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大柱明白这两怪人深夜来访,引看幽冥,役鬼杀鬼,绝不仅仅是为了向他展示鬼神的存在这么简单,但大柱自负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神鬼敲门也坦然,由是心中也并无畏惧。
那两人说晚上去找那什么法曹,两人身份就会豁然开朗,大柱暗道一声可笑,自己尚且一头包,何必心头挂上两摊事,这俩人行事作风古里古怪,让人避之不及,究竟是何方神圣都与自己无关,今夜当然也断不会去见这些怪人。
再者那野鬼元詹曾说过焦三之事,眼下既然来到这荥阳城,那不如进去寻上一番,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头绪。
思罢,大柱便大踏步向那荥阳城走去。
天色须清明,东方鱼肚白。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便来到荥阳城下。
这荥阳城自古便是军政要地,东有鸿沟接淮泗,北依邙山靠黄河,西有虎牢通洛阳,南临索河连嵩山,地势险要,交通便利,恰似一座堡垒钉于这中原腹地之上。
虽近来时局不稳,但毕竟高城大郭,也算风清民安。天色刚亮,街上零零落落已经有了行人,也有些勤快的摊主商户支起摊子打开店铺,开始了一天的营生。
大柱走在城中,见路边有一馒头铺子,老板是一老叟,鬓发如霜,肩头搭着一条白色麻布,利索地揭开锅盖,只见白霭腾的冒出,一锅滚烫松软的馒头顿时便显在眼前。
这连夜奔波了一宿,大柱肚中早已辘辘天响,便不由走上跟前,正要买上几个香喷喷的馒头。
忽然,背后传来一阵吟诵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大柱闻声不禁心中悸动,转身看去,但见一个高瘦的黄衣道人,面容憔悴,衣着破烂,佝偻着腰,左手握着干枯竹杖,背着一面八卦旗,那旗子久经沧桑,早已邋遢脏乱破烂不堪。
那黄衣道人看大柱转身,急忙又道:“我见君面相有困惑不解之意,我可卜一卦送于你,只是我已三天未进米面,你只需请我到前面的面铺吃一碗面即可。”
怪力乱神妖妄奇谈,大柱已是深有感触,常言道小隐于野大隐于市,这闹市之中,亦或真有奇人可帮我解惑。
于是,便应声道:“若真能解惑,莫说一碗面,便是十碗我也要请!”
那馒头摊主眼见上门的生意就这么没了,不由咒骂一声:“破落道人,骗人便骗,还要枉送我一门生意。”
那黄衣道人弯腰作揖,一脸尬笑,道声抱歉,便跟着大柱来到一家面铺中坐下。
大柱走了一夜,那道人也是三天没吃,两人早已肚中饥饿,狼吞虎咽地胡乱吃了一顿,直待杯盘狼藉酒足饭饱,方才想起还有那正事要办。
道人道:“我本襄阳无名之辈,醉居汉水之旁,有些许道术。当下天祸晋室,四海颠覆,我亦飘零久矣,你今日这一顿饭的恩德,纵使其千金难报,我也惭愧自己并没有千金,无以报答这因你的恩情,我只恨自己没有鲛人那种可以变作珍珠的眼泪,所以只能卜上一卦送与你。”
大柱大笑道:“一顿粗饭而已,不要太过矫情!况且我也是有求助于你。”
言罢,便将近来的遭遇,打猎晚归,元詹辩鬼,黑白怪人,怪样小鬼,还有那真假不定的邙山怪遇,烂斧沉柯,白衣女子等等诸事,毫无保留,一一说给这道人。
道人听着大柱的故事,开始面露惊奇,后来渐渐严肃庄重,再接着变得苍白,待大柱讲完时,已然冷汗已经冒了出来。
道人道:“阁下的遭遇太过玄幻,且让我先卜上一卦。”
说罢,道人从怀中拿出一个龟壳,破烂陈旧,上面零落地刻着些卜辞古文,显然许久未用,接着又从店家处借来灯火,对着这龟壳灼烧起来。
没过多久,只听“咔咔”几声,那龟壳猛地炸裂,迸现出几道裂纹来。
道人见了裂纹,脸色一沉,不由伸手将这龟壳拿起,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也不再言语。
如此过了有快一刻功夫,道人才放下龟壳,面有惭愧,道:“三王不同龟,四夷各异卜,但都可用它来决定吉凶,我的道行低微阅历浅薄,今日竟并不能完全看透这其中的真伪玄妙。”
大柱笑道:“但说无妨,权当是饭后娱乐好了。”
道人缓缓道:“我只看到,你的过往都是虚妄,前行亦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大柱虽知道士的话也不一定要全信,但听到此话,不由笑容凝固,莫名的黯然伤感涌上心头。
道士看向窗外,怅然若失,道:“我颠簸流离多年,昨天却梦到特别开心的事,现在早已忘记是什么事了,这样其实也未免不可,倘若万一记得,或许现在就会多了一份伤心。”
大柱心中一动,似乎被这话点中了内心某处不曾可及的地方,知道他是好言安慰,便强笑道:“多谢你的指点了,我改日一定要再请你好好吃上一顿。”
道士亦不再多言,起身蹒跚向店外走去。
到门口时,忽然叹息道:“龟甲珍藏起来就不会灵验,蓍草用久了就不会有神性,灵媒使用过一次就需要扔掉,何况人呢?弥天大网已经张开,这又怎是你我可以逃开的呢?你的恩情,我定竭力报答。”
言罢,便走出店门,没多久就融进人群不见了踪迹。
大柱见道人离去,也不强留,只是一人坐在桌旁发呆,一个问题他似乎从来没有认真去思考过--假如元詹讲述的那大柱之事是真的,那眼下的我又是谁?鬼吗?是鬼又怎能行走在这朗朗乾坤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柱正在出神,忽然街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打断了大柱的思绪。
向外望去,只见十来个健壮的青年人,个个膀阔腰圆,劲装打扮,背硬弓荷钢叉,簇拥着一个须发皆白的道士模样的人,霸道蛮野地走着,那道士身着崭新皂色宽袍,腰系红色丝绦,披发仗剑,诵诵有声,煞有其事的闭着眼行走。
被推搡开的路人都唯唯诺诺地躲开,也没有人敢上前阻拦。
大柱叫来面铺伙计:“这是些什么人?”
伙计殷勤回道:“客官,天大的事情你竟然还不知?这就是州府组起来的伏虎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