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甲的吟诵声回荡在山林间，久久不绝。
大柱已经在草屋废墟间站了好久，他本来早就想冲上去。那两人的言行语气，岂是真的不知道焦三这个人？
可是冲过去又能干什么呢？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大柱明白冥差放过他，并不是因为伤不了他，只是他对他们来讲，已经毫无用处罢了。
盛夏将去的日子里，伏暑的余威还在，金色的阳光洒下，这山林间便燥热起来，让人闷得透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大柱转过身来，扫看周围。
绍暗佝偻着身子，正捡起地上狼藉残破的书，小心翼翼的擦去上面的污迹，满眼的怜惜心疼。
兔莽站在绍暗身旁，煞有其事地接过绍暗递过来的整理好的书，一本一本的抱在怀中，然后放到一个还算干净的墙角处。
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终于，大柱也走了过来，站在绍暗身边。
他静静地看着这个佝偻的人。
他觉得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事要问，只是一时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绍暗蹲在地上，又拿起一卷竹简，这竹简干裂折断，残破不堪，刚才肆虐的风暴早已将它击毁。绍暗试图将这些残片拼凑还原，一番努力，终究无济于事。
他轻轻叹了口气，望了一眼那轮火红的太阳，放下竹简：“还好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大柱道：“嗯。”
绍暗抬头，看下大柱：“有时我也会像你那样，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大柱怔住了。
绍暗望着门前蒿草上飞舞的蜜蜂，像是在端详一幅绝美的图画，淡淡笑道：“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我更多的时候，实在是比你还要痛苦。”
他的笑，让人觉得苍凉而疲倦。
兔莽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此刻忽然道：“大哥……”
大柱看着绍暗，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疲倦的脸，佝偻的身体，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莫名的同情。
绍暗道：“你要是有时间，或许可以听一听我的故事。”
大柱静静地坐了下来，听故事并不是一件让人难受的事。
绍暗原本是荥阳城中一名法吏小官，性格刚直，通晓律法。
自他任职以来，公正不阿，见到上级用法失责，也定会犯颜而规劝，即便为此受到责骂，他也并不畏惧。
一月明夜，绍暗辗转反侧，昏然入睡，迷迷糊糊间，耳边忽然有声音响起：“如若先生真的公正，明日某时，可到桃花峪某某处。”
绍暗大惊，以为进了盗贼，翻身而起，却只见夜色将尽，四下无人。
或许这本就是一个梦而已。
鬼使神差，绍暗次日却偏偏好奇地去了。
桃花峪在荥阳城东五十里处，谷中多桃树，春天来时，宛若红云。
可惜当时正是深秋，草木零落，见不了那桃花若云的盛景。
绍暗来到谷底，按那声音说法，也不知行走了多久，只见山谷两侧渐渐青翠，花草也繁盛起来，最后走到一谷坳处，有一棵老桃树，苍劲挺拔，枝叶繁茂，桃花竟然开了满树，鲜艳欲滴，像一片片燃烧的彩霞。
树下地势平坦，软草青青，一道泉水轻轻流过。
这并不是深秋该有的景象。
绍暗虽心中暗暗称奇，却并不畏惧，坐在树下，等待昨晚那发声之人。
桃花香媚，泉水叮叮。
绍暗等待了很久，却并没等到什么人。
或许昨夜真是一场梦，
又不知过了多久，正当绍暗困乏疲惫，将睡未睡之际，忽然听到一声长啸，树后刮起一阵罡风，跳出一只怪物，头生一角，像虎非虎，像犀非犀，望着绍暗迎面扑来。
绍暗来不及闪躲，哎呀一声，猛地一跳，睁开眼来。
原来是一场梦。
绍暗正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已然化成一兽，正是刚才的那只老虎。
他断狱无数，阅尽天下异事，世间的奇事却莫过于此罢！
尽管爪牙锋利，筋骨强劲，绍暗此刻却觉得饥饿无比，非常的想吃些东西。于是，它一跃而起，翻山越岭，像一道闪电一般，穿梭在山谷之间。
“向前走，向前走……”恍恍惚惚间，昨夜那声音似乎又轻轻在耳边响了起来。
绍暗不由自主顺着那声音走去，没过多久，果然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继续前行，味道也越来越鲜美，绍暗更是觉得饥肠辘辘。
穿林跃山，又走了四五里地，来到一松树林里。听到前面熙熙攘攘，有呵斥哭泣的声音，绍暗伏在林中，悄悄望去，原来是三名强盗提刀蒙面，劫了一辆马车，车上两客人正畏畏缩缩，啜泣不已，任由强盗推搡着。
远远闻去，绍暗只觉得那两遭难的客人，苦腊干柴，嚼之无味，倒是那歹人，一个个鲜香四溢，尤其是为首的那强盗，更是芳香质嫩，芬馥无比，让绍暗垂涎欲滴。
它不由暗暗潜行到那强盗背后，伺机猛然跃起，将他衔住吞下。
当时天色已将黑，凭空忽然跳出个怪物，众人猝不及防，哪还敢多带一刻，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立刻哀嚎着狼狈逃开。
绍暗心满意足，任由他们逃去。它酣然地走在山林间，也不知走了多久，朦朦胧胧间，想起方才吃人的事，这才清醒过来：“我本来是人，怎么能化作老虎，行凶吃人，在这荒林中四下游荡呢？”
想到这里，他幡然醒悟，意兴阑珊，便又幻化为人形，趁着夜色已起，四下无人，暗暗潜回家中。
昨去今来，日月穿梭。
自那以后，越是大奸大恶之人，在绍暗眼中，越是鲜嫩可口，那些正直善良的人，却是枯干无味。
庭审断狱，犯人站到绍暗跟前，绍暗就能知道他是善是恶，只是审视那奸恶之人越多，绍暗便越难忍受那鲜香的诱惑。
于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他又幻化为那怪虎。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后来，为了遏制自己，他就辞了公职，将自己囚在了这荒林之中。
一阵轻风吹过，给这闷热的早晨带来一丝凉意，几朵白云在苍蓝色的天空下婀娜舒展着，就像是一副美丽的画。
绍暗讲到这里，忽然道：“这个故事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教训。”
大柱道：“什么教训？”
大柱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他知道即便他不问，绍暗还是会说出答案的，只不过忽然觉得不应该让绍暗一个人说话。
惺惺相惜，他觉得心中一阵莫名的触动。
绍暗接着道：“这个教训就是，一个人不能太好奇，也不能太胆大。”
大柱忽然道：“这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绍暗道：“嗯？”
大柱笑了笑，慢慢接道：“一件事往往有很多面，我们要多往好的一面想，比如你吃掉的，本就是罪大恶极之人。”
绍暗放下手中的竹简，“我不是法，又怎么能度量这世上的善恶呢？只不过是满足自己口腹之欲罢了。”
大柱叹了口气，道：“铲除奸恶，顺便填饱肚子，一举两得的事情何必这纠结呢？”
绍暗沉默了很久，缓缓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担心的是，常年身穿锦衣的人，即便再过谨慎，也难免沾染泥沙之污，一直怀揣利刃的人，即使再过刚正，最后也难免泛起杀戮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