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远江尾,两岸巨崖,倒影如墨。河面之上,碧波荡漾,粼粼波纹闪烁,近山峦处,江水如碧绿翡翠,一派安静祥和之景。
两岸崖边,松柏众多,猿声哀鸣。两岸之间,却横放有一独木栈道,是两山山头村民所建,起初是便于平时货物往来,后来则是便于两山头村落娶妻婚嫁。
两岸山民傍山吃山,男子多为猎户,入山狩猎所得肉骨,用以入汤或烧或烤为食,余下皮毛则攒积一处,赶场时节放入自己编织的竹篓,背着去浔木城里贩卖。
女子多为女红,夏季薄衣,隆冬厚皮,儿子女娃的衣衫上,纹上的五毒蛤蟆或出水芙蓉,皆出自这一双双巧手。
天下太平盛世,山上山民一年到头也能吃饱穿暖,年景好些还能攒下不少银钱,留作彩礼或嫁妆。
山野之民以捕杀猛兽为荣,故大多性情豪爽,民风彪悍。娃崽子们不分男女,自小天性烂漫,也精于弓箭,埋布陷阱。
三三两两结伴就敢入林,东家拿着爹爹做的小弓,西家连夜削好树杆为箭,再来两位小伙伴推上一辆小车,背上几把开山斧,几个半大小子就敢入山猎兽。只是走得不远不深,多数目标也是些野兔山鸡。
车是装不满的,几个小子打不了多少猎物,带上的开山斧就有用处了,满山遍野找枯树,砍下的枯木就是好柴,青青绿绿的活树是万万不能砍伐的,会挨老子娘的棍子,靠山而活的山民更为珍惜山里的万事万物,不猎幼崽,冬不绝母。
大山养活了他们的子子孙孙,他们也敬畏着山林,若是有哪户人家行了放火烧山之举,就是两座山头的千古罪人,哪怕是无意之失,一家人被赶下山不说,模样更是要被捏成泥人,逢年过节都要接上不少口水。
私刑也是不敢的,自从新皇登基以来,民间擅动私刑将处以斩首之刑,山中之人彪悍有余,却并不愚昧无知,不会说些什么深山之中,就是法外之地。
前首相张志才曾说,有国才有家,国家法度高于一切,这是深入每一个祈年朝人人心里面的。
“狗娃子,你背着大包小包的又去喂龙啊?”一位褐色麻衣短衫的阿伯坐在村口,手中拿着一杆旱烟在那儿吞云吐雾,也不忘调侃狗娃两句。
黄阿伯头发花白,两撇八字胡却打理得油光水亮。阿伯家里大儿子在村落当私塾先生,二儿子是有名气的篾匠,幺儿年轻力壮在猎队里熬资历。但就凭这三个儿子,黄阿伯一家在半山村里倍受尊敬。
黄阿伯也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没事就在家带带娃,闷得慌了就在村口走走,骂骂村里不长进的后生。
这不今儿又遇见了赵建家的狗娃,这娃子人机灵,有礼貌,在黄阿伯这双大半辈子识人无数的老眼里,这样的娃就该读书,板上钉钉的有出息。
可惜赵建家里有五个娃,老天爷哟这只有地主老爷家才养得起,为了家里七张嘴,赵建白日里跟猎队入山打猎,收工回来还要耕地下田,赵建媳妇儿接些针线活才勉强够一家人吃喝,还不敢生病。
前几个月,赵四妹发了高烧请了郎中,病看好了也欠了一屁股债,哪里还拿得出束脩给狗娃去上私塾。
黄阿伯本也想帮衬着点,让狗娃子站个角落去旁听,可大儿子说得有理啊,村里那么多人家眼巴巴望着,谁敢开这个口子?
这狗娃子还有点轴,非说那崖下有龙,每个月辛辛苦苦摘些野草野花说是龙爱吃,说到这个黄阿伯简直想一烟杆打在这个榆木疙瘩上,黄阿伯祖上世世代代在半山村住着,都没听说过那淮远江里有龙,就算有龙,它吃啥不好就稀罕吃你的破烂货?
“是啊,黄阿伯,我好久没去了它肯定饿坏了!”狗子淳朴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意,他知道村里的人都不相信他,背后说他被山鬼迷了心窍。
所以其他人问,他肯定是不搭理的,不过黄阿伯不一样,他能分清楚黄阿伯是在关心他。
“当心那龙一口给你娃娃吞了,你爹娘连尸都给你收不了,弟弟妹妹跟着哭,我也好去你家蹭顿饭。”黄阿伯拿烟杆敲了敲篱笆,抖落烧废的烟丝。
赵狗娃笑而不语,认认真真学私塾里的孩子下课时,向先生道别的样子与黄阿伯作别,随后背着一箩筐野草野花往崖边走去。
那崖底真的有龙,我脖子还挂着的亮晶晶的东西就是它送给我的礼物!赵狗娃在心底对自己说道。
看着狗娃见礼的样子,黄阿伯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样的乖娃子该读书的啊。
走出半山村往右拐穿过一片密林小道,左边是不能走的,那里有只熊瞎子听爹爹说快成精了,咱们不去招惹它,它也不会来招惹我们。
穿过密林,日头已有几分日薄西山之色,今儿在家中帮阿娘打扫了一下屋子,逮了几只老鼠晚上给弟弟妹妹熬粥吃,所以出来晚了不知道今天能见到它吗。
沿途摘了几个果子填肚子,狗娃吃了几个又揣了几个在怀里,准备带回去给家里人吃。酸酸甜甜的浆果就该酿成果酒,可是这几年家里没有多余的粮食了。
想到贫寒的小家狗娃并没有任何抱怨,因为父母的爱就像庭院里的水缸,阿娘和爹爹每日里都要提着水桶从井里取水,将它装得满满的。
虽然给他们五个子女的不多,但已经是他们的全部了。
爹爹每晚劳作回家,都要抱着四妹和五弟亲昵好一阵,在别人口中的赔钱货和拖油瓶,在爹爹那里都是亲亲的儿女。
赵狗娃每晚与四个弟妹挤在一张大床上睡觉时,都在暗暗发誓,一定要快快长大,长大后去青州城里做工,让爹娘过上好日子。
走出了几里地,眼前便是淮远崖。
硕大浑圆的红日就这么悬在崖上,仿佛触手可及,晚霞烧得血红,碧绿的江河也染上了一层绯红。
而就在那近在咫尺的滚烫落日阴影下,一道削痩的身影顾盼生辉,灿烂余晖之中,那男子的回眸竟让狗娃的心跳个不停。
半大娃子没读过书凑不出什么辞藻来形容,两眼就这般直愣愣地望着,只觉得这位白衣哥哥,比家中挂卷上画的神仙还要神仙。
陈若安正在苦恼不已,那老蛟见他拿出‘淮远江水府印’,竟然直接送客,将他赶出了水府,原本都快要到手的蛟泪也飞了。
想不到这对蛟父蛟子竟仇深似海……
而正在陈若安想要再下一次水府之时,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一望,是一个看起来淳朴憨厚的孩子,只是脸和耳朵有点红,约莫也就十四五岁的年龄。
赵狗娃发现画里的神仙也在看着他,脸噌的一下烧了起来,耳尖也在发烫,墨迹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您……您是,神……神仙吗?”
寥寥七个字,狗娃支支吾吾说了半天,心中暗骂自己没有出息,脸上也愈发红烫,只是皮肤太黄是常年吃不饱饭所致,所以看起来像一只瘦猴子红了脸。
陈若安笑而不语,承着漫天余晖向他走去。
看着越来越近的神仙人物,狗娃只觉心脏的每一次跳动越来越慢,越来越重,甚至还有些喘不过气来。
陈若安走到他面前,矮下身摸着这个还不到他胸口孩子的脑袋,轻声说道:“叫哥哥就可以了。”
“你叫什么名字呢?”
赵狗娃好不容易吐出了一口气,呼吸有些急促,“我……我叫……赵……狗娃。”
说到最后两个字,小小少年破天荒的有些自卑。