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寂快步走出巷子,巷中此时静悄悄的,原本应该喧闹的街坊,竟然寂静无人,万柳堂的威名,果然名不虚传。云寂抬头看了看天,辨认了方向,转出巷子,来到街上,便向北而行。
走了足足三个时辰,方才出城,城外山路崎岖,夕阳西下,风卷残霞。
云寂一袭白衣,日照之下,影子在身侧,仿佛伴他同行。他享受这份孤寂,什么形影相吊,更应该说成并肩而行。足下踏着草鞋,轻轻举步,走在路上,伴着夕阳,有着无穷的乐趣。
云寂蓦然回头,嘴角泛出笑容,身后不远处,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乞丐,跟在他身后,见他停下身形,便也停下脚步,不好意思的看着云寂。
云寂默不作声,神色和蔼的看着小乞丐。小乞丐神色有些伤感,鼓足了勇气,深呼吸了口气,大步来到云寂身边,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云寂,嚅嚅的,不知从何说起,又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云寂轻轻俯身,摘下小乞丐头上的一根干稻草,微笑道:“小施主缘何跟着贫僧呢?贫僧已身无分文,无缘施舍了。”
小乞丐瞪视着云寂,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大师傅,我不要钱。我想跟你学功夫。”
云寂看着小乞丐,眉头紧皱,眼中闪过惊异,甚至有些畏惧。许久,云寂长叹一声,站起身,温言道:“小施主,贫僧哪里会什么功夫,方才也是机缘巧合,佛祖保佑罢了。”
小乞丐期待的眼神望向云寂,听他如此说来,心中一凉,眼神中失望至极。虽然眼中蒙雾,但长时间被人冷落对待,他哪里还想希冀更多呢?
想腹诽几句,见云寂看着自己的眼神温和,叹了口气道:“大师傅,方才你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可你怎么忍心骗我呢?我就想跟大师傅学功夫,闯荡江湖,不被人欺负,难道这也都不行吗?”
云寂一怔,不觉苦笑摇了摇头,没想到小乞丐竟用自己的话来反驳自己。但他也有苦衷,一则是万柳堂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这一路上恐怕是险象环生;再有就是眼前这小乞丐虽出身贫贱,但细看之下神光电射,身上竟有隐隐国运紫气,云寂心中不免也是波翻浪涌。自己是清修之人,怎敢轻易牵扯到庙堂和江湖之中呢?
见云寂神色变幻,望着远方夕阳默然不语,小乞丐心中燃起希望,无赖道:“大师傅,都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晌午时分,那些大爷可都看见我与你一起,若是他们寻仇于我,我终是烂命一条,生死都不打紧。倒是大师傅难免落下杀生的名声。”
云寂又是一怔,想不到小乞丐竟如此刁钻,叹道:“阿弥陀佛,相见即是缘分,贫僧不会什么功夫,倒是满腹佛经,不知你愿不愿意学。”
小乞丐闻言,心中狂喜,心道:“最好你有学不完的佛经,这样我就能天天粘着你了,有你这样的高手,我无论走哪里,都不怕有人欺负了。”双眼喜得眯成了一条缝,口中说道:“妙极,妙极,大师傅无论什么经典,想必也都是极好的。”
云寂无奈,起身负手踯躅而去,小乞丐连忙跟在身后,回头看了眼远处的阊州城,心中一痛。
云寂转脸打量了小乞丐一番,见他虽然蓬头垢面,却也五官周正,脸上虽有菜色,眼中却有股英气,便悠悠然问道:“小施主来自何方,如何称呼?”
小乞丐本来想着素儿,阊州一别,不知能否再见。蓦然听闻云寂问话,“啊”的叫了一声,愣了下,答道:“哎,大师傅,你见笑了,我记不起我的身世了。名字嘛,城里人都叫我小乞儿,当然也有叫我狗儿的。”说罢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云寂恻然,看了看山抹微云,天色将暗,道:“你我有缘,不必以师礼我。既然你不在佛门,那我就帮你取个俗世世人之名。”
小乞丐闻言,脸上一喜,忙不迭答应。
云寂略一思索,道:“你觉得容闲,容且天地,忙有余闲,可合适。”
小乞丐雀跃不已,重复了几遍云寂为他取的名字,高兴道:“大师傅赐的名字,果然…….果然非什么凡响。”
小乞丐漂泊无定,从未读过书,道听途说,路过茶馆偷偷听书,也学得有模有样。
云寂微微一笑,道:“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世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吟罢,云寂有些动情,停下身,俯身双手搭住小乞丐的肩膀,问道:“你真的愿意闯荡江湖?”
小乞丐眨了眨眼,神色有些哀婉,道:“大师傅,自古以来,有两种职业最为古老,而且这两种职业,本就在江湖中,无论你愿意与否,弱肉强食的道理,你都得懂。”
云寂面露惊异,想不到小乞丐竟有这般见识,便微笑问道:“哪两种职业呢?”
小乞丐十分认真答道:“妓女和乞丐。”
云寂起身,看了看小乞丐被拉长的影子,淡淡道:“年少只道江湖好,老去方知行路难,容闲,希望你无论何时,都要慈悲为怀,不可滥杀无辜。”
容闲睁大了眼,心道:我哪里敢滥杀无辜,更何况,我就是无辜。
见云寂一脸认真的看着自己,无奈之下,容闲只好重重的点了点头。
云寂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了,口中说道:“即诺,不悔!”
接下来的几个月,两人翻山越岭,一路向北,向龙渊城而去。
每天云寂为容闲讲《金刚经》,提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讲到“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是见如来。”
超出云寂意料的是,容闲竟然可以只跟他唱颂一遍《金刚经》,就可以倒背如流,虽然仅仅是死记硬背而已,无法领会经中奥义,却也难得。
“容闲,你从未修习任何武宗密法,为何身上有剑气呢?”云寂与容闲两人坐在山巅崖石上,云寂神往的看着天边如火般到云彩问道。
“大师傅,你拿容闲取笑了。我四海漂泊,乞讨为生,身上自然有股子贱气,等哪天我发达了,自然就会有贵气了。”容闲认真的回道。
云寂哑然。
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的笑了。云寂正开心间,猛地浑身一震,脸上黑气翻腾,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吓得容闲面如土色,忙不迭上前搀扶云寂。
云寂连连摆手,示意不打紧的,微微调息片刻,脸上黑气渐渐退去,恢复如常。容闲关切地问道:“大师傅,你可是生病了,我们翻过这座山,找郎中诊断下吧。”
云寂脸上仍是挂着笑容,说道:“不碍事的,老毛病了,过一会就好。”
容闲口上虽应着,心中却不以为然,但转念想,没准云寂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在刨根问底,仅是心中暗自担心,学起经来,更加珍惜。
两人行走于山野丛林中,容闲依旧衣不遮体,但不再蓬头垢面。经过修习吐纳之法,加之领悟了许多《金刚经》中的奥义,脸色竟然红润,将头发轻轻束起,眉清目朗,双眸黑白分明,模样俊俏不俗,身上也没有了酸腐味道。更神奇的是,云寂偶然发现,他竟可以白日见星月,夜视如白昼。
一天,两人打坐在山巅岩石之上,看着天边云卷云舒,云寂听闻容闲谈及自己的变化,脸上虽然神色平静,心中却是惊涛骇浪,想不到此子竟有如此天资。自问即便以他百年一遇的天分,也用了近二十年修行,方才成就金刚佛眼,此子短短月余,竟能够七窍通明,通彻玄关,日后修为,不敢想象啊。
容闲见云寂默然不语,以为日能见星月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修为,脸色暗淡,问道:“大师傅,是不是我修行的天分平平,将来也没有什么希望啊。”
云寂闻言一怔,思索片刻,温言安慰道:“听闻古来有修行天分极好者,比如白痣见于腹、目中有绿筋、鼻上有玄山、阴处有伏骨、胸口有偃骨。”
云寂每说一处,容闲便自察一处,全部察看完毕,云寂颓然坐在山巅的岩石上,脸上尽是失望神色。料想他心中失落,便开口笑道:“容闲,我们一路走来,你看过晨曦时的漫地露珠折射朝霞的光影吗?”
容闲心中难过,随口应道:“看过。”
云寂道:“那你看过中午艳阳下,仿佛在假寐的山林吗?”
容闲应道:“看过。”
云寂道:“那你看过夕阳里来势汹汹,卷走回翔暮鸦的火烧云吗?”
容闲有些不耐烦,叹气应道:“看过。”
云寂继续问道:“那忽明忽暗的彩云追月呢?”
容闲强压着心中的无奈,道:“看过,看过,都看过!”
云寂转脸看向容闲,问道:“景色如何?”
容闲回想片刻,心慢慢静下,答道:“景色宜人,令人心旷神怡。”
云寂微笑,说道:“与从自然中体验得到的修为相比,天赋异禀,根骨妙嘉,简直是天壤云泥之别。”
见容闲一头雾水的看着他,云寂解释道:“无上正道是修行人所追寻的,其实道法自然,参悟透了这四个字,也就能够参悟世间万物。现在你还不懂,想必以后你会慢慢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