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安知道他俩在竹楼后面,挖那半坛子被白娘子重新埋回去的月桂,不过他也没打算阻止,在幸川峰上喝点酒不碍事的,更何况他现在首要的是好好温养紫府。
崩碎两个命中字说来容易,可对紫府所造成的损伤几乎是不可逆的,换句话说就是已伤了大道根本。
这世间能补损道伤之珍物寥寥无几,无一不在一些个蔚然大宗的宝库之中,而在野珍宝非大福源者不可得之。
换做别人,修为低些的已是大道无望的下场,早就黯然神伤数着寿数等死。修为高深者,则想法设法地要带着今世一点灵光去转世,或者去夺舍某些个大宗仙山外的天之骄子的肉身。
而陈若安修为说高也不高,金丹而已。但他道基之坚可谓旷古烁今,几乎是无视这些道伤,甚至它还会随时间推移逐渐愈合,只是太慢了些,陈若安不愿等只能下些功夫。
其实也说来好笑,同样生而为人,有人惊才绝艳,修为境界举手可得,而有人却如朽木不可雕琢,苦修百年千年才能跻身一境,姿质差些的更是早早望到了头,只好放纵红尘之中,看似于人间逍遥,可其心中愁苦只有自知。
而像陈若安这般修行随意之人,破境比之吃饭喝水更为随心所欲,甚至还需竭力去压制境界地不断攀升,他们哪懂寸步难行之苦。
以平庸之资,去追赶这些天之骄子本就是妄想,除个别身负大气运者能与他们并肩山巅,而万物有数,这般气运又能有几人?更何况这世间本就是强者更强,一个强盛的家族就像一头吞噬四方的饕餮,贪婪地将周边一切吞入腹中。
午后的日头慵懒,春日适宜睡觉或读书。
陈若安手持一卷道德文章,感蛮荒时期儒家圣人开世人明智,教天下道理之不易,读书明悟间,紫府内紫气萦绕滋润着寸寸裂缝。
后院,莫天一在钟千俞的注视下,忐忑地撬开了一大片红泥土,看着陷在泥石里的褐色酒坛吞了一下口水,却没了接下来的动作。
钟千俞无奈之下只好跳进坑里,用手刨来刨去,好在莫天一撬得够深,三两下功夫便抱出酒坛,一脚踩在坑壁上借力而出。
看着还在心虚偷瞄竹楼的莫天一,小声喊了句“走!”
真是的,修为挺高,胆子却米粒大小。
离开竹楼时,钟千俞想顺路去厨房顺走了昨夜没吃完的酱牛肉,可哪知道翻找了半天也没见着,只能拿两走陶瓷碗,还有一满壶琥珀。
幸川峰的‘野味’是不敢猎,可有酒无肉那怎么行,钟千俞看向莫天一见那老哥一拍袖子,懂了,走着!
至于钟千俞昨夜喝得酩酊大醉,今早醒来除了有些困顿,浑身却是通泰,甚至今日修行时,真气运走得还要稍微快上那么一丝。
只是白天心中总觉着惦念着事情,静不下心修行,当然也纯粹是因昨晚还不够尽兴,心心念念着怎么能剩下半坛酒,开坛即空,这是江湖规矩。
之所以找莫天一喝酒呢,首先是真觉着这人不错,护宗心切不惜以身犯陷险,这样的人坏不到哪去,至于那白霜果换蛟泪,白给的宝贝你不要?难道还要还回去,说一句道兄此物珍贵,小弟受之有愧,还请收回。
遇上这样的人,钟千俞肯定会称赞一声正人君子,但他却做不来这样的人,而且这十八年里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野心家、权谋家、蠢货、愚忠之人数不胜数,单单没见过一位真正的君子。
不对,陈若安还真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儿。
要喝酒就不能提这个名字,真是扫兴,咋劝咋不喝,要不是他一身修为高深,钟千俞早就按着他的头塞酒坛子里……
不像莫兄,大碗大碗地干仍未洒落半滴酒水,当真是豪气干云!
“来,莫兄,相逢即是有缘,再走一个!”
“干!”
两人捡了处绿意盎然之地席地而坐,开了封那月桂独有酒香,噌噌噌地往上钻,两位年纪不大的酒鬼,哪还经得起这般折磨。
莫天一拈起一厚度恰到好处的牛肉丢进嘴里,咸香辣气在唇舌间搅动,紧紧锁在肉中的汁水同时迸发而出,回味无穷。
钟千俞则是掰了只烤得酥脆的鸡腿,一整只塞进嘴里,出来就剩光秃秃的骨头,看得莫天一一愣一愣的,还出声赞叹道:“好活!”
钟千俞眉头一扬,这相比他与朱莽行走江湖那两年只是小场面,真饿得极了,骨头渣子都出不来。
想想也是心酸,锦衣玉食的小公爷不做,带着自家刀客跑去千里外的道璞山,一路上没少吃苦,都怪朱莽那老家伙又能吃还能喝,最可恶的是还骗他买了一尊狗屁玉观音,几乎花光了钟千俞带出门的钱财!
而如今那尊玉观音,只能放在他的须弥物里当个摆设,当时在云连城就该怀疑,朱莽跟那老瞎子绝对是亲戚。
看着钟千俞又干一碗,莫天一及时说道:“月桂虽好,但你仅是练气境的修士,切莫贪杯,容易伤了身子。”
钟千俞停下手中倒酒动作疑惑问道:“这酒还有说法?”
莫天一先又是一愣,随后笑着说道:“千俞有所不知,神道尚存年间,那人间之月上曾住着一位碧桃神女,神女好酒藏酒也自己酿酒,每隔上百年千年,神女会将一些稀世佳酿赠予好友共饮。”
“这月桂便自神宫流传而出,后神道衰败,当世便只闻其名,鲜有人见,更莫说饮。”
“月桂位列仙酒,品秩不俗且酒性温和,浅尝辄止可大增修士五感,而修为浅薄者不知节制则会反受其害,轻者根基尽毁,重者就醉死在梦里那一片茫茫银月中。”
说到这里,莫天一看了一眼钟千俞见他无甚异样,也就放下心里悬着的石头,可以全心品此仙酿。
入口清辣还有回甘,酒香绕齿不散,余韵悠长绵延,如置身九天寒宫,遥见一株琉璃月桂,亭亭玉立,与世隔绝。
耳边则有呜咽回响,只闻其音不见其人,但呜咽之中声调凄怜,催人心魄。
此酒只应天上有啊!
钟千俞也倒上最后一碗,道璞山高,岂止这一坛仙酿,再说他在幸川峰挖陈若安的酒,陈若安也默认同意,就更不会有何偷拿他人珍酒的愧疚之感。
与莫天一碰碗,仰头饮尽,只不过他却品不出莫天一那般意象,只觉着这酒可口了些,却不猛辣,将身前半坛子月桂往他那方向推了一把,从旁边拿起琥珀,还是自家酒水毫不娇气。
“莫兄,此番龙虎山之行,定当降龙伏虎,祝你旗开得胜!”钟千俞举起琥珀再与莫天一酒碗一碰。
莫天一饮尽碗中酒却是脸泛苦涩地说道:“此次受邀前往的诸山各宗,皆来历不小,抱朴宗虽占了一个道璞外宗的名头,但也只是外宗,道璞嫡传道法未学一式,我也不知能否与那些名门之后争锋。”
“尤其是那知行观的小童子,和那龙虎山嫡传李青莲,与这二人同处一个时代,很难生出与日争辉之心。”
“这两人强得离谱?”钟千俞讶然,小口喝了口琥珀问道。
“一位天生地仙,一位天下名剑共主,你说呢?”
钟千俞咂嘴,这人真是不能跟人比,越比越想喝酒,少爷我辛辛苦苦才熬了一个练气三层,有人就说世间有生而地仙之人。
“不过真碰上了这两人其中一个,我手中‘寒雪’也得向他们问上一问。”莫天一继续说道,他心向往之能与那名剑共主的李青莲问上一剑。
钟千俞虽不知何为天下名剑共主,但这个名头就已足够唬人了,于是他问了一句:“这两人比之陈若安又如何呢?”
莫天一沉思了片刻,后又笑着说道:“我只知,道璞嫡传代代不输于人。”
“那为何不让陈若安去,会一会那两位天之骄子?”
“以师叔祖的辈分修为,要去,也只会以带队长老的身份前往,如何下台与我们这些‘年轻人’争斗比剑。”
“哈哈,那有如果一天陈若安不是那两人对手,道璞山岂不是要丢个大脸,祖辈的高人打不过两个孩子?”钟千俞说到这儿竟然有些欢喜。
莫天一古怪地看了一眼钟千俞,好家伙,还真没什么是你不敢说不敢做的,在下胆小只能陪壮士一杯。
“千俞还需勤勉修行才是,大道十境,当有朝闻道,夕可死矣之心。”
钟千俞闷一大口烈酒,笑道:“那是自然,能闻道者也必须算我一个!”
大道之下掩埋的枯骨无数,钟千俞不惧成为其中一副,只恨自己懦弱怯败不敢去争。
天生绝体,不可得道,自古至今也未有先例。如今尚在练气境的钟千俞还能有这份心气,却不知越往高处走,有幸成了那千年王八金丹客,不知会不会笑话以往的自己年少无知。
不过将来事将来说,如今莫负碗中酒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