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
“喀喇……喀喇”
破碎的天幕中,传出低沉的轰鸣与令人头皮发麻的割裂声,齐齐回荡在荒凉广袤的人间大地上。
北风从天地间呜咽而过,它凄婉哀伤地拂过人间万物,天定的四季也随它支零破碎后絮乱不已,鹅毛大雪纷飞落下,一层一层洒满大地。
远远一望,银装素裹,遍地苍白。
入目之内,天穹不知被何等伟力撕裂,在人们所不能见的破裂的穹顶背后,无数被封印在此,来自天外的妖魔饥渴疯狂地看向孱弱的人间。
这是极昼,也是极夜,说不清的日色与夜月混乱在天,黑雷不绝,暗云层生,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这几欲毁世之景下,无数苍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那苍白的大地上,九座从天地初开屹立至今的古老大山,不知被人以何种道纹相互勾连,而九山之间最为高绝的一山好似一座祭台,山体被刻下密密麻麻的玄奥道纹,而其余八山呈众星拱月之态,簇拥其旁。
九山在狂风暴雪中巍然不动,那祭台山巅吹过的风声呜咽凄厉,夹杂着轰鸣与喀喇喀喇的声响散向远方。
无数沙哑低沉的祈祷声自祭台上飘出,大雪不能掩埋,风声随其远去,直至最后已分辨不清。
“苍天已死……将换新天……”
“不!一定还有希望,可希望又在何方?若无希望,为何无尽的岁月长河之中,又让我看见您的身影……”
无数祈祷声里,有个声音歇斯底里几欲癫狂,他咆哮着痛苦着,万般情绪回旋在九天之上。
听见他凄厉地高喊,祭台下有无数身影跪倒,他们有男有女,环绕在这座祭山周边,从山巅望下却是密密麻麻的黑影。不动中,他们心意已决只要山巅之人一句话,他们就可以为之付出鲜血与生命,也在所不惜。
雪,更大了,好似天在与人间告别。
“您既然让我看见,就一定还有着希望,只是那希望是在哪里?您又将于哪个时间重现于世……拿回属于您的一切……”那祭台上的声音喃喃道,带着信仰即将消亡的苦涩与哀伤,久久不散。
“不!老夫一定要将其看清,哪怕毁尽血脉,一族不存,我也要找到您……”那声音蓦然便大,其音若天地洪钟震响,也不知他知施了何种手段,只见风云变色,无数飘落人间的雪花骤然停顿,又转瞬倒灌天幕,风声在嘶吼!
天地震颤!
混乱汹涌的岁月长河出现一瞬停流,那位祭台之上的老者只身投入岁月长河之中,身销魂散,只有一点灵光尚存,它顺着蜿蜒河流往下急行,流淌而过那些所谓的太古……远古……
远渡岁月,那道亘古长存的巍然身影就在眼前,可他已跨越了漫长的岁月,他即将黯淡消亡。
他心有不甘,一声长啸自山巅响起!
山下无数人骤然站起身来,停下了祈祷,全部双手掐诀印在心口,喷出一口鲜血,而那些鲜血仿佛被山巅之人牵引,逆流而上,如血海升空,触目惊心!
血海染红祭山,山下无数身影倒下之时,不甘瞑目的眼中尚存着坚定。
道纹共鸣,九座原初之山颤动,九股洪荒神力灌注在那人身上,助他岁月长河内的灵光再进一步,与那道身影交融!
不再是走马观花,神力加持之下的老者竭力去将那段未来看清楚。他看见了十二座道则陌生的高山,看见了一位穿着道袍好似剑仙的男子,抱着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上山……
“道……”
“璞……”
轰!
老人艰难地认清了那不属于洪荒的文字,山巅之上的他也好似因此触犯禁忌,整个人炸裂成一团血雾,其余八山也受其牵连也似烟消云散去。
只有遍布鲜血的祭山残存了下来,山下尸骨遍野,山外尘沙漫天,这场充斥着牺牲与信仰的浩大祭祀,终于淹没在亿万沙尘之中,而这位不惜以全族性命再算洪荒的癫狂老人,在化为尘灰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
但他于人世的最后一眼,仍是满目悲哀与落寞。
我愿身化禁区,沉入无边黑暗,哪怕岁月遥遥,我仍愿等待着您的归来……
这场祭祀之外,还有五人远远观望。
一位背负桃木剑身着道袍的男子,牵着自己的小师弟远去,虽不知那老者看见了什么,但苍天仍有一线生机未绝,他就始终放不下心。
一位读书人只想临畔结庐,他心生愧疚不愿再问人间是非,只欲身囚三寸之地,撰写万世文章。
和尚行走人间,天道崩塌,众生凄苦,愿以一人之力,普渡众生。
而目送这四人远去的白衣男子,留下一声长叹,登临天穹,只身补天!
……
山下的人总想着上山,山上的人却又千方百计的要下去。
想上山的人是羡慕朝饮紫霞,夜练月华的神仙生活,想着从此不受凡间疾苦,年年岁岁好长命。
千方百计要下山的人呢,则是受不住清修的寂寞清冷,厌倦了那睁眼闭眼间,大半辈子皆是青山不改,白云做伴。
哪里有繁华尘世里的十丈软红,更为撩人心魂。更别说山下之人,人人口称仙师尊号,一两个在山上使来戏弄童子,会遭到同门嗤笑的法术,在山下却是了不得神仙手段,动辄要受老儿一家顶礼膜拜,沾沾仙气。
你说说,这如何不叫人身心通泰?
修道修道,更多是修心。
道家推崇的心如止水,说来容易,却也没几个人参悟。
不过自成气象的山头,自有大宗风范,不屑做这些坑蒙拐骗的勾当。
如祈年朝风评绝顶的道璞山,虽然每年下山的外宗修士或道士不少,但多是奉师之命下山斩妖除魔的外宗弟子,在山下的用度一向与百姓银货两讫,更多的是还要倒贴些符纸朱砂钱。
还有一些是自知修行一途到了尽头,不愿再在山上蹉跎岁月,禀告师门后下山立观开派,平日里开门解卦收些香火钱,或安守一方生民,平生心愿是能寻到一心性纯良,能传承衣钵的弟子,再不济也孤身坐化山野之中,不去争那世俗名利。
而今,有一位道士也下了山。
只不过走得不远,只是把道璞十二峰来回走了个遍,思索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走到了山门牌坊。
瞅着道璞归真牌坊上方正的字体,年仅二十的道士却是怀着老大的愁。
师父说,钟家公子今日暮间可至山脚,他来寻仇,还笑着说他的仇家是你。
小道我这十八年在山上勤勉修行,闲暇之余也是拆经解字,难与外人接触,怎料飞来横祸。
前些年,二师叔涂山闭关破境而出,自说已感应天人之境,掐指一算,说小师侄你有一桩大好姻缘。
在道士惊恐至无以复加的神情下,抬手间自袍袖中,有一柄品秩极好的飞剑朝着天幕一侧远去,说是聘礼。
瞧着飞剑激荡云海,欢悦而去,师父笑而不语,掌教师祖老人家连连点头,只有道士一人心如死灰,把书放回怀中,如同嚼蜡,不想再读。
师父啊,你常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如今把您唯一的弟子送入虎口,是何故啊?
日暮沉沉,一抹晚霞缭绕,千里烟波,缠山绕水。斗大的落日在山侧,金黄的暮色在山间涌动,如名家肆意泼墨,山水皆做景,做成了一幅幅妙笔丹青。
道士往日看不厌烦的景,此刻也索然寡味。
山脚周围的坊市一一闭铺,来往的行人商贩看着今日牌坊下,多站着的一位隽秀道士也都报以微笑,道士也诚心回应。
这些门市多多少少也沾了些道璞山的风气,不像他处道山脚下的铺子,把游客、香客当成傻子,将一些劣质供香摆满铺子,只挂着几株上等檀香。那满铺的劣质供香比狗屎都便宜,可以说是在白送,而那几株上等檀香可是坐地起价,敲骨榨髓。
你高呼黑店,人家掌柜外和小二只是一副你爱买不买,不买就走的态度,你有那脾气,有那本事你就买着劣质供香上山礼拜神仙。
来道观上香终还是讲究个心诚,虽说大多道山并不介意供香的好坏,可扪心自问,最在意这些的是不是香客自己,生怕自己供奉的香火不佳,惹怒了山上神仙降下灾祸。
其实啊老百姓平常膜拜的,心目中的神仙都很忙的,也会忙着挣钱,只不过是挣的山上钱,也会渴望着能与心爱女子结为道侣,举案齐眉,也会为子孙后辈操碎了心,不求大道高歌,唯愿一世喜乐。
至于那些能闲敲棋子落灯花,或坐在山巅俯瞰人间的才是真神仙。而对于他们来讲,一些个人间香火早已不用受之,又何必在乎?
所以大多香客都是自带供香,离得近些的好说,远道而来的则是伤破了脑袋,这玩意儿本就易脆易折。
一天行车,午时睡前皆得照看一次,莫让它出了差错,折了断了就在就近香铺购买,要是到山上折了,就等着被宰吧。
道璞山下却是平价,进货多少卖也多少,不带挣钱的,算上铺子的租凭或一年到头的伙计工钱,用具维修,每家每铺还倒贴不少,尽管如此这些香火铺子还是开得起劲。
红彤彤的日头沉得更深,嫣红的晚霞挂在天边极美,一两只野鸭自沉沉天幕呈一线飞过,不愧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名句传世。
坊市的尽头也多出了两位,年龄身高相差甚多的男子,两人皆牵着马走得缓慢。
道士目力极好,远远也看得清楚。
左边的老头高大魁梧,白发覆肩,背负横刀,骨节粗壮,悍气十足,一看便是能争擅战之人。
右边的男子与小道士年纪相仿却矮上半个头,一双丹凤眼,一对柳叶眉,男生女相,媚而不妖,头发略微散乱,脸上也好似故意涂抹着些黑灰。
再长的路走得再慢也有尽头,道璞归真牌坊下,钟家公子终是见了道璞山的道士。
器彩韶澈,如见青山。
小道士左手在前,右手背后,一个端正的道家稽首,硬着头皮说道:“在下道璞山,陈……”
钟千俞一对细眉如远山宏弧,轻轻一挑,脸虽漆黑,仍难掩气质,他毫不客气打断道:“朱莽,揍他!”
被唤做朱莽的魁梧老刀客,双膝发软,愣愣地盯着钟千俞朝他使着眼色,大意为人家地头,我必死无疑!
钟公子快要做人家小舅子了,自然有得是底气,朱莽一介浮萍武夫,无跟无脚,犯不着为了一少年脾气得罪道璞山上的真人。
钟千俞倒是没有勉强,随手放了马,后径直与小道士擦肩而过,开始登山。
朱莽跟在公子身后,大把年纪还要为公子擦屁股,连连与道士致歉,说是自己公子买香被宰,路上还断了不少,索性一气之下全都投河,现在还生着一肚子气,还望道士多多见谅。
陈若安没有拆穿白发刀客漏洞百出的谎话,只是笑着提醒,弃物有归置之处,下次还是莫要投进河里,祸祸鱼虾便不善了。
朱莽也应道,说着下次一定拼死让公子爱护山川河流,鱼儿小虾。
幸好,钟千俞一人走得极快,把身后交谈的两人远远甩在了身后,没有听见朱莽之语,否则也得气个半死,你说我乱丢供香就罢了,说我被宰生气,小爷是差过钱的主?
不过,从长安到青州这段路确实差了不少……
道璞十二峰,前山景愿峰。
景愿峰与抱朴宗归属于道璞外宗,与其他居有道士清修山峰隔绝开来。多是俗世凡人烧香请愿之地,居高观之,如同在一座磅礴山脉上凿下了大大小小数千个洞窟,来供奉道教彩塑的‘神仙’。
终年不息的香火缭绕,如烟似雾,青松翠柏裹山,石壁剑刻铭文,有飞泉洒玉,曲径深幽,便是人间凡人自以为向往的神仙地。
钟千俞前面登山过猛,从未修行或锻体的他后续自然乏力,他也不要朱莽背着登山,而是找了块嶙峋怪石靠着,席地而坐,望着山下处处香火高升的洞窟,如有无数请愿入耳,不过这些在世代钟鸣鼎食之家的钟公子眼中,却是俗不可耐。
“这就是祈年朝的山上国教?我看与那些所谓的山下小道观,并无区别。”
这话是对陈若安说的。
陈若安站在峭崖边,山风猎猎,衣袂飘摇,自小师父便说过,这山下烟火从来便是山上的一部分。
“有了第一个人,才有第一位修士,有第一个愿,才有第一位神仙,山上山下本是不该分家的。”
陈若安继续说道:“祈年朝并无国教,道璞山自祖师开山立教以来,一向只问大道,不问人间之事。”
钟千俞听笑了,这道士说话自相矛盾。
“你前面说山上山下不应分家,又说道璞山不问人间世事,道士,你道行不深啊。”
“而且,你说不认就不认,可全天下的百姓可信奉着的,朱莽你说这是不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朱莽汗颜,不敢接话。
心中却暗骂道,这小倒霉蛋,跟他在一起有几条命够祸祸的,等拿了刀便溜之大吉,此生不见!
陈若安却是报以微笑,并不与他争论,只是认真阐述道:“前是一理,后是一理,各有顺序,也各有道理。”
“人间之事纷扰杂乱,无从理起,只好放任自流,行至偏差自有圣贤拨乱反正。”
钟千俞不语,觉着跟这道士打机锋实在无趣,不过他这模样长得还说得过去。
山上清冷啊,每日受这香烟缭熏的,阿姊这怎么受得了?
“道士可以娶妻?”
钟千俞冷不丁一问,道士终于明白什么叫一个头两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