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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夫人在家吗,凯蒂?”“在的,先生,她正在梳妆。请您去客厅等吧,她一会儿就会下来。”凯蒂以德文郡姑娘特有的欢快友好态度把客人迎进门。玛梯尼是她特别喜欢的一位客人。他讲的英语自然带点外国口音,不过得说已经讲得挺不错了。他不像别的客人那样,一坐下来就扯开嗓门儿高谈阔论,直至深夜,不顾女主人疲倦与否。此外他曾到过德文郡,帮助女主人排忧解难。那会儿她的小孩死了,丈夫也生命垂危。从那时起,凯蒂就把这位身材高大、手脚笨拙、少言寡语的人当作这个家里的成员了,而现在蜷伏在玛梯尼膝上的那只懒洋洋的黑猫帕什特则把他看作一件很有用的家具。这位客人从来不踩它的尾巴,也不把烟喷进它的眼睛里,更不会寻衅挑逗跟它过不去。他一举一动有绅士风度:给它提供舒适的膝盖,让它趴在上面打呼噜,吃饭的时候从不会忘记把鱼赏给它吃。他们之间的友谊由来已久了。在帕什特还是个猫崽的时候,女主人卧病在床,无暇顾及它,它便被装进篮子,在玛梯尼的照料下从英国来到这里。从那以后,它确信,这个像熊一样笨拙的人是一个可以同甘共苦的朋友。

“你们俩看上去十分惬意。”琼玛走进屋子说道,“别人会认为你们这样是要一起消磨这个晚上呢。”

玛梯尼把猫小心翼翼地从膝头抱起来。“我来早了一点儿。”他说,“想趁我们出发前让你给我准备点茶点。那边的人多得要命,格拉西尼不会给我们准备什么像样的晚餐-身居豪宅的人从来不会。”

“得啦!”琼玛笑着说,“你讲话像盖利一样刻薄!可怜的格拉西尼,就算他的妻子不善持家不是他的过错,他自己的罪过也够多了!茶一会儿就好,凯蒂还专门为你做了一些德文郡的小饼。”

“凯蒂是个好人,帕什特,对吗?噢,你终于把这件漂亮裙子穿上了。

我还怕你忘记穿呢。”“我不是答应过你要穿嘛,尽管今晚热,穿着不舒服。”“到了菲索尔,天气就会凉下来的,没有什么比白羊绒衫更适合你了。

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些鲜花,与它很般配。”“噢,多么可爱的玫瑰啊,我太喜爱了!最好还是把它们放入水里,我不喜欢戴花。”“瞧!你那迷信的怪念头又来了。”

“不,不是,只是我以为这些鲜花整个晚上陪伴我这么一个闷声闷气的人,它们会觉得无聊的。”

“今天晚上恐怕我们大家都会觉得厌倦。这个晚会肯定乏味极了。”“为什么?”“大概部分原因是,凡是格拉西尼碰到的东西就会变得跟他本人一样乏味。”

“话不要说得这样刻薄。我们马上就到人家家里做客了,说这种话是不厚道的。”

“你总是对的,夫人。那好,之所以无聊是由于有趣的人有一半都不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或许他们到别的地方去啦,生病啦,或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不过,不管怎么样,那里总会有两三位大使、几位德国学者、一帮不三不四的旅游者、俄国王子、文学俱乐部成员、几个法国军官等。除了那位新来的讽刺作家之外,我谁都不认识。毫无疑问,那个人肯定是今晚备受瞩目的焦点。”

“新来的讽刺作家?是列瓦雷士吗?我原以为格拉西尼对他很不赞成呢。”

“那是。但是那个人一旦到了这里,人们一定会谈起他来。格拉西尼自然想让他的家成为名士初次露面的地方。你放心好了,列瓦雷士还没有听到格拉西尼对他不赞成的话。不过,他也许已经猜到了,要知道,他这个人是非常敏感的。”

“我甚至都不清楚他已经到了。”“他是昨天才到的。茶来了。别,别起来了。让我去拿茶壶吧!”在这间小书房里,他始终那样幸福。玛梯尼感到无比快活。琼玛的友谊,她在不知不觉中散发的魅力,她那质朴坦诚的同志之情,这一切都是他那并不辉煌的一生中最辉煌的事物。每当他感到特别郁闷时,他就会在工作闲暇时来到这里,坐在她的身边。通常他一句话也不说,看着她低头做着针线活或者斟茶。她也从来不问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也不会用言语表示她的怜悯。可是在离去时,他总是觉得自己变得更加坚强和平静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能够非常体面地熬过两个星期了。她具有一种体恤他人的罕见才能,虽然她自己并不觉得。两年前,他的知心朋友们在卡拉布里被人出卖,像狼一样惨遭屠杀的时候,也许正是她的坚强与信念,才把他从绝望中拯救出来。

在星期天的早晨,有时他会进来“谈谈正事”。这指的是与玛志尼党派的具体工作有关的一切事情,因为他们两人都是该党积极而忠诚的党员。每到这时,她就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敏锐、冷静、思维严密、一丝不苟、完全投身其中。仅仅见过她从事政治活动的人,都把她看作一个训练有素、遵守纪律的革命家,是一个值得信赖、勇敢无畏、各方面堪为楷模的党员,但是缺乏人情和个性。“她生来就是一位革命党人,抵得上我们十几个人,仅此而已。”盖利曾经这么评价她。玛梯尼所了解的这位“琼玛夫人”,别人是很难理解的。

“那位新来的讽刺作家是什么样子?”琼玛打开食品柜时回头望着玛梯尼说,“你瞧,西萨尔[1],这是给你的麦芽糖和蜜饯罐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干革命的男人都那么喜欢吃糖。”

[1]玛梯尼的名字。对英国人而言,叫名字表示亲昵,叫姓表示客气。

“别的男人也喜欢吃糖,只不过他们爱面子,不肯承认罢了。那位新来的讽刺作家吗?噢,他是寻常女人见了着迷,而你会感到厌恶的那种人。他这个人特别擅长讲出尖酸的话来,总是装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闯荡世界,身后还跟着一个跳芭蕾舞的漂亮姑娘。”

“真有一位跳芭蕾舞姑娘吗?你不会是因为生气而故意说这种刻薄的话吧?”

“天晓得!我干吗要不满意呢?跳芭蕾舞的姑娘确有其人,对那些喜欢风骚泼辣的美眉的人来说,她确实长得漂亮,不过我并不这样看。据列卡陀说,她是个匈牙利吉卜赛女郎,出生于加里西亚的地方戏院。他显得十分坦然,老是把她介绍给别人,仿佛她是他的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妈。”

“这样才公平啊,如果是他把她从家里带出来的话。”“你可以这么看,亲爱的夫人,可是社会上并不这么看。我想,他把这个女人介绍给别人的时候,大多数人会很生气,因为他们知道那是他的情妇呀。”

“除非他告诉了他们,否则他们怎么能清楚呢?”“那是明摆着的,你只要跟她见一面就明白了。不过我倒认为,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把她带到格拉西尼家里。”“他们不会接待她的,格拉西尼夫人不会做出有违风俗的事情。好啦,我要了解的是作为讽刺作家的列瓦雷士,而不是他的个人情况。我最后获悉的消息是,他已经回信并表示同意担负起抨击耶稣教派的使命了。这个礼拜我实在太忙了。”

“我不清楚我还能告诉你多少情况。不过意想不到的是,我们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了。他似乎很有钱,他愿意不计报酬地工作。”

“这么说他有一笔私人财产了?”“很明显是这样的,虽然看似有些奇怪-那天晚上在法布列齐家里,你也听到杜普雷探险队发现他时他的境况。但是他现在持有巴西某矿山的股票,而且他作为一名专栏作家,在巴黎、维也纳和伦敦都非常成功。他好像精通六七种语言,就算在这里也无法阻止他跟各地报纸保持联系。写文章抨击耶稣教派不会占用他的全部时间。”

“那当然。该动身了,西萨尔。我还是把花戴上吧。请等我一下。”她跑上楼,返回来的时候已在裙子的前襟别上了玫瑰,头上还围着一条镶有西班牙式黑边的长围巾。玛梯尼以艺术家的赞许目光打量:“你看起来像个女王,我尊贵的夫人,像伟大而聪慧的示巴女王[1]。”“这话说得也太不客气了!”她笑着反驳道,“你知道,为了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典型的上流社会贵妇,我费了多少心思!难道一个地下革命者希望自己看起来像示巴女王?那并不是摆脱密探的办法呢。”

“就算你刻意模仿,你也永远学不了那些愚蠢的社交女流。但是话说回来,这也没有多大关系。你看起来太漂亮了,密探们是不可能猜到你的政治观点的。即使这样,你也不会一个劲儿地傻笑,还用扇子掩住自己,就像格拉西尼夫人那样。”

“得啦,西萨尔,你就别再挖苦那个可怜的女人了!喏,再吃一点儿麦芽糖压压火气吧。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动身吧。”

正如玛梯尼所言,晚会上既拥挤又乏味。那些文人彬彬有礼地聊着天,看起来确实没意思。“不三不四的旅游者”和“俄国王子”在屋里踱来踱去,相互打听谁是名人,并假装斯文,找人攀谈。格拉西尼接待客人的矜持态度,就像他那双擦得锃亮的靴子一样,但一见琼玛,他那冷冰冰的面孔顿时放出光彩。他并非真的喜欢她,其实私下里见到她时,他还有点儿发怵。但是他意识到,如果没有她,他的客厅里就会缺少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他在事业上已经攀升到很高的地步,现在他已经富[1]《圣经》中的传说,示巴是所罗门时代东方古国之一,示巴女王因美貌与聪明闻名于世。

了,也有了名声,他主要的雄心壮志就是让他的家成为开明人士和知识分子聚集的中心。他在年轻的时候做了一件错事,就是娶了一个穿着花哨、谈吐粗俗、风姿不存、根本不配做这样一个大型文艺沙龙的女主人。只要他能说服琼玛来参加,他就觉得这次晚会一定会成功。琼玛的娴静优雅会让客人感到无拘无束。可以想象,她来了之后,屋子里俗不可耐的气氛便会一扫而空。

格拉西尼夫人热情地欢迎琼玛,高声地对她耳语道:“你今晚看上去真迷人!”与此同时她还不怀好意,带着挑剔的目光端详琼玛的那件白色羊绒衫。格拉西尼夫人对这位女客怀有宿怨,她所恨的正是玛梯尼所爱的东西。她恨琼玛那安详而坚强的性格,恨她那庄重而诚挚的率直,恨她沉稳的心态和脸上的表情。当格拉西尼夫人讨厌一个女人时,她会用溢于言表的热情表现出来。

琼玛对这套恭维和亲热抱着姑且听之的态度。所谓的“社交活动”在她看来是一件腻味而不愉悦的任务。但是倘若不想引起密探的注意,一名革命党人不得不有意识地完成这样的任务,她把这当作类似用密码写东西一样的繁重工作。她心里清楚,穿着得体所赢得的名声十分可贵,这基本上会使她免受怀疑。所以她认真地研究时装样本,正如她研究密码一样。

听到有人提到琼玛的名字,那些闷闷不乐、百无聊赖的学者名流立刻来了精神。他们很愿意和琼玛交往,尤其是那些激进的新闻记者。他们立即从屋子另一头蜂拥而来,把她团团围住。然而琼玛是一位练达的革命党人,不会任凭他们摆布。当激进分子聚集在她周围时,她委婉地劝说他们各自去忙自己的正事,微笑着提醒他们不必在跟她谈话上浪费时间,那边还有很多旅游者等他们指导呢。她就这样把他们支开了。她聚精会神地陪着一位英国议员,目前共和党正急着争取这位议员的怜悯同情。她获悉此人是一位金融方面的专家,于是她首先提出了一个涉及奥地利货币的技术性问题,由此赢得了他的注意,然后她又机智地将话题转到伦巴第与威尼西亚的财政收支状况上来。那人原以为随便闲扯一气无聊得很,听了这番话,不禁惊奇地看了她一眼,深恐自己落到了一位古板的学究手里。然而她落落大方,谈吐不俗,于是他完全心悦诚服,和她仔细地讨论起了意大利的金融问题。格拉西尼带着一个法国人来到她跟前,说是“要向波拉太太请教青年意大利党的一些情况”,那位议员先生惶惑地站起来,觉得意大利民怨沸腾的原因也许并不仅是他原先所想的那样。

傍晚时分,房间里燥热的空气和川流不息的人群使琼玛开始头痛了,她溜到了客厅窗外的阳台上,想在高大的山茶花和夹竹桃中间独自待上几分钟。阳台的另一端的大木桶中栽着一行棕榈树和凤尾蕉,木桶前是一排百合花和其他的花木。这些花木构成了一道严密的屏风,屏风背后是一个僻静的角落,从那里可以俯瞰山谷的美景。石榴树上一簇簇迟开的花朵垂吊在花木之间狭窄的通道的一边。

琼玛便躲进了这个角落,希望没人猜得出她在哪里。在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那种头痛的事情之前,她想休息一会儿,清静一会儿。柔和的夜晚静悄悄的,美极了。然而琼玛一走出闷热的房间,就感到稍有些凉意,于是她把那条镶边的围巾裹在头上。

没过多久,凉台上响起说话声和脚步声,由远而近,把她从蒙眬睡意中惊醒。她退缩进阴影里,希望避开注意,再偷得几分钟安静,以便使她那疲劳的脑子适于应付无聊的谈话。脚步声停在那道屏风附近,这使她很生气。随后格拉西尼夫人止住了她那尖细的声音,不再无休止地鼓噪。

接着便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非常柔和悦耳,但其中夹杂着一种奇特的拖音,使得那甜润的音调大为失色。这也许只是故意拿腔作调,但更可能是为了矫正口吃才成这个样子,总之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你说她是英国人吗?”那个声音问道,“你说姓什么来着-波拉?”“对。她是乔万尼·波拉的遗孀。三年多以前他死在英国-你不记得吗?噢,我忘了-你过着那样一种流浪四方的生活,我们不能奢望你清楚我们这个可怜的国家的所有烈士-这样的人太多了!”

格拉西尼夫人叹息了一声,她和陌生人说话时老是这样,一副忧国忧民的爱国志士神气,将寄宿学校女学生的派头及小孩子撒娇时的嗲气,奇妙地合而为一。

“死在英国!”那个声音重复道,“那么他是避难去了?这个名字听着耳熟,他是不是跟早期的青年意大利党有关系?”

“对。在一八三三年不幸被捕的那批青年当中,他就是其中之一-你对那个悲惨事件有印象吗?过了几个月他被释放了,但是两三年后政府对他又下了逮捕令,于是他逃到英国。后来听说他在那里结了婚。总之可怜的波拉是个很神秘的人,关于他的事情也有些离奇。”

“你是说随后他就死在英国?”“对,是死于肺病,他受不了英国那种可恶的气候。在他临死之前,小孩得了猩红热,她丧失了她唯一的孩子,真惨哪,是吗?我们大家都喜欢亲爱的琼玛!不过她有点儿矜持,你知道英国人都是这样子。但我认为她的不幸遭遇才使她变得郁郁寡欢,而且……”

琼玛站了起来,推开石榴树的枝头,这种拿她个人不幸当作谈资四处散布的行为,是她所不能容忍的,所以琼玛满面怒容地走了出来。

“啊!她在这儿呢!”女主人带着一种令人钦佩的冷静态度惊叫起来,“琼玛,亲爱的,我还在奇怪你躲到哪儿去了呢。费利斯·列瓦雷士先生期望认识你。”

“看来此人就是牛虻了。”琼玛想道,她带着一些好奇打量着他。他恭敬地向她深深施礼,目光正好从她的脸庞和身体上扫过。她觉得那对冷光逼人的眼睛似乎在审视她。

“你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其乐融融的角落。”他看着那道屏风感叹道,“景色真美啊。”

“对。的确是个漂亮的地方。我出来就是为了呼吸点新鲜空气。”

“这么一个美妙的夜晚,待在屋里似乎有点儿辜负仁慈的上帝了。”格拉西尼太太举目望着星空说道(她长着很好看的睫毛,总喜欢炫耀一下),“瞧,先生!只要我们亲爱的意大利获得自由,那不就是人间天堂了吗?它也有这样的花朵,这样的天空,怎料到它却沦为了奴隶!”

“况且还有这样爱国的女士!”牛虻喃喃地说道,拖着柔和而又慵懒的声音。

琼玛猛然一惊,回头看着他,他也太放肆了,这一点谁也骗不过。但是她低估了格拉西尼太太要别人奉承自己的胃口。那个可怜的女人叹了一口气,垂下睫毛。

“先生,一个女人不会有多大作为!或许有一天我会证明我不愧为一位意大利人-谁清楚呢?现在我得回去尽我的地主之谊了。法国大使恳请我把他的养女介绍给这儿所有的名流,你真该进去看看她。她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姑娘。琼玛,亲爱的,我必须把列瓦雷士先生托付给你了。我知道你会关照他,记得把他介绍给每一个人啊!那个讨人喜爱的俄国王子来了!你们见过他吗?据说他深受尼古拉皇帝[1]陛下的宠爱,他现在在某个波兰城镇担任军事指挥官呢。多么美妙的夜晚啊!我的王子……”

她飘然而去,跟一个粗脖子、肥下巴、佩戴着耀眼勋章的人絮叨起来。她那聒噪的声音慢慢消失在阳台的那头。

琼玛安静地站在石榴树的旁边,她对那位可怜而又愚昧的女人感到怜悯,又因牛虻那种骄矜简慢的态度感到恼怒。他正注目着那两个远去的人的身影,脸上那副神气更让她生气。对这样可怜的人也要讥笑一番,他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意大利和俄罗斯的爱国主义手挽着手走了。”他微笑着转脸向她说道,“他们因为有了对方的相伴而感到高兴。你喜欢哪一个?”

[1]俄皇尼古拉一世(一七九六-一八五五)。

她微微皱起了眉头,没有作答。“当然了,”他继续着说道,“这是个人喜好的问题。不过我想,两个里头我倒是喜欢俄罗斯那一种-它是那样彻底。假如俄罗斯帝国不是靠它的火药和子弹,而是靠鲜花和蓝天来维持它的霸权,你想想看,这位‘我的王子’能把守他的波兰要塞多久呢?”

“我以为,”她冷冷地答道,“我们不妨保持己见,但用不着在做客的时候嘲弄女主人。”

“噢,对!我忘了意大利的待客之道。他们是一个十分好客的民族,这些意大利人。我确信奥地利人会发觉他们的这个特征的。你不坐下吗?”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走廊上,给她搬来一把椅子,他自己斜倚着栏杆站在她对面。一扇窗户射出的灯光正照到他脸上,她可以从容地端详那张脸。

她感到非常失望。她原本以为即便他的脸不招人喜欢,但至少是异乎寻常而又坚定有力的。然而他的外表的突出之处在于那身华丽的衣服以及表情和态度流露出来的某种傲慢。此外,他皮肤微黑,像一个黑白种混血儿,尽管腿瘸,举动却像猫一样轻捷。他的前额和左颊被马刀砍过,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弯曲的刀痕,使那张脸破了相。当他说话开始结巴时,左半边脸便会神经质地抽搐起来。正是因为这些缺陷,他的脸不但显得有点儿浮躁,而且让人觉得不大自在。

他很快就又开口说话,声音轻而含糊。(“要是美洲豹能够说话,而且正在兴头上,那么声音就像这样。”琼玛暗自思忖道。)“我听说,”他说,“你对激进派的报纸很有兴趣,还为其撰写文章。”“我写得不多,没工夫多写。”“噢,那是!我听格拉西尼夫人说,你还担任其他的重要工作。”琼玛微微扬起了眉毛,显然,格拉西尼太太这个傻女人一定不小心在这个滑头滑脑的家伙面前乱说了什么。而现在,琼玛有点儿厌恶他了。“我确实很忙。”她冷冷地说,“可是格拉西尼夫人过高地评价了我那份工作的重要性,其实大多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喔,要是我们大家都把时间用来哀悼意大利,这个世界可就糟透了。我倒是觉得,若是经常接触今晚的主人及其妻子,那么每个人都会出于自保而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噢,不错,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你完全正确,但是他们那种爱国主义实在可笑-怎么,你这就要进去吗?待在外面多好啊。”

“我看我现在要进去了,那是我的围巾吗?谢谢。”他已经替她捡起了围巾,此时正站在那儿望着她。他瞪大了眼睛,那双眼睛碧蓝而纯真,就像小溪里清澈的水一样。“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他懊悔地说,“由于我捉弄了彩绘的蜡像娃娃,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你问我,那么我就说一句。我以为像你那样讥笑智力低下的人太不厚道了,甚至有些卑劣,就好像嘲笑一个瘸子或者……”牛虻突然痛苦地屏住呼吸,把身体缩回,瞥了一眼自己的瘸腿和残手。

但他立刻又恢复了镇定,突然放声大笑。“这样有失公平,夫人。我们这些瘸子并没有当着别人的面来炫耀我们的缺点,而她却夸耀自己的愚蠢。当然我们也承认,畸形的身材并不比畸形的行为更让人愉悦。这儿有个台阶,挽住我的胳膊好吗?”

琼玛怀着一种惶惑的心情悄然回到屋里,他那出人意料的敏感弄得她十分狼狈。

他直接打开了那间宽敞的接待室的门,琼玛立刻意识到她离开以后这里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看上去大多数的男士都十分恼怒,有些人已经坐卧不安,他们全都聚在屋子的一头。主人也在生气,却忍而不发,坐在那儿拨弄着他的眼镜。几个旅行家站在角落,兴味十足地看着屋子的另一头。很明显是出了什么事情,不过旅行家仿佛把它当成一个笑话。对于大多数客人而言,他们认为受到了侮辱,只有格拉西尼太太好像什么也没注意到。她正搔首弄姿,一边轻轻摇着扇子,一边与荷兰使馆的秘书窃窃私语。那位秘书满脸堆笑,侧耳倾听。琼玛站在门口停顿了片刻,立刻转过身来,想看看牛虻是否也觉察到了众人的不安表情。他扫了一眼木然的女主人,然后迅速看了一下房间里的沙发。毫无疑问,他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得意神情。琼玛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变着法儿把他的情妇带到这里,骗过了格拉西尼太太,但没能骗过其他人。

那位吉卜赛姑娘靠在沙发上,一帮嬉皮笑脸的花花公子和荒唐可笑的骑兵军官围在她身边。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琥珀色和绯红色相间的衣服,身上佩戴着许多饰物。在佛罗伦萨这间文学沙龙里,她格外引人注意,就像一只热带鸟落在一群麻雀和燕八哥中间。似乎她自己也觉得不太合适,所以鄙夷地怒视那些生气的女士。见牛虻陪同琼玛走进来,她一跃而起,迎上前去,滔滔不绝地讲着法语,令人遗憾的是,她的法语错误百出。

“列瓦雷士先生,我到处找你呢!萨尔特柯夫伯爵想要知道明晚你是否有空去他的别墅,那儿有个舞会呢。”

“很抱歉,我不能去。即使去了,我也不能跳舞。波拉夫人,我向你介绍一下,这是绮达·莱尼小姐。”

那位吉卜赛姑娘带着一丝傲慢的神态扫了琼玛一眼,生硬地鞠了一躬。她确实很漂亮,正如玛梯尼所说的那样,带着一种动人的野性和蛮横的美丽。她的姿态和谐自如,让人看了舒服。然而她的前额又低又窄,小巧的鼻子线条显得缺少同情心,几乎有些残酷。跟牛虻在一起,琼玛已经觉得压抑了,现在来了这位吉卜赛女郎,这种感觉变得更强烈了。过了一会儿,主人走了过来,他恳请波拉夫人帮他招呼另外一间屋里的一些来客,她立刻表示同意,顿时觉得如释重负。

“我说,夫人,你觉得牛虻这个人怎么样?”深夜乘车返回佛罗伦萨的路上,玛梯尼问道,“他竟然愚弄格拉西尼家那个可怜的小个子女人,你见过如此无耻的行径吗?”

“你是说那位跳芭蕾舞的姑娘吗?”“是呀,他花言巧语骗了格拉西尼太太,说那个姑娘一定会成为社交界的新星。为了一个名人,格拉西尼太太什么事都肯干啊。”“我认为他的做法有失公平,不仁不义。这样就使得格拉西尼夫妇的处境十分尴尬,而且对于那位姑娘而言也是残忍的,我确信她也感到不大惬意。”

“你和他谈过话,是吗?你认为他怎么样?”“西萨尔,我没什么想法。只是一离开他我就觉得高兴。我从没见过这样惹人讨厌的人。我们在一起待了十分钟,他就让我觉得头疼,他仿佛是一个焦躁不安的魔鬼化身。”

“我早就料到你不会喜欢他,说实话,我也不喜欢。那人像泥鳅一样狡猾,我信不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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