭关不出的缘故,并由此得出了要去那闭关的石室中一探究竟的结论。
他这么说时,真被吓了一跳。
洞中最深处的那个小石室,这些年来,除了师父之外谁都没有进去过,我是自开辟之初就因为知道它用处,所以总有意无意的避嫌,除了在师父闭关时端水送饭外从没靠近过,即使端水送饭去了,都是目不斜视,很快退出。
可能受我这些潜移默化的影响吧,风镜虽不见得有多忌惮,但也确实一直从未进去过,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从没起过兴趣的缘故。
总之这些年下来,虽然师父没打过招呼,但那是我们师徒间事实上的一块禁地。
这样一个地方,乍一听练儿说要去一探究竟,找师父的喜好线索,心里是下意识很反对的,也劝说了几句,可因为讲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无奈说服不了他,毕竟师父平时根本没下过类似不准进来的命令,连随口说说都没有过,所以风镜始终坚持没关系,甚至最后,连自己,都被挑起了些许好奇心。
人就是这样的,再如何理智,内心深处对神秘未知的地方总还是会有探索欲。
所以,我终于还是同意了风镜的这个主张,甚至同意了与他一起去,只是提出来必须耐心沉住气,等待有了类似师父离开下山这种时机,才可以真正付诸行动。
但其实,这根本不需要多么大的耐心。
快回到洞中时我才想起来,先前,师父让我去寻风镜回来的时候,确实是依稀说过的,说过第二天还下山有事,这种话。
第二天,他就真下山了,和平常一样,走的时候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风镜是遵守约定的,倒真沉住了气,哪怕听到师父说要下山时也没露出一点点的异常,相对他平时的性格表现,不得不说这令我意外,不过师父刚一走后他就跳了起来,急急想要马上动作,却被我又连哄带骗的强拉着坐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师父走远,不会因为忘了什么再去而复返了,才松开了他手。
这一松开,他再也按捺不住,也不必按捺,几步走到后洞最深处,运起内力呼呼两掌,就将当做屏风的岩石撼动,再扳住一用力,推开来能容一人进出的缝隙,做完这些,回头向我得意笑笑,抬脚率先闯了进去。
勾着唇角无奈的摇了摇头,我也举步跟了上去。
因为当初眼睁睁看着师父开凿而成的缘故,这石室大致的模样和大小心里是有数的,只是现在里头未燃灯火,所以很暗。
这点昏暗对风镜来说没什么,但对正常人必然是有影响的,我摸出火石,不敢点桌上的蜡烛,生怕师父回来看出什么端倪,又去到外面特意拿了油灯来,燃起光亮后,才仔细观察起石室内的布局。
说布局,其实室内很是简单,连桌椅都没有,正中一个大石墩权作桌子用,旁边铺着软垫,可供人席地而坐,一旁石壁上凿出的一个阁龛,却不敬神佛,只是将棉被软席等物收拢来放置其中,夜里便可在软垫上铺开来睡。
除了这些大件,剩下的就是一点有限的小零碎,举着油灯环顾四壁,更多只能见到石壁上刻满的各种剑法,刻痕有新有旧,姿态各异,其中有些似曾相识,有些早已学过,想是这些年来师父种种参悟的心血。
这么一个地方,看起来比外洞都来得更简洁一些,怎么可能看出师父的喜好如何?我有些灰心,而风镜不愿罢休,翻了两下软垫和杂物,又去翻起了阁龛里的棉被软席。
正想提醒他不要翻的太乱,免得师父回来生疑,却听到那厢传来一声欣喜的欢呼。
正待要问,就见风镜手中拿着一卷什么,转过身三两步走了过来,到面前也不多说,只将手里的那卷东西一把塞给我,急急问道:“这是什么?”
垂目看了看,下意识回答道:“羊皮纸。”
这样的回答引来了对面一阵鄙视,风镜斜眼瞪了我,气道:“我当然知道这是羊皮纸,里面,是里面!”
将油灯放在石墩上,我小心翼翼的双手打开这东西,生怕一不小心弄破了,卷纸很长,简直能订成一本书了,卷首和卷中满载的都是各种剑式,与石壁上所刻的相同,只是多了心法口诀,想是师父最后整理出来的成品,这或者是很多江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却和我与风镜此行目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抬起头,刚想这么对他说,又觉得不对,就算有字不认识,但剑式什么风镜是看得懂的,单为了发现这个不可能兴奋。
想到这里,就耐心一点点的打开,拉到卷末一些,看到了与之前完全迥异的,暗红色文字。
我心头一惊,这种暗红色,如果没看错的话,分明就是鲜血褪色后形成的,这竟然是血书?不敢妄断,就问了问风镜,确认果然如此,他自然是不懂血书意义的,只是知道用血写成,直觉此物与众不同,才会满怀期待。
可是,看着手上之物,总觉得不大对劲,正常想来,写血书什么的总该是遭遇危机或最后关头的事,而眼前字体工整,密密麻麻的写满,显然并不慌乱。
心中不解,我索性捧了书卷,仔仔细细的看起其中内容来。
细读之下,才惊讶发现,这东西不是别的,竟然是师父亲手所写的,这些年来的日记!或者更确切的说,是这些年他亲手所写的,断断续续的,如日记一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